這段時間買了一批很青春很暖傷的書——我是從網絡評論中看到暖傷這個詞,初時愕然,后來發覺形容得實在是貼切,青春的傷痕其實不過是一些被無限夸大的愛恨情愁,只是因為青春太美好,美好到即使只有一絲裂痕也讓人耿耿于懷。然而,大家都知道,越是完美的東西,越是難以使它保持完美,天地如此令人敬畏,尚不完整,何況塵世凡人。所以,青春,是讓人感傷的兩個字。
笛安的《西決》便是這批書中的其中一本。笛安我并不了解,只是書上有介紹,那是郭敬明旗下的寫手(提起郭敬明,只怕是噓聲一片,很多人會覺得我毫無品味),但我這個人,從來將作者和文字分得很開。我一直覺得,擅長文字的人,就是非常擅長組織文字的人,也許在他的文字中會透露出他對整個世界的看法,但他寫得多了,安排的角色紛雜了,他自己的筆和心就不由自主地跟著書中的人物走,而不是書中的人物跟著他走。所以,很多人說文如其人,我是不大贊同的。他不過是過于擅長用文字來形容這個百變的世界而已。但世間的讀者,總是喜歡通過文字去揣測作者,并用對文字的喜惡去表達對作者的喜惡,其實這根本是兩回事,但人們卻總是喜歡混為一談。
《西決》和其它暖傷青春系列的書一樣,都是以愛情為主題,但是,它表達的方式卻與眾不同,并不只是一些被文字唯美化的愛情橋段,而是用整個家族的生活瑣碎事牽扯出一段又一段的愛與恨,正如一些評論說的那樣:“很難想象作者能將這么簡單的家庭故事寫得如此蕩氣回腸。”西決是男主角的名字,但西決又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西決是貫穿全場的一個引子。他似乎是一個忍辱負重的角色,背負著家中所有人的秘密,默默忍受,默默觀望,默默支撐,默默原諒。他仿佛用他的生命去維護著他所有的親人,只有他光明磊落,毫無愧意。然而,直到看到最后,我才知道,西決的秘密才是最讓人動容的。正是因為他擁有著不能言說的秘密,他才懂得,在這世間,不能輕易責怪任何人。
故事是以現在進行時的方式開始的,但其中的回憶塞滿了這本書的每一個角落,年輕的一輩總是不停地講述以往的記憶,幼年時代或悲或喜卻緊隨一生的記憶,上一輩的恩怨從來沒有終止,因愛而產生的仇恨、遺憾、嫉妒、不甘,氣勢磅礴,帶著摧毀別人也摧毀自己的力量,帶著飛蛾撲火的悲壯和慘烈。當一個人執著地去愛和恨的時候,往往是一場災難,對自己是,對身邊的人也是。要有多堅強,才可以直視這些災難呢?當愛情的戰火熄滅后,由誰來收拾這一地的斷井頹垣呢?
一、父輩
東南西北,四角俱全。這是祖輩的希望,所以,父輩有四兄弟,而父輩之后,又有了鄭東霓,鄭西決,鄭南音,還有,一個直到結尾才出現的鄭北北,一個寄托著家族希望的小嬰孩。我們都渴望團圓美滿,但是要走到這一步,需要用多少的血淚去成全?一將功成萬骨枯。
鄭東霓的父母,也就是西決的大伯和大媽。據說,大媽年輕時代是絕世美人,大伯是曾經保護美人的英雄,但這對英雄美人在粉墨登場的時候,只是一對終日以打架為生的爛人。英雄和美人是怎樣打架的?有一次,大伯讓大媽去倒茶,大媽冷笑幾聲,將熱水瓶往地上用力一摔,銀白色的瓶膽碎了一地,大伯立即從地上抓起一堆鋒利的碎裂的玻璃,塞進大媽的嘴里。——能想象嗎?這是一對曾經恩愛非常的璧人。曾經有多愛,最后就有多恨。因為太愛了,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
錯的根源就在于大媽的美貌,紅顏薄命一直都是太陽底下最尋常也最耐人尋味的傳奇。當年,大媽為了調回龍城,回到大伯的身邊,與廠里的頭兒一夜風流。曾經英雄的大伯在這件事后徹底沒落,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最大的恥辱,隨著這個恥辱而喪失的是一個男人的英雄志氣,因為他無法保護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更恥辱的是鄭東霓在十個月之后出生。這是一個有可能是野種也有可能是鄭氏血脈的女兒,但一直到最后,都沒有人敢去查證這件事,誰都不愿意去面對真相。伴隨著鄭東霓的出生,大伯和大媽的戰爭正式開拍,越打越烈。他們相愛,一直相愛,但也一直互相仇恨,大伯仇恨大媽和別人的一夜,仇恨鄭東霓不是他的女兒,大媽仇恨大伯的無能,仇恨他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的無奈之舉,仇恨他懷疑鄭東霓不是他的女兒。越是恨,越是想起往昔的恩愛,越是愛,越是不能面對如今的缺陷。最后,兩人都將愛恨糾纏變成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因為愛,他們即使恨也舍不得離開對方,因為恨,他們即使愛也不能原諒對方。
鄭西決的父母,同樣是悲壯的傳奇。這對父母一直相愛,但太相愛有時也不是好事。西決的父親因心臟病猝然死亡之后,他的母親撇下年幼的西決,從樓上跳下來,追隨丈夫而去。太愛一個人,以至于他不在了,她也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偉大的母性并不能戰勝偉大的愛情,她也不能因為愛情而獨自撫養她和心愛的人的兒子。他生,她和他一起活著,他死了,這個世界對于她也就成為空洞。說好了是一輩子,就是一輩子。不管這一輩子短還是長,反正,一輩子就是同生同死。
于是,鄭西決由三叔三嬸撫養長大。這對父母我從始至終心懷敬意,他們是這個家庭中最大的溫暖和支撐所在,他們撫養西決,也撫養東霓,不管這個家庭出現什么事,他們都義不容辭,寬容以待,尤其是善良的三嬸。雖然文中對她并無特別的細節描寫,但是,這個女人讓我心存感激。我想,笛安在寫這對父母的時候,也是帶著感恩的情緒去寫的吧,文中并沒有刻意地去描述過三叔三嬸是否相愛,但那是勿庸置疑的,他們一定深深相愛,以世間最平凡也最雋永的方式去相愛,那就是夫唱婦隨,相濡以沫。所以,作者才那么慷慨地給予了他們一個可愛美麗、天真善良的女兒——鄭南音。
鄭西決的小叔——鄭鴻,這同樣是一個末路的英雄。青年時代,他才華出眾,一站到講臺上,就全身發光,吸引無數少男少女的目光,他曾是學校里風頭無兩的教師,惹無數學生為他互相爭吵。他曾經有大好的前程,有光彩奪目的人生。但他沒有走向世人用又羨又妒的眼光為他鋪陳好的道路,他竟與自己的學生相戀,并與原配妻子離婚。在那個時代,似乎是天地不容的一件事。于是,又一個英雄沒落了。人們曾經有多尊敬他,現在就有多鄙棄他。他曾經的光環悉數被人們摘下,丟在地上肆意踐踏,他再也不是講臺上發光的鄭鴻老師。而他卻安然承受。當一個人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好像更加無畏,這已經是最不堪了,還有什么是更不堪的呢?假如愛情是一杯鶴頂紅,他在含笑飲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無藥可救。
只是,當愛情需要你放棄整個世界的時候,是否就真的那樣值得?你以為,你真的那樣有力量與整個世界抗衡?你以為,你的愛情,就真的那樣偉大到空前絕后?我始終覺得,愛情不是對抗人生的借口。也許,正是因為我不能那樣地付出,所以也得不到那樣的愛情。又也許,正是因為我那樣沉著冷靜,所以我從沒有被愛情擊敗。但我又不能證明,把愛情當作生命的全部,與把愛情當作生命的點綴,哪一種人生更為積極更為值得嘆賞。
二、南音
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茫然地覺得,鄭南音很像一個人。直到我翻到最后一頁,把書合上,我才頓時恍然,鄭南音,很像《神雕俠侶》中的郭襄。不是人物性格像,而是她在書中起的作用和郭襄很像。
一部《神雕俠侶》,為著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充滿了凄苦清冷的腔調,直到“風陵夜話”那一章,那個拔金釵買酒招待英雄的十六歲少女郭襄的出現,才讓這本書翻開了明媚亮麗的一頁。楊過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所做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為著民族為著俠義所應做的事,只是打著“慶賀郭二小姐芳辰”的名義,就足以讓小姑娘的心從此淪落。可是,天下間,只有小龍女才是楊過的情之所歸。
鄭南音像小郭襄一樣明麗動人地出場,鶯聲燕語,笑容粲然如閃閃星辰,在西決眼中,她如一個發光體一般普照大地,所有的悲傷在她的笑容之下都好像遁跡而去,她讓每一個人憐惜,讓每一個人歡笑,讓每一個人心生熱愛。她是鄭西決的堂妹,也是鄭西決的學生。在家里,她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是讓所有人俯首稱臣的公主殿下,每一個人為了讓她繼續開心天真下去,都將最好的東西給予她。可以說,她是每一個人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代表著人世間至高無上的美好。所以,每個人都想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她,因為自己的人生殘缺不堪,所以更要保全鄭南音的人生。
但是,我們可以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護一個人,但是否能保護得到就是另一回事,別人是否愿意讓你保護就更是另一回事了。例如,鄭南音的愛情就不是鄭西決所能控制的。十八歲的少女,情竇初開,遇著第一個便以為是一生了。她不是蘇遠智的對手,但她把自己最美好最青蔥的歲月用來愛他,并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他。結果可想而知,蘇遠智劈腿,和另一個懂得讓愛情張馳有度的女孩子在一起了。愛情有時是一場戰爭,最先動心的人就先輸了一半,這是永恒不變的真理。人都賤,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是渴望。
港劇《金枝欲孽》中的爾淳說過一句話:“對付男人,最上等的辦法是求而不得,中等的辦法是若即若離,最下等的辦法是千依百順。”不要說你沒有對別人千依百順過,每一個人都曾經對另外一個人千依百順,連張愛玲那樣的人都為了一個胡蘭成低到塵埃里去。當我們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你會舍不得違抗他的任何一點要求,你以為這樣就是愛,以為你這樣對他你就會獲得相等的愛。都是錯錯錯!愛情從來就不是平等的,總會有一個人愛另外一個人多一點。
鄭南音的愛情故事其實很俗氣,以至于對她的愛情結局我感到很郁悶。話說蘇遠智劈腿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在一起,鄭南音沉淪了一段時間后又開始生龍活虎,在半年后的同學聚會上她鮮艷明媚地出現,好像從來沒有失戀過似的,讓蘇遠智很是失落——再一次證明人都賤啊,永遠對沒得到或已失去的東西趨之若鶩。我以為她和蘇遠智之間到此為止,至少她沒有贏得愛情也贏回驕傲,不料到最后她說她依然愛她,然后就追到廣州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把蘇遠智追回來了,追回來倒也罷了,她竟然在剛年滿二十(法定結婚年齡)的時候,在沒通知所有人的情況下,與蘇遠智火速登記結婚,用一張紙綁定蘇遠智。
安妮寶貝在《蓮花》中說,好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都天真,以為世間事無不可為。鄭南音就是這樣,她以為她愛蘇遠智,蘇遠智就愛她,其實蘇遠智一直都只是愛愛情中的鮮嫩感而已。在這場愛情中,鄭南音一直是一個人唱全場,她最后是看似得到了蘇遠智,用一紙婚姻換得暫時的平定,但她仍然不知道,距離是愛情的奠基石,紫鵑說的,娶個天仙回來,三日兩日的,也就拋在后頭了。如果鄭南音遭受過一次背叛之后,永遠都在蘇遠智心中以一個活潑明麗的形象出現,那么他就有可能懷念她一輩子,她不應該以這種世俗的形式留在他身邊。
但這同樣是鄭南音最美好最閃光的地方,大膽無畏地去愛,熱烈單純地去愛,像沒有受過任何傷害一樣去愛,認定的事就天真地認定,以為這個世界除了黑就是白。沒有被愛傷害過其實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路要靠自己走才知道以后的路該怎樣選擇,有些痛苦只有親身經歷過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成長本身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傷痛,而人生正是因為得以盡情地燃燒才顯得圓滿。鄭西決太清楚這點,所以他即使看到鄭南音繼續往前走會得到什么,他也沒辦法阻止,他只有接受鄭南音的一切,她初涉情場的歡欣和幸福,她失戀時的痛苦和悲哀。他所能做的,是陪伴著她,熬過那些難熬的日子。
我對鄭南音的愛情態度并不欣賞,事實上,我也并不是特別喜歡鄭南音。只是,笛安似乎很偏愛他創造出來的這個人物,在書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借鄭西決的口和心去說明南音是多么可愛多么美好的女孩子,他在描述南音時,也用了很溫柔很深情的句子。也許正是因為他太偏愛這個人物了,所以怎樣塑造都顯得單薄和無力。將太多美好的東西堆在一個人身上,其結果往往是適得其反。
鄭南音,只是一個被美化的可愛娃娃。
三、陳嫣
最初的時候,陳嫣的各種反應都是令我不解和困惑的。西決說他追陳嫣,是因為陳嫣有溫暖的笑容,可以讓他平靜和安慰。然而,陳嫣卻因為看到大家寵愛南音而大發雷霆,說西決一點也不愛她,他愛南音勝過愛她,她甚至莫名其妙地問西決:“假如我和南音掉進河里,你先救誰?”“假如為了我要殺掉南音,你殺不殺?”懷了西決的孩子卻因為西決不肯向三叔借錢買房子結婚而一個人到醫院把孩子流掉。面對她這種反常的行為,我只以為是一個女人的缺乏安全感和過度的占有欲所致。直到我知道她的另外一個身份,我這才明白,她原本也不過是一個簡單世俗、自私要強的女人。
她愛的人并不是西決,而是西決的小叔鄭鴻,她在叫陳嫣之前,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唐若琳,就是當年和鄭鴻轟轟烈烈地展開師生戀的那個女學生。只是當年她被世人唾棄,不得不離開龍城,離開鄭鴻,到南方去生活。多年過去,她的口音變了,容貌變了,名字也變了。她和西決在一起的時候并不知道他是鄭鴻的侄子,她以為她和西決在一起就可以重新做人,過著世俗幸福的生活。沒想到命運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在鄭家的客廳里,她看到了那個令她一生都無法忘懷的男人,那個在她青春時期用少女的心熱切愛過的鄭鴻老師。然后,她說,她依然愛著他。
我覺得很暈。更暈的是,最后她還嫁給了鄭鴻,成為西決的小嬸。最后的最后,她所生的孩子鄭北北,就是西決的堂弟。她之所以小題大做和西決爭吵,就是想和西決分手,她逼西決做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想找借口流掉她和西決的孩子。她太自私,于是她將所有人都想得很自私。她要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西決會成全她。因為西決敬愛他的小叔,但陳嫣沒有,她讓西決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讓西決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發現她和自己的小叔在一起。曾經夜夜共枕的女人一夜之間成為了自己的小嬸,世界怎能這樣顛倒這樣荒唐?不是非常人,真是無法承受這樣的人生。
看到陳嫣成為鄭鴻的妻子之后的種種行為,我很憐憫她。她換掉名字本意地想再世為人,可是她卻無法忘記往事,年少時那一段被世人唾棄的愛情讓她吃盡了苦頭,她不甘,她要一雪前恥,她要向世人證明,她沒錯。她要用自己的一生去維護一個她愛的男人,又或者,是維護她偉大悲壯的愛情。如果她沒有和西決在一起,如果她始終想回到鄭鴻身邊,那么她最終如愿嫁給鄭鴻,這場愛情就是千古流傳的佳話。可是,她不是。她最后嫁給鄭鴻也許是因為愛,但是絕不是純粹的愛,更重要的是她是要向世人證明,她要重新在所有舊人面前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站在鄭鴻的身邊。
也許對她不能過于苛責。誰沒有在年輕的時候愛過呢?她不過是愛上她的老師,那有什么錯呢?她的生活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一個才華出眾的老師欣賞她,憐惜她,她對她的崇拜過了頭,便成了愛。即使對方是有夫之婦,也不能拒絕她年輕旺盛的愛情。她與他只是世間一對尋常男女而已,憑什么世人就要對她的愛情肆意踐踏并毀她前途呢?假如愛有對錯,在這世間衡量的標準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人有資格來為她的愛情打勾或打叉呢?她彼時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的道德與教條。為什么世人不能原諒她?
在付出了那么多的代價之后,她才能如愿以償,成為鄭鴻的妻子,如果不這樣,她所受過的苦就毫無意義,她殘缺的一生就得不到任何的彌補,她非要圓她少年時代的夢不可,即使這個男人已經成為一個無能軟弱再也不會發光的中年大叔。不要緊,這對她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終于是他的妻子。不要說名份不重要,它太重要了,沒有這個名份,人們依然是用鄙棄的目光看著她,有了這個名份,她就不是引誘教師的壞女孩,不是破壞人家家庭幸福的第三者。她,是他的妻,可以在陽光下挽著他的手一起散步,坦然而無畏地面對別人的眼光。她終于可以吐氣揚眉,反敗為勝。即使,這勝利來得這么晚。
四、西決和東霓
陳嫣向西決說出她的秘密時,西決問她:“陳嫣,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陳嫣卻說:“西決,其實我也想問你一樣的問題,你真的愛過我嗎?”西決沒有回答,他不能作出任何回答。說愛,便是違了自己的心愿,說不愛,那么他所愛的人又是誰呢?他敢大聲地說出她的名字嗎?不能,至死也不能。
因為他愛的人是鄭東霓,他的堂姐。呵,愛情……
不要忙著去鄙視西決和東霓,因為東霓有可能并不是西決的堂姐,可能與他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東霓的媽媽在嫁給她父親之后,和別人有過一夜,不久,就懷上了東霓。如此,東霓有可能是別人的孩子,也有可能是鄭家的孩子。只是,直到最后,都沒有證明。西決與東霓就在這一半的可能中用一生來幻想,并借著這幻想在這人世間愴惶前行。
如果沒有這個秘密,鄭西決就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他的人生乏善可陳。可是,當我看到秘密揭曉的那一章,看到他扯著東霓的頭發痛苦地大吼大叫,看到他擁著東霓叫“姐姐”的時候,我已經是雙眼含淚。兩個相愛的人,卻從來不被允許相愛,一絲一毫的可能都沒有。從一開始,上天就只允許他們做姐弟。
東霓的父母終日打罵,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說要帶東霓去做親子鑒定,卻始終沒有去,母親一次又一次地說東霓是鄭家的孩子,卻從來不敢讓東霓去做鑒定,東霓天天吵著要偷她父親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也從來沒有真正去偷。要證明她的身份太容易,這三個人卻互相猜疑一生,誰都沒有去付諸行動,求證真相。
因為不能,不管真相如何,都是毀滅。
假如親子鑒定的結果,東霓是別人的孩子,那么她和西決的愛情就有可能修成正果。可是,這就徹底毀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互相仇恨,撕打一生,其實只是因為過于深愛對方,卻又始終不能原諒對方。如果東霓真是野種,那她的父親就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一定會選擇死亡,如果他死了,東霓的母親必定是追隨而去。東霓再痛恨他們,也不能讓他們死去,不管怎樣,活著總是比死去好,縱然天天打罵也證明他們健康強壯。只要心不死,生命就不會死。
何況,東霓內心深愛她的父親,在她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英雄,他曾經一拳將情敵打敗,曾經帶東霓到鋼鐵廠看過最光輝燦爛的太陽,父親的形象在她心中是高大無比的,只是后來,父親得知自己的妻子曾經和別人有過那么不堪的一夜,才徹底毀了他。英雄從始此末路。妻子已經不是自己完整的妻子,如果連女兒都不再是自己的女兒,那么,生有何歡?
假如親子鑒定的結果,東霓是鄭氏血脈,那就是西決的親堂姐。那么,她和他就一點希望和幻想也沒有了,不僅不能在一起,連在內心偷偷愛的念頭都不可以有,弟弟怎能樣愛上姐姐呢?天理不容。
所以,東霓,與她的父母,還有西決,都沒有打算將親子鑒定真正實行。東霓一生都只能是鄭家的孩子,是西決的姐姐。他們兩個,在一半的可能中壓抑著自己的愛情,既懷著希望,又忍受著絕望。沒有人懷疑過他們,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出格的事情,她與他,在世人眼中,只是姐弟情深。
但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的人,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不管東霓歷經多少個男人,不管她變成怎樣的女子,不管她去哪里又從哪里回來,他依然深愛她。因為她是他的姐姐,也是他心愛的女子。如果可以,他愿意像吃掉芫荽一樣吃掉東霓所受的一切痛苦。
東霓和西決都是苦命的孩子,一個有父母卻毫無幸福可言,一個父母雙亡獨自面對人生。少年時代,他和東霓去喝羊湯,兩個人吃一碗,東霓不喜歡吃浮在上面的芫荽,她覺得苦。她對西決說:“你比我小三歲,先讓你喝三口。只能三口,剩下的我們就要平分了。”西決知道她的心思,每次都會先喝三口,把表面的芫荽都吃掉,才讓東霓喝。
這段記憶,在文中反復地出現,不是由西決回想,就是由東霓訴說。兩人都記得那么清楚,年幼時你對我的好,我對你的依戀。因為愛你,所以愿意吃掉你不愿意吃的東西,因為愛你,讓你喝了三口后,就和你平分這一碗羊湯,我們平分所有的快樂,就如同我們要一起平分所有的痛苦一樣。我們是為彼此而生,與血緣無關。
東霓在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龍城,去了新加坡。她看似是不想寄人籬下,要脫離支離破碎的家庭,實際上她是要逃離這個讓她的感情無枝可棲的地方。她要西決跟她走,她那時還真以為,假如西決跟她走,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她就可以將那一半可能變成全部,她與他的愛情就會有著落。但西決沒有,于是她開始恨他。
她破壞他所有的感情,她讓他痛苦不堪,她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在折磨他。她明知道陳嫣是唐若琳,卻沒有告訴他,她讓西決對江薏產生依賴,卻沒有告訴他江薏早已結婚,還和不同的男人保持著這種關系。西決的人生本來乏善可陳,他本來對每個人都心懷希望,他曾經以為可以從陳嫣或江薏那里獲得俗世平靜的幸福,即使永遠無法擁有愛情。可是東霓不讓他好過,東霓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別人欺騙,承受著滅頂的痛苦。
他卻從來沒有恨東霓,從來沒有拆穿過她的把戲。南音對西決說,東霓明明知道陳嫣是唐若琳卻沒有告訴西決時,西決為東霓找盡借口開脫,用一堆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的理由去證明東霓并不知道陳嫣真實的身份。他得知江薏是有夫之婦的時候,也沒有立即去找東霓問清楚。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從來沒有恨過東霓。他知道東霓的一切手段,卻從來沒有拆穿過。如同他在年幼時明知道很苦卻心甘情愿替東霓吃掉芫荽,他從來沒有讓東霓知道他知道一切的真相。
她后來嫁到外國去,生了一個白癡的畸形兒子。她是真的很不幸,從小生活在爭吵不休的家庭,看著父母長年打斗不休,雙方面目猙獰,血肉模糊。所愛的人是自己的堂弟,她想去做親子鑒定卻不敢去面對真相。本來以為逃離家鄉或者可以重新開始,歷經千帆卻沒有遇到一個好男人,最后的所得是一個白癡兒子。她再也無法承受。
唯一慶幸的是西決愛她,毫不改初,他甚至愿意為了她而終生不娶,他讓她去尋找幸福,他愿意將她的白癡兒子撫養成人,他可以一輩子不結婚。她卻說:“你為什么不結婚?為了陳嫣,還是江薏?”他大吼:“我可以為了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愛一個人,其實是一件毫無選擇的事情。
他愛她,所以她給予的一切他都接受。他知道,因為這份絕望的愛情,她受了更多的苦。而且他還必須表現得波瀾不驚,刀槍不入。他知道,他是她最初也是最后更是唯一的信仰,如果他稍有倒塌,那么東霓必定灰飛煙滅。他永遠站在原來的地方,把自己站成一個堅固的姿態,等著東霓從某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回來,不管多糟糕,都有他不變的身影佇立在那里,他永遠不會離棄她,永遠不會看低她。不管這世間如何,那個叫東霓的女子,永遠是他心目中美麗絕倫無人能及的女子,她曾那樣嬌蠻地對他說:“你比我小三歲,所以讓你先喝三口。只能三口,剩下的咱們就平分了。”她一直以為他不知道她只是想他吃掉羊湯表面的芫荽。那個時候,她多么天真可愛,值得他用一生守護,值得他用一生在這艱辛的人世間為她赴湯蹈火。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我找不到詞語來形容他。
他看著東霓從這個男人身邊到另一個男人身邊,他看著南音在年少的愛情里跌跌撞撞,他看著小叔鄭鴻庸庸碌碌,他看著陳嫣流掉他的孩子,嫁給他的小叔,他因為寂寞而和江薏在一起,還真心想把江薏娶回家。他沒有出眾的才華,也沒有做過轟轟烈烈的事情,他也沒有能力去改變親人們的命運,更加沒有力量去減輕他們的痛苦。他只是在每一次變故發生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站他們身邊,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著東霓在他面前儀態盡失地罵粗口,他帶著失戀的南音坐著公車一直到終點站,他溫和地叫陳嫣“小嬸”……他好像洞悉一切的根源和結局,所以,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眼睜睜地看,一邊看,一邊心如刀割。
也許,人生太苦,說什么都是徒勞,做什么都是徒勞。縱然我愿意為你生為你死,卻始終無法將你的悲哀減少半分,我所能做的只是不變地站在你身邊,你想抓住的時候就抓住,你想放手就放手,我總是如你所愿。只要你覺得好過一點,我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我連這樣愛你都做不到,那么,我為何要活在這悲涼荒唐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