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鳳翔
九 燕歸梁
冬天來了,一場鵝毛大雪突如其來,降臨徐州,毫不留情地覆蓋了昔日金風細雨的燕子樓。
戶外赫然是冰天雪地的三九寒冬,而燕子樓的主人時溥的任督二脈,此際卻是如火山噴薄,巖漿四溢。
龍紀元年,名列水族三大長老之一的時溥在泗水之上大意失荊州,足底涌泉生受火族第一勇士龐師古一記“離別勾”,“焚如”燎原真氣偷襲毀損了任督二脈,熊熊星火,滔滔遺禍,饒是時溥的水族覆舟心法已趨“系墨”之境,亦始終無法根治。
“唉,錯非得到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碧玉簪,這冰火相激的傷痛只怕今生今世亦無法撫貼慰平了!”時溥聳了聳自己的鷹勾鼻子,悻悻地憑欄嘆道。
“時長老,為了一只小小的碧玉簪子,何須如此英雄氣短?”燕子樓下,一人越欄攀梁而上層樓,胸中別有丘壑地揶揄道。
時溥瞅著眼前一闕名不見經(jīng)傳的劍眉星目,疑竇叢生地詢問道:“敢問閣下何人?請恕時某眼拙!”
“鳳翔李茂貞,新得水族圣器碧玉簪,特來拜謁時長老!”
“甚么?”時溥正愁踏破鐵鞋無覓處,何曾想碧玉簪竟出乎意料遂人心愿地送上了門。
一抹疊翠繞梁掩映,頃刻間籠罩了整棟燕子樓。
“茂貞不才,愿助時長老一臂,盡復(fù)昔日‘系墨’之力!”李茂貞言談之間,水族覆舟心法陡增至新晉的“系墨”之境,沉魚濺淚掌應(yīng)聲而出,藉著水族圣器碧玉簪之靈力,連連隔空拍擊時溥任督要穴。
“多謝茂貞賢侄!”時溥大喜過望,苦修逾三十年的水族寒冰真氣迫不及待地“系墨”繞梁碧玉簪,貪得無厭地吸吮無上靈力。
大小周天生生不息,將三年多來散落在任督二脈的星火巖漿盡數(shù)采擷,緩緩驅(qū)除出了足底涌泉。
大功告成之際,時溥摹的沖天而起,于半空之中瀟灑恣意地撩起碧玉簪,信手一記“白首搔簪”,復(fù)又卷起檐閣之上,風雪若獵獵刀鋒,割拂鐵血冷面。
“呵呵,胭脂贈小妞,圣器贈梟首!時長老得碧玉簪靈力之助,真可謂如虎添翼,朱雀大營今番有難了!”李茂貞一邊拍手,一邊含沙射影,添醋澆油道。
時溥也不客氣,徑直將碧玉簪別在發(fā)髻之上,氣定神閑地道:“如此時某恭敬不如從命,愧領(lǐng)了!武寧軍從此與鳳翔大營攜手,共謀霸業(yè)宏圖!茂貞賢侄,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下一步究竟有何新鮮刺激的狩獵計劃?”
滑州白馬,又逢驚蟄。過隙梅花,雪中放歌。
彥章踏足白駒小徑的一瞬,感受到,寒意森森,刺人心脾。
這冷徹骨髓的不寒之栗,絕非由大自然的冰天雪地引起,而是彥章體內(nèi)逍遙游坤陰之氣對當今水族寥寥可數(shù)絕頂高手先天寒冰真氣的靈力反應(yīng)。
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
電光石火間,彥章掣緊青虹劍,逍遙游真氣提升至澤山三重天,抱虛以待林中蟄伏的水族神秘高手。
“王鐵槍還不束手就縛?”黑水滔天咆哮,潑墨沖浪,凝眉分水刺如蟒蛇出洞,直噬彥章咽喉。
青虹劍出鞘,與凝眉分水刺針鋒相對,岳峙,淵停。
“系墨”寒冰真氣步步為營,凝眉分水,偷渡青虹,徑直叩關(guān)而入彥章合谷。
逆勢之下,彥章并無絲毫膽寒氣餒,逍遙游心法的真諦,正是,任爾駭浪驚濤,我自林泉涓涓,巡游周天,嘆昆侖金公,瑤池黃婆,空老!
甚么叢棘之咒,咸其晦,無怨無悔!
“冰天雪地,蒙時長老如此垂青,彥章真真惶恐萬分!”
僵持膠著之中,時溥飽蘸系墨“叢棘”的寒冰真氣一入彥章任督二脈,便如乳燕歸巢,羈鳥念舊,融入逝水東流,百舸逍遙游。
摹的,時溥圖窮匕見地一聲大吼,右手分水刺孤注一擲,與此同時,左袖之中籠出一抹疊翠,直撩向彥章右肩井琵琶骨。
“碧玉簪!”彥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碧玉簪子,曾經(jīng)在青海湖畔,鑿開浣女溪,治好了心上人臉上的狼斑,這輩子,刻骨銘心的青蔥翠色呵!
睹物思遠人,走失了,心魂!彥章一怔之下,青虹劍卻已來不及若回憶般回溯格擋。
一發(fā)千鈞,白駒過隙,彥章身側(cè)的三九梅嶺之后悄然魚躍出一道銀芒。
“用缶”寒冰真氣天衣無縫地舀水泊舟,撩起那一汪疊翠,攬月在手,探囊星斗!
湛碧攏翠的掩映之下,一張神采飛揚的俊朗臉龐上,星一般的眸子熠熠生輝。
“嗣源!”彥章歡喜雀躍道,手中青虹劍卻自一刻不停地趁勢反撩,直刺在時溥右腕之上。
當此際,時溥一聲慘吠,毫無選擇地忍痛割愛,棄了覆水難收的成名兵刃“凝眉分水刺”,喪家犬一般灰溜溜地朝林外遁去。
雪愈下愈大了,白駒小徑上,魚龍激昂,未來的,姐夫和小舅子豪邁地擊掌。
“彥章大哥,怎么這次姐姐沒有隨你一起來滑州呢?”
“噢,惠姑娘要出嫁了,她是伴娘,走不開!今年的過隙梅,只好由我一個人來采了,臨行前你姐姐還特意囑我多采些,也算是送給族主和惠兒姑娘的一份別處心裁的小禮物哩!”
“唉,水火勢難容!汴州城大辦喜筵,太原府只怕又要風生水起,霍霍欲動了!嗣源這次偷跑出來也有些日子了,說不定義父他們早就……”李嗣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火水未濟,參商難聚!天意教你我二人各事其主,只寄望日后莫要真的在沙場上刀兵相見,勢同水火了……”王彥章亦是意味深長、無可奈何地嘆道。
“既如此,彥章大哥,替我照顧好姐姐!嗣源預(yù)感,水火二族之間山雨欲來,一場暗戰(zhàn)怕是如箭在弦,無可避免!”李嗣源卻頗快肝快膽,雷厲風行。
李嗣源大踏步地朝林外走去,恰遇一株過隙梅,天馬行空地雪中傲立,遂順手以新得的水族圣器碧玉簪淙淙折下一枝。
那一瞬,疊翠掩白梅,嗣源的覆舟心法似隱隱窺破了于水族頂尖高手而言可遇而不可求的“盈坎”之曙光——過隙白梅,駒兒一般向未來姐夫同時亦是未來戰(zhàn)場上最值得敬畏尊崇的對手縱蹄會獵而去。
山南西道,興元。
一偽父,四假子,楊氏一門五魁首。
楊復(fù)恭舊傷未愈,痛定思痛地感慨道:“為父終日打雁,不想今次卻被雁啄了眼睛,我景教偃旗息鼓,處心積慮,隱忍布局,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最后關(guān)頭眼見大功告成,卻被他李茂貞的一支碧玉簪子橫空出世攪了好局,此人近年來雖聲名鵲起,但在水族眾節(jié)度使中向來份屬低調(diào),不想他竟手持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碧玉簪’,蟄伏之深,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后生可畏啊!”長吁短嘆之中,陷入蜿蜒沉思,似乎仍心有不甘,試圖推敲出與兩百多年前與金城公主有關(guān)的“碧玉簪”的蛛絲馬跡。
“義父,箭在弦上,不容不發(fā),既然大事已泄,不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我們四兄弟與義父共舉大旗,就地起事,光復(fù)景教!”打破楊復(fù)恭思緒的正是他一手栽培的義子楊守亮,官拜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
此言一出,他的三位“拜把子”偽兄弟武定節(jié)度使楊守忠、龍劍節(jié)度使楊守貞和綿州刺史楊守厚紛紛附和,耿耿忠心地表示一切唯山南西道馬首是瞻。
楊復(fù)恭望著眼前一片“兒孫滿堂”的虛假繁榮,不禁眼眶濕潤,橫生出一股“上陣不離父子兵”的感嘆,隨即利令智昏地做出了一次最終被歷史證明是自掘墳?zāi)沟木敖套罡邔記Q策拍板。
幾乎同時,鳳翔節(jié)度使李茂貞早已歸位,正愁鳳翔大營出師無名,聞聽此訊,大喜過望,徑自率兵傾巢而出,直撲興元。當其時,李茂貞本身覆舟心法已趨“系墨”之境,又得水族圣器“禹王璽”之臂助,摧城拔寨,勢若破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所謂景教四大護法一鍋端起,于三軍陣前輕松斬獲楊守忠、楊守貞、楊守厚三人,楊復(fù)恭、楊守亮見勢不妙,狼狽逃往閬州。
此時李茂貞從容不迫,一面不慌不忙地請旨水帝唐昭宗,任命自己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一面私下派人聯(lián)絡(luò)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與綿谷軍達成默契,取勢夾攻,共圖閬州。
在既定事實面前,水帝唐昭宗無奈之下,只得屈從于鳳翔大營的兵勢,但同時亦任命宰相徐彥若為鳳翔節(jié)度使,以冀望其掣肘李茂貞。
然而事與愿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時李茂貞的勢力,已然盤根錯節(jié)于鳳翔大營,直可謂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水帝之詔,根本只是一紙空文,自欺欺人。
景福二年,水帝唐昭宗痛下決心,令首相杜讓能調(diào)動三萬禁軍,送徐彥若赴任鳳翔大營。君臣終于正式翻臉。
公開反目的情況下,李茂貞更是明目張膽地聯(lián)合同樣狗膽包天的邠寧節(jié)度使王行瑜,如狼似虎的鳳翔大營與邠寧軍合兵于興平,大破由市井紈绔臨時征募而成的朝廷禁軍。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水帝唐昭宗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逼迫杜讓能自殺,將杜系一脈的觀軍容使西門君遂、內(nèi)樞密使李周潼、段詡一律斬首于陣前,這才使兩鎮(zhèn)悻然罷兵。李茂貞由此兼鳳翔節(jié)度使、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于一身,將鳳翔、興元、武定、天雄等四鎮(zhèn)十五州悉數(shù)收入囊中,其時恰逢水族三大長老之一的河中節(jié)度使王重榮壽終正寢,于是李茂貞便當仁不讓地竄升為水族三大長老之一,成為繼水族長老李克用、時溥之后水族最強大的一股地方割據(jù)勢力。
宋州,碭山午溝里。
整飭如新的朱家祠堂之中,一個紅臉漢子,眼望著新婚妻子,盈盈拜倒,焚香祭拜朱氏祖先,心中漾起從未有過的幸福感覺,那一瞬間,他的紅臉似乎更紅了。
得妻若此,夫復(fù)何求?有惠兒伴在身邊,哪怕自己從未發(fā)跡,一輩子都在老家碭山午溝里做個偷雞摸狗的無賴小廝,此生又有何憾?那一炷香,什么朱雀大營,摧城拔寨,霸業(yè)王圖,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大哥如今身在何處呢?自大順二年將母親大人靈柩送歸碭山老家之后,大哥就一直避而不見,說是乾符四年我朱三為興火族,不惜亡入木族流賊之中,罪業(yè)殺伐太重,有朝一日舉火撩天,暴戾恣睢,血光之災(zāi)誓必累及火族祖墳,所以他寧肯老死碭山,掃墓祭祖,以減朱三在世之孽,亦乞求二哥朱存在天之靈得以安息,早日投胎轉(zhuǎn)世。唉,眼前這祖祠整飭一新,定是大哥這些年來隱居鄉(xiāng)里,默默操持所致……
“惠兒,我們一會兒再去渠亭里瞧瞧,看看你家后院的狗洞,我朱三可還能鉆進去么?”他回過神來,盡力去捕捉昔年生命中最率性純真的流螢。
新娘子站起身來,似嗔似怒地道:“虧你還好意思說出口,都已經(jīng)是堂堂水族四鎮(zhèn)節(jié)度使了!這次你撇下朱雀大營,偷偷帶著惠兒回老家省親,若是讓謝瞳居士知道,又要怪你為了小兒女情態(tài)而不顧大局了!”
“我朱三討老婆,拜一拜祖先,順道帶媳婦兒回一趟娘家,何勞他人婆媽?走吧,惠兒!”他意興昂然地一把攜起新婚妻子的纖纖酥手,不由分說地出了自家祠堂,望西北渠亭里方向而去。這二人正是新婚燕爾的朱溫、張惠夫婦,水云舫婚宴之后,朱溫洞房花燭之夜一時心血來潮,小孩子一般由著性子硬是拉著張惠偷偷從汴梁潛回老家碭山,誓要了卻“新娘子過門”和“娘家回門”兩樁夙愿。
冬日的碭山,北風獵獵,刀一般刮在朱溫面上,疼在他心里,不由將手中溫軟柔荑又握緊了幾分,“麗天”之氣如離離原上春草,蔓繚玉人周身,一時七彩霧氣蒸騰,氤氳若天籟云靄,口中兀自叨念著:“還是彥章的禮物別出心裁,這過隙梅兒,果然靈驗的緊!我們惠兒的手,真真越發(fā)地吹彈可破了!”說著說著,就把娘子的手拉拉扯扯地送到了嘴邊,想要肆無忌憚地一親芳澤。
張惠噗嗤一笑,她早已習慣了他這副猴急狗啃的脾氣,干脆由著他的性子,口中卻責怪道:“跟族主說過多少回了,不要為了惠兒隨意施用離離燎原心法,沒有圣火樽在身邊,胡亂浪費麗天真氣作甚么?”
“我朱三寧愿耗盡火族麗天真氣,換得我的惠兒永葆麗顏如花,酥手一輩子佛似嬰孩一般!”
“族主又說胡話了,若真是如此,惠兒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她嘴上如此說,心湖之上卻自泛起了幸福的漣漪,這世上又有哪一個女人,不是朝思暮想著永遠如鮮花般綻放,搖曳在心上人的靈巖之上,永不凋零呢?
“在我眼里,惠兒是上天賜給我的仙女哩!”此時的朱溫,佛似一個信誓旦旦的孩子。
咬耳嚼舌之間,渠亭里張家老宅已映入眼簾。朱溫雀躍著望后院南墻邊掠去,率性縱情地笑道:“呵呵,惠兒,那個狗洞還在哩,看為夫今日再為娘子鉆一回南墻根兒如何?當初若知道惠兒在里頭,就索性連惠兒也一起偷了去,也不用我朱三在人世間蹉跎苦等著這許多年……”其人喃喃之間,作勢欲鉆……
張惠見他如此,不由琵琶掩面,紅暈漾臉——當此際,奇變乍生,直如風平浪靜的南海之上,狂濤驚起……
水族寒冰真氣滔天巨浪一般自洞中奔涌而出,席卷朱溫周身要沖。
一方藍田紫玉,升騰而上南墻,若翻天巨印,毫不留情地罩向朱三小兒。
“族主小心!”張惠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一聲陰翳卻自身側(cè)附骨傳來,“惠兒姑娘,時某久違了!”
“系墨”寒冰真氣鑄起冰鏈,蟒蛇一般纏繞張惠胸前……這一次,張惠還沒有機會念完“無句佛緣”的前五個字——觀自在菩薩,已然被黑暗之中處心積慮的狩獵者得逞夙愿。
“禹王璽?來者乃水族何人?”朱溫怒叱之中,離離燎原心法瞬間提升至“麗天”之境,三味真火破浪而入,節(jié)節(jié)逼入洞中。
火水未濟,一時間難解難分……
而僅這一線之間,時溥已經(jīng)攜玉人望東南遠去,悄然沒了蹤影。
朱溫心急如焚,“麗天”之氣傾巢而出,直搗黃龍,欲與幕后神秘水族高手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嘿嘿,朱三小兒,今日狩獵計劃已大功告成,恕在下不奉陪了!”冷笑之中,三根墨箭毒蛇一般穿透縷縷火焰,直噬朱溫胸前。
“叢棘之咒!”朱溫又驚又怒,三味真火連忙回撤自保,在身前筑起密不透風的三伏火網(wǎng)。對于水族最歹毒的秘術(shù)“叢棘”之咒,朱溫不能不心有余悸,當年他的師傅火帝龐勛,其肉身就是遭冰火反噬,而灰飛煙滅于此咒之下。
冰火相激之中,叢棘墨箭頓時化作漫天墨雨,淅淅瀝瀝,滴答不停,如同瓢瓢冰雨,澆滅了朱溫一炷香之前若巖漿般噴薄滾燙的心。
饒是他心急如焚,盛怒之下,朱溫靈臺卻仍自清醒如明鏡,行動絲毫未受阻滯,長嘯一聲,身形再度流水行云,畢生火族靈力增至“麗天”之極限,徑望西北陸離山方向奔波而去。他要在第一時間赴陸離山火族圣地取回為恩師火帝龐勛停靈長達八年之久的火族第一圣器“圣火樽”,藉火族神禽北辰朱雀之靈力,不惜一切代價,踏平徐州,搗毀燕子樓,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