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舊笑春風

文/巴山雨 ? 圖/何天衢 ? ?轉載請聯系作者。如有雷同,你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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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何天衢

腿部受傷之后,我變得越來越暴躁,媽媽剛端過來的米飯,被我一把推在地上,哐當一聲,摔得粉碎!

她蹲下去一點一點地收集,我繼續大吵大鬧:“煩死了,煩死了。”她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拿著那些飯菜和破碗片出去了。那時我并沒有看到,她的手是如何被鋒利的碗,劃出了一道口子。

等她走后,我狠狠地捶自己的腿,妄圖能喚醒它們原有的知覺。可是這些竟然全都變成了徒勞的。我更加氣了,賭氣又捶了幾下。

爸爸聞聲進來,沒等他開口,我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向里面躺著,并不打算理他。可是不知怎的,我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我不喜歡和他對話,他對我也從來都是嚴厲有加,我做什么他們都只是從鼻孔里發出輕蔑的“哼”聲。我對他有生以來第一個印象,是三歲多時,我鬧著不吃飯,還大聲沖他喊:“不要你管,你滾。”我話音還沒落,他的大巴掌就落了下來,我撒腿跑了出去……

回憶被我強制暫停了。

“有本事你再打我。”,我繼續保持原先得姿勢躺著,在心里憤恨地想著。

已經十歲了,但是,三歲時候的事情,我卻始終牢記在心。

記憶中的巴掌終于還是沒有落下來。我似乎聽到了他局促不安地搓手的聲音,以及兩片嘴唇微微哆嗦的聲音。

“小稚,吃點東西吧。”他用近乎乞求的語氣跟我說。

“我不餓。”我的回答依然冷漠。

“那要不要看書或者畫畫?”他又說,“你不是很喜歡畫畫?”

“嗯。”我終于答應了。

他趕緊拿過我的畫板和畫筆,放在我的床頭。

窗外的桃花正開,粉嫩粉嫩的。不時有老鴰尖叫著,過來啄食。一群在樹上覓食的麻雀頓時“呼啦啦”散得沒影了。桃樹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

我又頭痛地想到了三歲那年簌簌落下的桃花。于是,像是在宣泄著什么,我手里的筆,在紙上點下了一片血紅色的、面目猙獰的桃花。

三歲的記憶又接上了。

“小姑娘,別哭了,我帶你去摘好看的桃花好嗎?”一個陌生的聲音跟我說。

“真的嗎?”我有點不相信。

“”當然的,回來還有甜桃吃呢,阿姨不會騙你的。”

那一天直到天黑,我也沒有回家。


“你還記得你的家嗎?小朋友。”穿警察制服的人不厭其煩地問我。

“她是個小啞巴,不會說話人。”群里有人突然說。

“我會說話,我家里有桃花。”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就像那一場桃花雨。

“咦?這個丫頭開口說話了。”人群中又傳來了紛紛的議論。

“這都一年了,以前誰逗都不吭聲,還以為是小啞巴呢。”

“那小孩還記著家里。”

“到底是買來的小孩。”

“我們帶你去找爸爸媽媽好嗎?”穿警察制服的人又說,我使勁兒點了點頭。這一年我四歲,我從電視里知道,穿警察制度的人是好人。

自從三歲的那一天走出家門之后,直到四歲,我才又踏入了這個家門。

媽媽看到我,立刻撲上來抱住了我,剛叫了一聲“小稚”,隨即便“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她老了,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才隔了一年,我就敏感地覺察到了,她眼神的疲憊,雙手的蒼老。

爸爸過來抱我的時候,我的身體很僵硬,我對他的怨恨并沒有減弱。我一直覺得,是三歲那一晚上的巴掌,導致了我那年的噩夢。

“這一年他很難過”我心里有些幸災樂禍地想著。這樣一想,似乎這一年來在一個陌生家庭的壓抑得以消減。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中并沒有報復的快意。甚至還萌生了些少年老成的惻隱之心。


想到這里,我手中的畫筆更加煩亂了。

對于畫畫我說不清是不是喜歡。只覺得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排解一下心中的苦悶。我不太愛用語言和文字,那樣對我來說就像是,要我當眾脫光自己的衣服,被恐懼包圍,無處遁逃。有的時候,畫畫也不是那么好用。

窗外的春光依然明媚,狂蜂浪蝶簇擁著一叢叢花,還有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的歡聲笑語。那情景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背景音。本來我就自我防御似的遠離了人群,現在由于腿的意外受傷,我更加不得不窩在這張狹窄的床上。

看著手中畫了一半的桃花,我忽然就煩躁得很,把它撕得粉碎。我記得,當時,屋外的兩個女人正在談論著什么。

爸爸跟我講起這些的時候,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以為我把這些差不多都忘了。其實怎么會忘呢?關于三歲那年、十歲那年的記憶,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個小孩子,承受了與她年齡不相符的人生起伏。

兩個女人的談話從記憶深處傳來。

“英子,把小稚送回她親生父母那兒去吧。”

“我早就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了。”

“再親,能有自己肚里掉下的肉親?萬成你倆是鬧哪樣?自己能生不生,偏偏要養著人家不要的孩子。”

“媽,您別說了。這輩子我和小稚有緣分。我得看著她。三歲那年,是我們沒有看好她,這幸虧是找到了,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該不得安寧的是她狠心的親生父母。當年你發現小稚的時候,那孩子身上都爬著螞蟻。剛過完冬,孩子就只穿了一件。那倆人也不怕孩子凍死!”女人的聲音有些激動。

“媽,你小聲點,別讓小稚聽見。”

“你心疼你的女兒,可我也心疼我的女兒呀。”

他們不知道,我在房間里,聽得清清楚楚。

說來也氣奇怪,三歲那年之后,我的聽力變得異常敏銳,聽到有人叫“小稚”,我就本能地會去傾聽。越是想努力克制自己不去聽,越是聽得清楚。

“小稚你看爸爸買了什么?”爸爸興高采烈地對我說,“電視咱家有電視了,你想看啥節目就看啥 ”

“噢你們看吧,我不喜歡看。”我說。

“好看的。你沒看到小孩們圍著電視,高興成啥?”他不由分說地裝電視,給我調出了臺。那一個小小的方匣子里真的就出現了黑白的人物和聲音。那是看黑白電影才會有的印象,小時候,媽媽背著我去看過。

十歲的孩子,畢竟還是孩子,嘴里說著不看,可眼神卻出賣了自己,不時地瞟向電視。爸爸退出我的房間的時候,我并沒有要求他把電視關上。我不可救藥地被電視里跳動的畫面吸引了。從此以后看電視成了我畫畫之外的消遣。我也不再假裝不喜歡看了。滑稽的豬八戒,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菊萍姐姐的《大風車》也讓我找回了一些一些童真。我甚至開始主動開口發聲了,我學會了唱那首歌:“大風車轉呀轉悠悠,這里的風景真好看……”

那段時間,是我們家里難得的歡樂祥和時光。媽媽臉上的愁容也舒展了,她變著法兒的給我做好吃的,想讓我的腿快點好起來。而我,竟然一直不知道她一直在勉強撐著自己的身體。小小的我,像是他們身體受傷感受到的隱隱的疼,讓他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現在我坐在爸爸床邊,慢慢地回想著,想替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對他們說聲對不起。可遺憾終究是彌補不了的。

“如果不是擔心你,你媽的身體早就垮了。醫生都不相信她竟然可以撐那么久。”爸爸說。

我的心被狠狠地剜了一刀。我想著逃離,卻不知道他們在目送我離開之后,心里的缺口是怎樣才能夠填上?

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了一個遙遠的、南方城市的師范學校。我想想用這樣的方法逃離他們,不想欠他們那么多債。

上大學之后,我打電話回去的次數并不多,我害怕電話里彼此沉默的尷尬。偶爾打回去,聽到那邊傳來電視背景音,我隨口問了一句——

“你們在看電視?”

“是呀,你媽喜歡看連續劇。”

“換個彩電吧,也不貴。”

“看習慣了。你媽也不舍得換。你小時候,也很愛看這電視。”

“哦,那你們看吧,回頭再聊。”

“哎、哎,”爸爸慢吞吞地說,似乎有什么話,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那你好好學習,不用擔心,我們都挺好的。”

可是,這“都挺好的”當中不知道過濾掉了多少“不好”。這一生,父母與子女的債,我怕是還不清了。我與他之間的隔閡也早已經疏通了。

“我真是老了,小稚,這次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一臉愧疚地說。

“爸,您說什么呢?”我忍不住淚奔。

“早知道就再生個孩子,你也有個伴。你媽回光返照的時候也沒能見到你最后一面。我這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呀!萬一我……”

“爸,您別說了,”我忍住了淚水,“好好活著。咱們都好好活著。以前我任性不懂事,你們不是也沒說過一個不字兒?今生今世,咱仨能成一家人就是緣分。你不麻煩我還去麻煩誰呀?是不是你也不想管我了?”

“好,不說了,不說了。”爸爸說,像個聽話的孩子。

從醫院回到家里,已經是陰歷二月份了。屋外的桃花有幾枝已經悄悄地開了。早就得知春天消息的麻雀,飛上枝頭來啄食,嘰嘰喳喳。

屋里的兩個人沉默著,只有老電視“咝咝”的聲音在響。電視節目百無聊賴。

“有點聲音,屋里總不至于太冷清。”爸爸首先說。

“到外面曬曬太陽吧,暖和。”我建議。

他并沒有拒絕。到了院子里,爸爸看著麻雀,嘴里努力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啊——哦——”小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跑了。

“桃樹坐的花兒都叫你們給啄掉了,還咋結桃?”他沖著麻雀們叫到。

“你媽在時,照管桃樹可精心了!不然能有恁好的桃吃?”他又轉過來對我說。

“林秀英啊,林秀英,你不是說要好好管著我么?現在你也不管我了,自己走了。這桃樹你也不管了?是不是電視劇乏味了,你不喜歡了?那我給你下載好看的呀。可你咋就走了呢?”我在心里埋怨著我媽,那個叫林秀英的女人。

爸爸又扯著嗓子,朝小鳥不停地喊。可鳥兒飛去復又來,啄食無孔不入。在微醺的春風吹拂下,那幾枝新開的桃花被輕易地吹起,又紛紛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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