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夢,不記得做過幾次。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經(jīng)有十多年再沒做過了。
這倒也談不上是什么憾事,夢境畢竟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況且,我現(xiàn)在還可以依稀記起一些。
大抵是一些灰綠色的松樹吧,也可能是柏樹。不知道是幾百棵還是幾千棵,總之有很多很多,在茂盛地生長著,一層又一層,如漣漪般向遠處擴散地生長著。在樹林的中心是一片空地,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把傾斜的石椅,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坐在上面。而這時,又有一位同樣年紀的老人穿過樹林走了進來,走到了這片空地中,走到了那把石椅前。再后來,他們像是哭了,哭了很久很久......
我還能記得每次夢到這兒時我都會突然驚醒,身上的睡衣都已被汗水浸透了。屋子是黑漆漆的,墻上的大掛鐘在咔咔作響,一聲一聲敲進腦子里。我就睜圓了眼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聽著,想著。我曾試著說服自己把這個夢做下去,卻發(fā)現(xiàn)每一次都會驚醒,而每一次都會出一身汗。
這并不是什么噩夢,而我之所以有如此反應,是因為我總覺得那夢里的兩個老人,有一個是他,而另一個就是我,那是我們多年未見,白發(fā)蒼蒼時再度重逢的場景。
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朋友極少,也不會交朋友的人。就像我之前曾這樣寫過自己,“......眾目睽睽下,我仿佛是一絲不掛的天使。夢想世界里的我還羽翼未豐,現(xiàn)實世界里的我更像是一只怪物。”有人肯和怪物做朋友嗎?那他一定是個更怪的人。
他的確是一個很怪的人,反倒是我有些過于普普通通,中規(guī)中矩,毫不起眼了。他很優(yōu)秀,學過舞蹈,還學過畫畫,成績也是班里最突出的。那時班里評選“星級少年”,他名字上面的小星星就像都市中的摩天大樓一般高高聳立,而我,以及班里的大多數(shù),只是郊區(qū)的磚瓦土坯房一片。他那個時候坐在我前面,我還清楚地記得在他的桌洞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模型,有奶牛,有綿羊,有小柵欄,還有小房子,簡直就像一個畏縮版的農(nóng)場。每天上課,他就會用這些小動物編故事講給我們聽。
他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也有說不完的新奇事。有一次他拿了一塊水晶樣子的玻璃珠到班里來,說透過它能看到我們每個人前世的樣子。我也讓他看了,只見他在桌子上將那玻璃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隨即便將其拿起放在了一只眼上,像透過天文望遠鏡看星星般看了起來。“看到了,看到了,是頭驢......”我很生氣,吵著嚷著讓他再看一次,他卻說道,“看來看去都一樣,都是可愛的驢。”還有一次,我們在凜冽的冰水中撈冰塊,因為他對我們說在冰里凍著彩虹。我們一排小孩兒就蹲在水溝旁尋找著,也不覺得有多冷,因為比上課還要專心。
我一直覺得我后來的很多習慣都有他的影子。比如我也搜集了很多小模型,都整整齊齊地擺在抽屜里,時常和他們說說話,或者為他們配音,編幾出故事。
那時的日子真像故事里說得一樣,沒有白天黑夜,想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無憂無慮。在教學樓旁有一片小樹林,都是些柳樹,外圍是些低矮的灌木叢。現(xiàn)在想想可能樹并沒有多高,只是因為個子小,而樹林的中間又是一條又長又深的水溝,所以覺得站在里面所有老師都發(fā)現(xiàn)不了。但那確實是個神奇而又神秘的地方,傳說有個學生曾在樹林里撿過一部手機,還有樹林里面有一個洞可以讓我們鉆到學校一處已經(jīng)荒廢的院子。
我們在小樹林里的游戲很簡單,玩法也是他發(fā)明的。但卻是我們最喜歡的游戲,只要一下課,哪怕只有10分鐘,我們也會一起跑進小樹林里玩一遍。最喜歡的還是大課間,足足有30分鐘可以玩。我還記得那時我們每個人都有個代號,也都是他起的,但我實在是有些記不清了。他在二年級下學期就轉(zhuǎn)學走了,小樹林也被學校封了起來,不讓再進入,否則就要扣分,罰站,叫家長。我們的游戲時光也就這樣在不情愿中結(jié)束了。
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初中,高中,直至大學,再也沒有能比得上那時的游戲時光出現(xiàn)過。
在他轉(zhuǎn)走后,有一段時間我很想念他。是那么突然,那么匆忙,就那樣走了,老師什么也沒說,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我總希望未來有一日我們能再相見,我一定要問問他,當時為什么不與我們告別。卻發(fā)現(xiàn)時間越久,這種希望越渺茫。終于,一次語文課上,老師教我們怎樣寫信。老師說:“你們可以寫信給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可以寫給你們的朋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給他寫封信不就行了,問問他在哪里,未來怎么見面。”當然結(jié)局大家也猜到了,我連他去了那里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給他寫信。不過又是一次不了了之。
多年前整理舊物,無意中又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像是一個秘密,于是有關(guān)他的記憶仿佛又瞬間全部蘇醒了。回想自己當年如此幼稚的行為,不禁想笑,同時也有一點溫暖,一點感動,一點淚光閃爍。至少證明我還是真的有過朋友的,而且是讓我那么牽念的一位朋友。再后來很可惜,這封所謂的信遺失了,像他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本以為我與他此生就只能這樣了。能像夢中那樣,年老之時再相見,也成了一種奢求,一種妄想,一種幸福。
高三悄然地來了,每日都忙著復習,上晚自習要上到很晚。一日晚間下課,我正與同學討論問題,突然有人在教室門口喊我的名字,說是外面有個人找我。我還很疑惑,心想是不是弄錯了。半信半疑地出了教室,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正站在那里等著我。那是一張極為白凈的臉,微微有點方,卻不失可愛。戴著一副黑框的眼睛,眼睛還是那么大,那么有靈氣。只是頭發(fā)長了,依舊很瘦。他應該也看到了我,我們就面對面站著,離得很近,誰也沒說什么。快上課時,他才轉(zhuǎn)身默默離開。
我也默默地回到了教室,可心里一直很不是滋味,那種感覺就算今天想來仍就很清晰。我其實只是在騙自己罷了,從看到那張臉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是他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為什么沒有開口叫他的名字,能夠與他見面明明是我多年來的夙求。我也不是不確定,我太熟悉那張臉了,基本上沒有怎么變,我絕不會認錯。后來我才想明白了,變的是我,是我的臉變了。
我與他只再見過兩次,第一次就是在教室門口,他來找我那次。而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校外的一條路上。當時是中午,太陽光很刺眼,馬路被曬得滾燙,所以人很少,車也很少。我在馬路這邊走著,而他就在另一邊,我們的方向、步伐都一樣,就像兩條平行線緩緩延伸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到我了,但我們之間隔著的就是一條馬路,我完全可以喊出他的名字。可我還是不敢這么做。我像是啞了,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又走了一會兒,他在一個路口轉(zhuǎn)彎了,G調(diào)斗然變成了F調(diào),仿佛一首命運的交響曲接近了尾聲。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很后悔,很氣自己,但更多的還是后悔。因為我明白,這一錯過,怕是又要遠隔萬水千山了......
如今,大學時光已經(jīng)過了兩年了,認識了很多人,生活可以說是重新開始了。可我還是忘不掉他,更忘不了小學那是的日子和他講的故事。如果我們能再有機會相見,我一定會告訴他,那晚在班級門口我一下就認出你了,我從未忘了你,出錯的是我。我也不會問他這么多年的生活,也不會告訴他我的生活,可能我會和他講那個夢吧。
說起那個夢,確實有十多年再沒做過了。我很希望能夠在做上一次,這樣我就會更清楚地講給他聽。哪怕只是再給我一個希望。
松濤陣陣,送來了晚風的清涼。寂靜的石椅,寂靜的時光。還有說不盡的故事,流不盡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