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做孤魂野鬼太孤獨太落寞了，死后的奶奶曾給年少的我托過兩次夢，毫無例外的，每一次都是噩夢，每一次都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
（一）托夢
死后一年的奶奶，給我托了第一個夢:她站在我家后院石梯上，穿著她死前的那套黑衣服，手里抱著一個滿身鮮血的死嬰，瞪著她那昏黑的大眼睛，突然，她雙手高高舉起，臉皮抽動，將死嬰重重地砸向我的方向!我驚嚇得大叫，點起燈，整夜未眠!
后來聽人說，夢見死人帶血，說明家里要發(fā)財。果然，后來幾年，我們家拆遷，賠了房子賠了錢，也算有錢了吧！
第二個夢沒那么驚悚，但是因為經(jīng)歷過第一個夢，所以，只要夢里出現(xiàn)奶奶的身影，我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大三的一天晚上，我夢見奶奶拿著碗找到我，“君兒，我的寶貝兒心肝啊，奶奶好久沒吃魚咯！奶奶想吃大鯉魚!想吃大鯉魚啊！”奶奶邊說邊敲著碗，她的身影隨著敲碗聲越飄越遠(yuǎn)......那晚我一直未睡著，也一直未醒，耳畔縈繞著的是奶奶向我索要吃魚的聲音......
第二天，我就從江西趕回湖北，告訴媽媽，奶奶又找我了！媽媽媽媽買了一條很大的鯉魚，燒得金黃金黃的，領(lǐng)著我來到奶奶墓前。奶奶墓碑上掛著她生前最漂亮的照片:白白胖胖的，笑得很和藹!
媽媽將鯉魚擺在奶奶墳前，還倒了一杯酒在地上，點了三炷香，放了鞭炮，燒了紙錢。然后，媽媽跪在地上對著奶奶的遺像說，“伊啊，您老都走了這么久了，老是來嚇孩子干嘛呢？想吃魚您跟我說就是了！孩子還小，您老要是把她給嚇出個什么三長兩短來，我可是要到您墳前罵您的!我知道，您一個人在這里寂寞，怪我們不管您，您自己在下面想想，我巧梅這輩子有什么對不住您的?您老一輩子是個調(diào)皮人，愛熱鬧，您要熱鬧找我們大人啊！您老萬萬不該嚇孩子啊！以后啊，我們來勤點，給您添香加土!您老就放心地去吧！”
經(jīng)媽媽的這么一番話后，奶奶再也沒托夢給我了！我猜，天上的奶奶肯定聽進去了媽媽的話。她呀，還是最喜歡媽媽和我的，不然她想吃魚了為什么獨獨來找我呢？
夢里的奶奶跟生前的奶奶竟驚人地一致！
（二）改嫁
年輕的奶奶是個大美人兒，皮膚白皙，天庭飽滿，大大的雙眼皮兒，鼻子挺闊，嘴唇那就更好看了，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兩片兒嘴唇都能美得像兩片兒嬌艷的花瓣。
可惜的是，我跟奶奶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她在我父親只有十幾歲的時候就改嫁了!這次改嫁，算起來應(yīng)該是三婚了。
十三歲的奶奶頭婚，嫁得一戶大戶人家。嫁過去三年，也未能誕下一男半女，雖長得貌美如花，但終不能當(dāng)飯吃啊！就這樣，奶奶被打發(fā)走了。
趕巧的是，爺爺家?guī)状硕几F得叮當(dāng)響，連討老婆的錢都沒得，在媒人的撮合下，這倆人結(jié)合在了一起，搭伙過日子!
年輕時候的爺爺是個暴脾氣，你要說他天生暴脾氣，似乎也不見得!
這壞脾氣的根源，一來總繞不開一個“窮”字，那個年代沒受過窮的，也恐怕受過日本鬼子的迫害。貧農(nóng)出身的爺爺奶奶，共育有三個閨女、三個兒子。整日在外奔波辛勞的爺爺，發(fā)起脾氣來如雷公乍現(xiàn)!
二來嘛，雷公必然要配個電母——我奶奶的這張嘴，是遠(yuǎn)近聞名的“豆腐渣”嘴，成天就是碎碎念，像中了魔怔一般，嘴巴不能閑著，總要嚼點什么，比起唐僧的那張嘴，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想想，男人在外累死累活累了一天，回到家，耳根還無法清凈，能不發(fā)火嗎？
到后來，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就離了婚，也算和平分手吧！
第二次改嫁的奶奶，嫁給了一個姓楊的爹爹，港湖那邊的人。這老爹爹無法生育，過繼了個兒子養(yǎng)著。楊姓爹爹人特別和藹善良，因為自己不能生，所以他對待奶奶在劉家生的孩子也是極好的，把我們幾個孫字輩的也權(quán)當(dāng)自己的孫子一樣疼。奶奶嫁過去時帶走了小姑姑，這小姑姑后來就跟這楊姓兒子結(jié)了婚。總之，劉家和楊家一直像親戚一樣來往!
（三）佛教徒
雖然奶奶的嘴招人嫌，但是她是個極其可愛的女人!她信佛，但，是個不太虔誠的佛教徒!
平素里的奶奶，喜歡穿著福田衣，就是廟里的和尚尼姑穿的衣服。按理說，她只是一個俗家弟子，沒必要在家也穿戴整齊，好像隨時隨地都要拿起木魚來敲兩把似的。
改嫁后的奶奶在劉家呆的時間并不多，除了過年過節(jié)，平時興致來了，也會回劉家看看。但凡來劉家，我見她就是一身袈裟打扮，頭上并不戴尼姑帽，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還箍著當(dāng)時在老婦人中很流行的黑齒發(fā)箍。到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她的頭上總要別一朵香氣撲鼻的梔子花，有時候手上還要擎一朵，時不時地湊到鼻尖兒嗅嗅!
除了福田衣的行頭，她出門必背一個黃色的斜挎包，包里隨時裝著一本《佛說阿彌陀經(jīng)》，但從未見她翻開過。遇到事情，不論是好事壞事，喜事悲事，她也總習(xí)慣雙手合十，疊于胸前，嘴里碎碎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除此之外，我也未聽過她說第二句梵文。
我記憶最深的一回，一個中午，奶奶突然來劉家看望自己的孫子孫女。那時我剛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到家，爸媽不在，我準(zhǔn)備起開煤爐上的蓋兒，炒飯吃。可是爐蓋兒蓋得太緊了，我用火鉗撬了半天也撬不開。
“巧梅啊，巧梅誒，不在家呢？吃飯的點，這個家里咋個人影都沒得?”奶奶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進屋內(nèi)。她每次來喜歡喊媽媽的名字，喊著喊著就來到了后廚房，“哎喲，我的心肝寶貝耶，在做啥子哦?爐蓋兒不聽話啦？打不開啦？來來來，讓奶奶來!瞧瞧，奶奶的菩薩不教訓(xùn)一下這該死的爐子就不算數(shù)!”
奶奶面對著爐子，莊重地雙手合十，開始念起了她的“咒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完三遍以后，奶奶挽起來了長長的福田衣袖，嘴對著手掌啐了一口吐沫，“噗”，然后拾起火鉗，尋了個縫兒比較疏的地方，輕輕一撬，嘿，那爐蓋兒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撬開了!撬開后，奶奶又儀式般地面朝窗外，對著天，念到，“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感謝菩薩!”
一直以來，我都不信奶奶口中的佛，感覺她的佛跟她一樣不靠譜!這下，我開始相信奶奶的佛了——奶奶的菩薩可真厲害啊！
（四）愛孫愛媳
雖感覺奶奶骨子里并不是一個地道的佛教徒，但是我卻覺得奶奶特別親近。大概是從小沒有得到過爺爺?shù)膼郏敔斨粣鄞蟛暮⒆樱詫δ棠痰年P(guān)心特別渴望!
她每次回劉家，最先都是到她的二兒子（我爸爸）家來，爺爺最不喜歡他的二兒子，似乎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的:二兒子不著前不著后的，總得不到父母的愛。奶奶卻不這樣，她最喜歡她的二媳婦兒，也就是我媽。她總是說，“二媳婦最會為人，不爭不搶，大氣!”
愛屋及烏，所以啊，奶奶在這么多孫女兒里面，最喜歡我。她每次來，都會把我拉到一角，眼睛快速地向四周掃一圈兒（其實家里根本就沒有其他人），神神秘秘地從她的黃挎包里拿出五塊錢，迅速地塞到我的夾衣口袋里，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地說，“不要告訴三華、燕芳啊！她們都沒有，奶奶啊只給了寶貝兒你，連你弟弟都沒給啊！不要跟你弟弟說!”說完，同樣還是眼球轉(zhuǎn)轉(zhuǎn)，向四周掃視一遍，好像生怕別人聽到似的!
奶奶這樣“器重”我，我心里別提多高興，連連點頭，下巴都要給甩掉，也學(xué)著奶奶神秘地小聲說，“我不告訴他們!”奶奶站起身，笑盈盈地，用白胖的手拍著我的手說，“奶奶啊，就喜歡君兒，這么多孩子啊，就君兒最聰明，最得奶奶心!奶奶包兒里還有好吃的呢！奶奶給你拿啊！”于是，奶奶又從她的黃挎包里變出一塊芝麻餅......
我以為奶奶是極喜歡我的，甚至因為長期以來得到她的“獨寵”而沾沾自喜!我也從未把這份喜悅炫耀出去。直到有一天，我的堂姐三華跟我炫耀說，奶奶給了她五塊錢，還說奶奶不愛我不給我錢，我這才知道奶奶的愛是“雨露均沾”的!當(dāng)時心里很不爽——為什么要騙我說只給了我?!
后來，媽媽告訴我，“你奶奶就是這樣的人啊！她每次把好事做成了壞事!她就這嘴老壞事!”
奶奶對三個兒媳婦兒也是如此，她嘴里說大媳婦兒蠢笨，不喜歡大媳婦兒，可從廟里祈的福從未忘記給大媳婦兒床頭貼一副福紙求平安；她說她最喜歡我媽，說最心疼二媳婦兒，可她從來不會伸把手幫襯一下；她說她最擔(dān)心的是三媳婦兒，三叔有單位，不能生二胎，她擔(dān)心三媳婦兒不能生個兒子，為劉家填香火......總之啊，哪個媳婦兒她都心里有數(shù)，說起來也是如數(shù)家珍，可就是因為她的那張閑不下來的“破嘴”，沒有一個媳婦兒親近她!
（五）心愿和留戀
我的奶奶就是這樣矛盾地活在世上，她虔誠，有時又世俗；她可愛，有時又可恨；她洞悉一切，有時又裝瘋賣傻......總之，年少的我讀不懂她。
2002年，高考前一個月，奶奶去世了！
那時，我的一個堂叔來學(xué)校接我去楊家，當(dāng)時大伯大娘，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有堂姐堂弟都來了，大家圍在奶奶身邊，奶奶躺在矮木板上。木板上的這個“小人”已瘦成了皮包骨頭，頭發(fā)緊貼頭皮，短短的，全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球黃黃的，全身皮膚也黑黃黑黃的，已然不是我印象中白胖的奶奶了！
看到眼前面目全非的奶奶，我的眼淚刷的一下，滾燙滾燙地流了下來，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嚇著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躺在木板上，媽媽告訴我說，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說不想死后自己的身體把干凈的床弄臟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成了一個黑黃干瘦的“妖怪”，爸爸告訴我說，奶奶得了黃疸肝炎，后來成了癌就這樣了！因為我要準(zhǔn)備高考，之前大人們并未告訴我奶奶生病的事。
“這是您的孫女君，還記得不？”堂叔把我拉到奶奶跟前，跟她說話，這是見親人的最后一面。但奶奶已不能說話——不能說話，對她這樣一個喜歡說話的人是多大的懲罰與折磨啊！此刻，她艱難地轉(zhuǎn)動著眼球，終于轉(zhuǎn)到了我的方向，眼淚從她那深陷的凹洞里流出來，那渾黃又幾近昏暗的眼睛，我一輩子都記得——是那么的絕望和留戀，那是對親人、對生的無限留戀啊！
聽媽媽說，幾個小時前，奶奶還能張口說話，她沒有跟三個兒子說話，而是把三個媳婦兒叫到身邊，從她的黃包包里掏出三個紅色的盒子，每個盒子里放了一枚一模一樣的金戒指，她說，“我對不起你們，沒有給你們帶來福氣!你們嫁到劉家就沒有婆婆幫你們一把，沒有享過我這個婆婆的一天福......這金戒指是我存了一輩子的錢打的，是我這作婆婆的欠你們的!你們拿好，拿好!你們收下，我就能放心地走了......”
至此，奶奶的心愿算是了了!但她的死卻給劉楊兩家?guī)砹嗣芎蜖幊场棠谈募藓蟊緫?yīng)屬于楊家的人，但他在楊家并無子嗣，她的所有子女都在劉家。劉家三個兒子堅決要把奶奶葬到劉家的墳地，楊家也不罷休。那時楊爹爹還沒過世，楊爹爹性格溫和，沒有當(dāng)面出來爭，但是楊姓家族的人跳出來要跟劉家人“比武”，認(rèn)為奶奶既是楊家人，死后也必須是楊家的鬼!劉家人日后可以來上墳，但堅決不許劉家人抬走!兩家人之間的“親戚”關(guān)系陡然土崩瓦解，吵得不可開交!拉拉扯扯中，竟要打起來!
這個奶奶也真是的，死前心疼了媳婦兒，怎么就忘了對自己的身后事留個遺言呢？也許奶奶壓根兒就沒想過自己的事兒吧!她的心里惦記的，還是她對媳婦兒們和兒子們的愧疚!
后來，在中間人的說和下，劉楊兩家經(jīng)過協(xié)商，采取了折中辦法——把奶奶葬在了君山公墓!再后來，我爺爺和楊家爹爹過世后，都沒有跟奶奶葬在一起。可憐我的奶奶，這輩子嫁了三個男人，最終也只能做孤魂野鬼!
（六）真性情
這就是我的奶奶，夢里的奶奶跟生前的奶奶一模一樣——她愛穿福田衣又愛頭戴花，她疼愛孫女又假裝獨愛你一個，她心疼兒媳又嘴巴不得好，她吃素又想吃魚......
她不是一個好妻子，但一定是個好婆婆；她不是一個和藹的老人，但一定是個可愛的老人；她不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是一個真性情的人!
像奶奶一樣，做一個真性情的人又何嘗不好?
我的奶奶啊，在天上，離菩薩那么近，應(yīng)該很有安全感吧？安息吧，奶奶！寂寞孤獨了，再托夢給您的孫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