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青巖
全目錄|木棉花樹下的守候
上一節(43)一千零一夜
(44)?江燈火
五一加年休,一個星期的假期,許尹正帶我去了南寧,那時我們已認識三年兩個月。
上飛機后,小鹿的心就甜蜜又惆悵了,去他家鄉便是見他父母嘍,雖然許尹正別的什么也沒說,可小鹿記得他說過會向我正式求婚的……
飛機南寧吳圩機場降落,我變得不安,下意識地想逃離,許尹正哪里會給我這機會,他也有些激動和竊喜,我們從機場直接打的去了他爸媽做生意的水果批發市場。
市場上不僅只批發水果的,也銷售蔬菜和其它食品,市場內烏烏泱泱攢動的人頭用我聽不懂的南寧話交談著,嚷嚷著討價還價,大大小小的卡車在這里進進出出,白色泡沫箱或是黑色塑料筐堆得到處是,地上丟滿了菜葉或是其它別的垃圾,原來這里就是許尹正長大的地方。
許尹正拉著我避讓做生意的攤販,路上不斷有人大嗓門的跟我們打招呼說話,他熟稔有禮地的回應他們,和大伙一起說笑,雖然他們講的是南寧白話,但和粵語還是比較接近的,我在廣東工作了三年,粵語大都也聽得明白了。
從大家說話時打量我的目光,我大抵也猜得出他們是在問許尹正我是誰。小鹿自是難為情,只會抿嘴望著這些街坊鄰居陪笑,本來是陰天,但覺得自己眼里冒著無數的小星星在閃呀閃,心里甜蜜極了。
“他們剛剛說什么,你知道嗎?”許尹正問我。
“不知道啊!”我故意否認,撇嘴道:“是在和你敘舊唄!”
許尹正解釋,“唔好,女朋友的意思。”
“哦,這么怪!”我偷笑,又問許尹正,“那你們這兒爸媽又怎么叫……”真恨自己怎么突然問這個,其實只是好奇爸爸媽媽用白話怎么講。
“還是叫爸媽,沒區別。”許尹正說完,看著我壞笑,并補充道:“你可以跟我一樣叫爸媽,他們聽得懂普通話……”
當然沒跟著許尹正一樣叫爸媽,我叫了伯父伯母,他爸媽很親切,知道許尹正要帶我回來,特意準備了很多吃的,卻又埋怨許尹正不懂事,第一次帶我回來不去家里,反而來了亂哄哄的水果攤上。
“媽,你想多了,小鹿才不會介意這些呢!”許尹正一回自己家,完全像個小孩了,攬著他媽媽的撒嬌。
“伯母,這里這么熱鬧,挺好的。”我客氣地向許尹正媽媽說。其實真的很好,以前總覺得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是與自己絕緣的無關的世界,現在我多熱愛這些,熱愛將自己與這個熱鬧世界關聯起來的男子。
常聽許尹正講他爸爸對他很嚴厲,好像未必也全是,從我來后,他一直樂呵呵地合不攏嘴,趕緊揀了些車厘子藍梅山竹等高價的水果讓許尹正拿給我吃,自己又熱情爽朗地去接待過來提貨的客人,也不時用他們自己獨特的南寧白話與周圍做生意的朋友插科打諢幾句。
我剝了顆山竹喂嘴里吃,心里有些酸澀,坐在門市的屋里看見許尹正爸爸在攤前忙碌的身影,恍惚像是看到了程巖傅。
程巖傅,我的爸爸,一個我永遠也回避不開的親人稱呼,因為怨恨,我不愿叫他爸爸,即使有時會叫,也因為不情愿而不自然。
父女間的慈與孝本是最自然的,可以日常滿足的親情表達,為何我和他之間偏偏有著那么多的障礙?
三年前,被程巖傅在表弟小亮生日宴上打過一巴掌后,我再也沒回過我和他的家,每年回去祭拜媽媽,我在姑姑家吃飯過夜,姑姑也叫他過來,但我全程不看他,也不和他說過一句話。
那時我輕淺地認為,我和他都在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與對方對抵和抗衡,他對許尹正動手,我不接受白阿姨,他會成為沒有血緣關系的的小凱的爸爸,如今我也將會叫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壯年男子為爸爸,這么一來像極是在向對方報復。
許尹正的妹妹許媛媛從學校補課一回來,圍著我打量一番后,搖頭晃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我正窘迫時,許媛媛似審查完畢,突然手一拍蹦了句白話,“大佬,阿嫂果然系一個文藝女子!”
噢,想起三年前許尹正初見我時在朋友圈推送的動態——曹操的《短歌行》,許尹正回復他妹妹許媛媛的“大佬今日遇到一文藝女子……”,小姑娘竟然還記得,當然我也聽出了她叫我“阿嫂”。
本就不好意思的我臉更紅了,耳根都在發燙,望向許尹正希望他幫我解圍,叼毛沒幫我就罷了,還順著他妹一個腔調:“唔通,你哥眼光好差咩,來睇睇你嫂送俾你過禮物,幾有文藝!”
我送媛媛的禮物是支羽毛蘸水鋼筆,歐式復古風格,她果然一見傾心,給許尹正爸媽的禮物是一盒鐵觀音茶葉以及一條真絲素縐緞方巾,如許尹正所說,他們對我精心挑選的禮物很滿意,也對我——我這個未來兒媳婦也挺滿意,呵呵。
以前常吃許尹正做的菜,今天才發現許尹正媽媽做的正宗南寧菜比如檸檬鴨豬肚雞比他做的不只好吃一點點,看來許尹正不過學了點皮毛,我真心實意的贊美換來許尹正爸媽欣慰爽朗大笑,卻惹的許尹正不滿,向他媽媽抱怨,“媽,你炒菜只羅七成功力都好犀利,把她養叨,以后你個子會俾嫌棄咖——”
“嘴巴甘死鬼欠,比小鹿嫌棄系應該咖!”說話的是許尹正爸爸,我聽得不怎么明白,不過聽口氣以及看許尹正突然噤聲的表情,可以猜到許尹正是被他爸教訓了,于是我便偷著笑了。
可能一下子冒出這么多白話,他們怕我不適應,又開始講普通話,“小鹿多吃點。”許尹正媽媽一會兒往我碗里夾菜,一會兒又幫我盛湯,“這個湯營養好,慢點喝,小心燙……”
就是這種有儀式感的家庭進餐氣氛,從許尹正對我講過后,我就心生羨慕和向往的溫馨的家,謝過許尹正媽媽幫我盛雞湯后,小鹿竟恬不知羞地說:“阿正很好,我哪里會嫌棄……”
“喲嗬!”許媛媛用筷子瞧著自己面前的餐具起哄,“大哥,原來嫂子聽得懂,瞧她被你迷的……”
“沒大沒小!”媛媛被她爸爸瞪一眼后也立馬閉嘴了,卻偷偷向我和許尹正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餐桌上,許尹正爸媽與我和藹說話,不時幫我盛湯布菜,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后來終于開始問我家里的情況,我正不知該怎么樣回他們時,許尹正往他爸媽碗里一人夾了一筷子菜,不耐煩地說:“媽,你們干嘛呢,問個沒完沒了,還讓她吃飯不……”
“好好,咱不問了,讓小鹿吃飯!”
“對,多吃點。”
許尹爸媽不再對我提問,開始講許尹正小時候調皮搗蛋的糗事,夾雜著南寧白話,聽起來特別的搞笑,即使自己的孩子再怎么頑劣,做父母的講起時臉上總是帶著笑,所以他們每次還未講完,便于我這個聽笑話的人先一步發笑了,且比我笑得更響亮,后來又聽他們談論生意和家里親戚間的瑣事,南寧白話,碎碎念叨。
吃完飯后,我幫著收拾碗筷,許尹正媽媽忙攔下了,這份光榮的任務落到了許媛媛身上,卻被她以要復習高考資料拒絕開溜了。
晚上我們窩在房間里,許尹正給我看他以前的照片,是以前用膠卷沖洗的老照片,有些已經模糊發黃,但仍可以看到許尹正站在秧泥地或是果園樹下,各種姿勢、各種表情以及老土服裝的童年時代的模樣,還有他在校園里青蔥歲月的照片,原來叼毛以前就是小正太一枚。
小正太也還保留著小時候玩過的玻璃球彈弓玩具槍等,我翻到他以前讀的科幻小說、筆記本,女孩手寫給他的情書也留著,被我拿手里大聲念出來,叼毛竟然害羞地跟我搶,我被他追著,讀得斷斷續續,卻越發樂得開心,后來被許尹正摁倒在床上,情書才終于讓他拿回去。
然后我看到床上的薄薄的沒有夾棉絮的被單,紅底藍格紋,哎呀,原來叼毛從小就是嵌在格子里的人。
我拎起床單往許尹正身上裹,揶揄他:“哈哈,原來你還有袈裟呀!”
叼毛很配合沒有掙扎,并在袈裟里雙手合十一本正經道:“貧僧從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取經,路過寶地,還望女施主……”
小鹿的指尖魅惑地劃過“唐僧”的俊臉,蠻橫道:“我可是女妖精……”
“唐僧”唯諾道:“女——妖精口下留情!”
小鹿角色反轉,柔聲道:“哥哥,御弟哥哥!”
“唐僧”又恍然大悟,仍一本正經道:“貧僧從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還望女兒國主——”
小鹿坐“唐僧”腿上解“袈裟”,“御弟哥哥!”聲音越發柔情似水。
“嗯”,“唐僧”不自然地清清嗓子,繼續裝,“女施主請自重——”
小鹿繼續作亂,“唐僧”終于把持不住自己扯掉礙事的“袈裟”,聽他咕噥句,“唉,唐僧以前是怎么過來的……”
“大佬——”
“唐僧”還沒將女兒國主一親芳澤,許媛媛已推門而入,女兒國主秒出戲,旋即從“唐僧”腿上爬起來,許尹正忙又把“袈裟”重新裹身上。
許媛媛進房間后絲毫沒覺察出剛剛的曖昧氣息,只是奇怪地盯著她哥身上的“袈裟”瞧了會兒,便坐在床邊央求她哥,去跟他爸說明天去鄉下收菠蘿把她也帶上,許尹正想都沒想便拒絕了,許媛媛還被教訓一頓,因為再過一個月她便要高考了。
在我和許尹正在他爸面前汗流涔涔的一通請示下,許尹正爸爸答應媛媛跟他們去收菠蘿,當然是看在女兒已保送南寧大學的份上,才批準她出去放放風的。
一垅垅整齊劃分的菠蘿地似綿延至天邊的青色畫布,成熟的菠蘿像是黃色的小星星密密麻麻散落其中,畫布上還點綴了白色的風車,紅瓦房和遠處波光鱗鱗的池塘,天空藍的深徹純凈,幾絲浮云游走,像羽毛樣淡了又散了,過會兒又飄來幾朵厚重的棉花團,在藍天上,綠菠蘿地和遠處的小山巒間嬉戲追趕。
如此嶺南風光,美不勝收,許媛媛早有準備,我們系了兩個網狀吊床在田邊的小樹間,躺在樹蔭下看人家收菠蘿,正是菠蘿成熟季,前來收購的商販絡繹不絕,菠蘿地邊的小路上停靠著大大小小的貨車,矮矮的菠蘿植株一層層的葉子像是有銳齒的劍,收割菠蘿的農民穿戴厚實的長袖長褲帽子橡膠手套在田間忙碌。
許尹正跟著秒變農民,此時也全副武裝了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一身灰綠色民工服,身影仍然酷帥挺拔,他肩上扛著筐沉甸甸的菠蘿麻利地往貨車上一扔,回頭取下帽子擦汗時,碰到我正看他的目光,叼毛拋個媚眼過來壞壞一笑,轉身又瀟灑地往菠蘿地里走去。
許媛媛笑我剛剛對她大哥犯花癡,但她比我更像個迷妹,無不崇拜地講起她大哥從小就愛護她照顧她,長大后經常出來和爸爸一起收購搬運水果,對待學習工作優秀上進自是不說,工作三年后首先買了輛廂式水果冷藏貨車,換掉他爸那輛破舊的小貨車,總之在她心里她大哥好的不要不要滴,其實小鹿心里何嘗又不是這樣認為的!
那次收菠蘿回去后,媛媛回學校上課,許尹正跟他爸又去收購別的種類的水果,我陪著許尹正媽媽在門市上幫忙。
閑暇時看見做生意的鄰居家小孩玩累后趴在臺邊睡著了,被大人抱進來放在躺椅上,點盤蚊香放旁邊驅蚊蠅,熟睡中的孩子流著口水,臉上有些臟,夢里卻有著愜意的笑。
小鹿不知道自己小時候的夢里可曾有這樣愜意的笑過,正看著小孩出神時,卻聽許尹正的媽媽說:“阿正和他妹妹小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
在廣東許尹正同我講過,他爸媽一邊帶他一邊起早貪黑的做生意,其中心酸自不必說,如今相互間已轉化為濃濃的親情,這些我都明白。
許尹正媽媽卻突然轉了話鋒,看了我一眼說:“小鹿,阿正同我講過一些你父母的事……”
意料之中的事,我仍覺不安,整理的一掛荔枝又散開來。
“小鹿,每個家庭都會有不一樣的難處,你應學會試著去寬容和諒解你的爸爸,你不愛他,又如何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愛?就算是你媽媽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倔強……”
我抿著唇不說話,許尹正媽媽語重心長的勸慰話語一字一句印在了我心里,我還可以不做一只倔強的刺猬嗎?
許尹正帶我去逛南寧夜市,走過熙熙攘攘與別的城市大同小異的中山路美食一條街,寬闊的?江河水從南寧市內流過,江里游泳的人很多。
夜晚大橋華燈初上,飛馳而過的車輛讓人有種流光溢彩的錯覺,有著近五十年歷史的老橋與?江兩岸的燈火交相輝映,我和許尹正倚欄并肩而立,微風拂過我的長發,回眸對方眼里是江岸的萬家燈火,而我們彼此在對方眼里都被那點點的溫馨光亮照耀著,幸福離得這樣近,是觸手可及的踏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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