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錦湖邊,看那棵苦楝樹。它生得很是茂盛,枝條橫斜,幾乎要探到水面上去。時值暮春,花開得正繁密,淡紫色的,一簇簇攢在枝頭,遠望去竟如一片輕云棲在樹梢。湖水極靜,偶有微風掠過,才泛起些微皺紋,旋即又平復如初。樹影映在水里,連花也映在水里,天色亦映在水里,上下竟是一般模樣。
游人向來少。偶有二三閑人踱過,大抵是附近的居民,也不駐足,只瞥一眼便走開了。他們日日從此經過,眼中早已沒有了這棵樹,這片湖。人們總是如此,近在咫尺的物事,便覺得稀松平常,必要跋涉千里去看些名勝,方覺得不負此行。殊不知那些名勝,在當地人眼中,也不過是尋常風景罷了。
我揀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湖水在腳下輕輕拍著岸,聲音極細微,要屏息才能聽見。苦楝花的香氣并不濃烈,只偶爾隨風送來一縷,又很快消散在空氣里。這香氣很特別,帶點苦澀,卻又清冽,聞著教人頭腦清醒。我想,這便是所謂的"平淡"罷——不張揚,不濃烈,卻自有一種力量,能沁入人的肺腑。
湖的對岸有人家在洗衣,木杵擊打衣物的聲響隔水傳來,竟有幾分節奏。兩個小兒繞著母親追逐,笑聲斷斷續續飄過湖面。這景象實在平常,平常到幾乎沒有人會特意去看它一眼。然而此刻在我眼中,卻比那些畫冊上的名山勝水更為真切。生活本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吃飯,洗衣,孩童嬉戲,日復一日。人們卻總要給它加上許多不必要的裝飾,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稱為生活。
一只翠鳥掠過水面,又倏地鉆入對岸的蘆葦叢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我忽然想起年少時家鄉的東大河了,河邊上沒有苦楝樹,有的是稠李子樹,山丁子樹,開花時我們去看花,結果時我們去采果子吃,我們還常蹲在樹下看螞蟻搬運花瓣。那時覺得日子漫長,如今回想,卻如指間沙,不知不覺就流盡了。人們總在追逐遠處的風景,卻忘了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長。
日頭漸西,樹影斜斜地躺在水面上,被拉得很長。花也開始謝了,微風過處,便有細碎的花瓣落下,有的沾在水面,隨波輕輕晃動;有的落在岸上,悄無聲息。這凋零也是極安靜的,不似櫻花的凄艷,只是默默地,一片接一片地告別枝頭。
天光漸暗時,我起身離去。走出很遠,回頭望那湖與樹,已模糊成一片暗影。然而那淡紫色的花云,那靜謐的湖水,那微苦的香氣,卻已印在心上。人們常說生活需要遠行,需要見識,需要轟轟烈烈。但或許,我們更需要學會駐足,學會看見眼前的一草一木,學會在平凡處發現永恒。
畢竟,永恒往往藏在瞬間里,而偉大,常常寓于平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