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


長安的冬天剛下過第一場雪,漫天的白。

那是她第一次與他相見。她裹著大紅色的斗篷,圍著雪白的狐裘,同她手里抓著的雪球一起圓滾滾的摔倒在他腳邊,卻被父親拎起來。

“阿錦,又淘氣。”

她掙脫父親的掌,縮在他身后悄悄瞧他。

“阿錦,來見過沈先生。”

那年,她六歲,他二十。

她是程錦,當(dāng)今皇后的母家程氏的長房嫡女。

他是沈岸,今年剛剛進(jìn)士及第,是父親為她請來的先生。

她好奇的走向他,第一次見卻也不認(rèn)生,奶聲奶氣的問他:“你是先生?先生怎么沒有大胡子?”

他淺笑著摸摸她的頭:“等先生有了大胡子,女君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啦,皇后聰慧高貴,不必先生來教。”

“那你是說我現(xiàn)在不夠聰慧?”她眨著水汪汪的眼刁難他,這是她慣用了的招數(shù),不曉得已經(jīng)氣走了多少個先生。

父親皺眉,正要出言呵斥,卻被他攔下。他還是那般溫柔的對她笑:“是以后會更加聰慧的。”

他不急也不惱,溫柔寬和的包容她的無理取鬧。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漫天白雪之中,他的笑就這樣印在了她心里,成了她亙古的傷口。

程相之女程錦,色姝麗,品貌端,封為太子妃,于十五及笄時行冊封禮。

程氏一族家學(xué)淵源,曾出過兩任帝師兩任宰相,當(dāng)今皇后更是名動天下的才女,故而當(dāng)她還是個襁褓里的小娃娃的時候,皇帝陛下為了籠絡(luò)程家,便將她許給了當(dāng)年也不過只有八歲的太子。

是以程錦自小便被當(dāng)做未來的國母教養(yǎng),因是女子不得去國子監(jiān),父親便請了先生到家里教導(dǎo)。只是她最懶得學(xué)那些之乎者也,沈岸之前,已至少有十幾個先生搖著頭和程相請辭,皆是因為應(yīng)付不了她這混世魔王般的脾氣。

可說來也奇怪,沈岸不過一個恩科中第的窮秀才,論威嚴(yán)板正自是比不得國子監(jiān)的老學(xué)究們,可是就唯有他一個,能當(dāng)了她七年的先生。

她張牙舞爪的胡鬧他不惱,她任性刁蠻為難他他也不惱,他布置了功課她不做他也不惱,可是卻非要一直就盯著她一字字寫完才放過她。夏日的午后漫長的不像話,湖心亭上,他就拿著那從來派不上用場的戒尺坐在她身邊,看她一字字抄寫那些拗口難記的名家篇章。程錦自問已算是個厲害的人,卻老是被這個不夠厲害的先生給拿捏住,就像拳頭砸進(jìn)了棉花堆,到頭來懊惱的卻是她了。

夏日的清晨,他手執(zhí)一卷立在湖心亭中,向她娓娓道來那些枯燥典籍;冬日的黃昏,紅泥的爐子邊上,他兩指夾起一子,落下,再輕笑著看著氣急敗壞的她,道:”贏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也不知何時這位沒長胡子的先生就悄悄地種在了她心里,就像株野草,起先只是那么小小一叢,等她意識到,已是漫山遍野的郁郁蔥蔥。

都說一物降一物,不知怎么個緣法,他就成了她的克星,是命里逃不脫的劫。

程錦十二那年,朝廷再開恩科,沈岸應(yīng)考。只是究竟是寒門子弟,若無靠山,就算文采斐然,想要在朝廷出頭也是太難。

她看著他盡力掩飾卻也難以全數(shù)隱藏的落寞,不知怎的心下難受的緊。她偷偷去找父親:“阿爹,你給先生派個官吧。”

程相只當(dāng)她小兒脾氣又犯了,揮手叫她退下,她卻早備了一套大道理等著:

“且不說沈先生本就才華卓絕,就單為父親考慮,程家門閥甚高,幾代積累到如今,與朝中權(quán)貴的關(guān)系自是盤根錯節(jié)。可今上廣開言路,近年連連舉辦恩科,有意提拔這些寒門書生。寒門子弟在朝中的實力眼下雖還不足懼,但爹爹也心知肚明他們?nèi)蘸髮⒉豢上蘖浚蛳壬曉谕猓羰歉赣H此時提攜一把,一則日后也算賣了他一份情,二則也叫圣上知道我們程家對他的忠心,此舉于我程家而言百利而無一害,阿爹你說是也不是?”

說完這一大通本欲退下,可想想又還是忍不住:“況且,我看沈岸他比爹爹往常養(yǎng)在府上的門客不曉得強(qiáng)了多少倍,爹爹委屈她做個女子的先生恁多年,也不嫌屈才嗎?”

長篇大論像倒豆子一樣倒出去,她抬頭仔細(xì)端詳父親的深色。卻見程相繃緊的臉緩緩笑開,轉(zhuǎn)而換上滿眼的驚艷欣賞:“就憑他教的你能說出這番話,這忙,為父幫得。”

不過幾日,朝廷的文書便飛進(jìn)了程府,相府先生轉(zhuǎn)身便成了大理寺卿。看著他欣慰的笑,程錦高興地像是一顆心都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為賀他夙愿達(dá)成,她縮在屋子里好幾天,才扭捏著拿了張帕子塞給他。沈岸看著被蹂躪的不成樣子的絹上繡著幾朵歪歪扭扭的石榴花,落落笑開,習(xí)慣性的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不枉我費力調(diào)教多年,我們只會蹲在亭子里玩雪的女君也有了今天。只是這繡工…罷了罷了,左不過也是日后你的夫君可憐些,穿著你做的衣袍,不曉得要被怎樣笑話呢。”

程錦的臉“騰”得一紅,白了沈岸一眼便又低下頭,全不似平時的伶牙俐齒。

看著眼前這個如新月清輝花樹堆雪的少女,沈岸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他一直沒注意到,這小丫頭不知何時已不再梳兩個總角,不再咿咿呀呀的隨心唱歌,不再提了裙子便去爬樹,十三歲的少女,卻已有了絕色的雛形,這嬌羞的模樣竟是讓他一瞬移不開眼睛。他情不自禁的稱贊:“很好看。”

不是先生對自己傾囊相授的學(xué)生的褒獎,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稱贊。

意識到這點的沈岸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這是在做什么!她是天子欽定的太子妃,未來的國母,而他,從前是她的先生日后也只能是她的先生!

眼剛剛還一臉笑意的沈岸忽然就慌慌張張的轉(zhuǎn)身離開,程錦一愣,有些什么她隱約明白卻又像是不夠明白,可是就只是這樣晦澀的暗示,也已讓她喜不自勝。

沈岸胸中有丘壑,飛黃騰達(dá)要的不過是個機(jī)會,自程相引薦也不過只有三年,便已是從一品的太子太傅。世道清明正是用人之際,沈岸一腔抱負(fù)有了用武之地,自是對有引薦之恩的程家格外親厚,朝中人人皆稱他為“小程相”,贊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是以他常往丞相府走動也是正常,而對于程錦這個自小教到大的學(xué)生,自然也是格外親厚。知道她常出不得門,便經(jīng)常帶了外頭的新鮮玩意兒和小食來給她,免得她老是鬧著他要他帶她出去玩,也不知是聽誰說的,西市夜里有花燈集會,整日的央著他要去看。程相知道是師父疼愛弟子,也不做他想,可沈岸卻是明白。他堂堂太子太傅,每日忙的腳跟離地,又哪來的閑工夫一趟趟的逛市集?還不是為著能多見她幾面。

可是這樣的心思,就算在他每次看著她出落得越發(fā)清麗的面龐時都風(fēng)卷云涌地攪得他不得安寧,卻也只能強(qiáng)自按捺,她已十五,九月二十一及笄禮行完,就要入宮大婚了,本該不再見,可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罷了,總歸等到她進(jìn)宮,他這一腔心思只怕才能放下吧。

眼看著眼前已是暮夏,向來不喜熱的沈岸頭一次希望,這炎炎夏日永遠(yuǎn)不要過去。

這日,他特意包了永芳齋的點心去瞧她,她畢竟已不是小孩,為避男女大防,他每次與她相見都在她幼時讀書的湖心亭上。想這是要見她,他本就步伐飛快,可還沒到跟前,便聽她咋咋呼呼的叫,他緊忙奔上庭去,卻見她又抓著一方絲絹,被針扎的指尖通紅。沈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奪了她手中的巾帕,指尖上面堆花花綠綠的彩色絲線纏在一塊,實在看不出是什么,便把帕子舉到她鼻尖之前,笑問:“想來是我不懂的你們女兒家這些花活兒,倒要煩請你解釋,這繡的是什么?”

她臉上飛起兩朵云霞,卻不像尋常女子一般扭捏作態(tài),她大大方方的看著他的眼睛:“是鴛鴦,沈岸,這是我繡給你的生辰禮物。”

他自小便在她身邊教導(dǎo),明白她的性格便是瀟灑坦蕩,可到底也不過是個小小女子,竟是將心事就這般說與他,卻還是驚得他手指一抖,那一方錦帕看看落地,卻被她拾起。

“我中意你,這本是事實,說與你聽也沒什么。沈岸,雖你不說,可我卻是知道,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對吧?”少女眼神明亮,灼灼目光就這么盯著他,將他一顆心燒的滾燙。

他強(qiáng)自按捺心緒,出口的話竟有些顫抖:“放肆!我是你的先生,打你六歲起就是,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另外一個身份,你還小,許多事情還不明白,但你要清楚,今日這樣的話,不許再說第二回!”

說罷,沈岸便頭也不回的走出亭子,而被他訓(xùn)斥的愣在原地的程錦,一點也沒瞧見,他已經(jīng)攥得發(fā)白還在顫抖的拳頭。

這日,程相照例留沈岸在府里吃飯,雖然席間他一臉平靜的同程相交談,可心里卻早亂成一團(tuán)漿糊。今日這般疾言厲色,她一定嚇到了吧?可是他非這般不可,否則,不光是他二人,這程氏滿門只怕也要橫生禍端,況且,他苦讀數(shù)年才有今日地位,怎可為了兒女情長功虧一簣?

可是…拋開這些大道理不談,沈岸的心里卻是有那么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rèn)的歡愉的,君心似我心,原來竟是這般讓人快活又滿足的事情啊…

“先生,先生?”

直聽到程相連連叫他,沈岸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忙掩了神色,躬身向程相:“方才在想朝里的事,還望程相見諒。”

“不礙的,先生如今重任在身,自然是忙碌,只是,先生與我相識已近十年,卻還未娶親,雖說太傅府仆從眾多,但總歸是沒有個夫人知冷知熱…”

這些年程相對他真心,眼瞧著他多年不娶,也此番是真心為他謀劃,沈岸本欲推辭,可想到下午亭上的事,深覺再沉淪下去只怕真要出事。他咬咬牙,起身向程相敬酒:“如此,那還要有勞程相替我操持,沈岸在此謝過程相美意。”

直起身子,卻是一瞬不瞬的愣在了原地,那個剛被他呵斥過的,不知何時沒經(jīng)他同意便闖入了他心里的女子,此刻正半個身子藏在屏風(fēng)后偷偷看他,四目相對,他滿是震驚不能動彈,是因為她那滿眼的淚。

渾渾噩噩吃完一頓飯,沈岸只覺腳步虛浮,正要踏出相府大門,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拽到了一旁。

眼前少女的眼眶通紅,是剛剛哭過的樣子,看的沈岸心下一痛,她拽著他袖子,身量纖纖,柔美得不像話,她個子剛剛好到他肩膀,發(fā)間清甜的桂花香若有若無地飄進(jìn)他鼻子里,讓他明明想要掙脫的手臂霎時就沒了力氣。

“你答應(yīng)父親要娶親了?”

“是。”

“你敢!”

“有何不敢!女君這話僭越了,這是對先生說話的口氣嗎?”

“沈岸!咱們今日話說清白!我早不當(dāng)你是什么狗屁先生,你也莫要再自欺欺人,如今你又何嘗當(dāng)我只是學(xué)生?你若是敢娶親,我定要你后悔一生!”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他一人癡癡站在相府門口,被她這一番話驚得連魂魄都不知丟去了哪里。

她說要讓他后悔,真是說到做到。

沈岸回到家正兀自出神回想她今日舉動,懊惱間又是打從心底里泛出絲絲甜意,可又馬上暗罵自己定力不夠,還沒等他這邊糾結(jié)完,程相府上的小廝便急急忙忙出來報信:“太傅!我家小姐她…她留書出走啦!老爺差小的來求太傅幫忙,說是太傅與小姐親厚,說不準(zhǔn)會知道她在哪,太傅,您可幫幫忙啊!”

沈岸一聽,直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拔腿就往門外沖,邊跑邊招呼扈從分頭去尋她,這女子,可讓他如何是好!

雖說太傅府和相府仆從眾多,相府甚至連府兵都派了出去,可這長安城這么大,她小小一個女子若刻意躲藏,找起來也仿若大海撈針。沈岸腦子里一團(tuán)漿糊,發(fā)了瘋似得找,恨不得把這長安城翻個個兒,她自小養(yǎng)在深閨,若是…若是出了什么事…可讓他如何是好!

眼見著天都要亮了,還是沒找到她,沈岸只覺心狠狠沉了下去,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他只怕要后悔一生!身旁管家看他急的方寸大亂,忍不住小聲提醒:“大人,這般找下去也不是辦法,不知程女君是否有提到過想去什么地方?我們?nèi)ヅ雠鲞\氣,興許找得到。”

她想去什么地方?她想…

似乎想到什么,沈岸掉頭往西市跑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在西市的花燈橋上找到她。

到底夏天也是要過完了,這一夜等下來,她發(fā)間竟有薄薄露水,就穿了一身單薄的紗裙,此刻帶著濕意貼在她身上,讓人覺得可憐兮兮的。

沈岸自問為官多年已經(jīng)練就了一身沉穩(wěn)的本事,此刻卻覺得眼眶一熱,竟是要落下淚來。他狼狽的吸吸鼻子,大步走向她,手一伸把她攬入懷里,不讓她看到他通紅的眼。懷里的人身子冰涼,手柔柔的環(huán)住他的腰,毛茸茸的腦袋蹭著他的下巴。這一刻沈岸認(rèn)命得嘆了口氣,將下巴擱在她頭頂上,收緊了懷抱,原來這才是他想要,騙得過別人,騙不過心。

許是他抱得太緊,懷里的人兒不安分的扭動了起來,他微微松開,她抬頭看他,眸子出奇的亮。她帶著勝利的狡黠對他笑:

“沈岸,你還敢說你心里沒有我?”

他抬手覆上她的面頰,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程錦只覺他溫?zé)岬暮粑频蕉叄骸鞍ィ㈠\,這世上我拿你最沒辦法。”

她臉上飛起兩朵紅云,羞地鉆進(jìn)他懷里,只覺得被滿腔的欣喜沖的天旋地轉(zhuǎn),從沒有過的快活。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岸將她從懷里扶起,認(rèn)真看向她:

“阿錦,我要娶你!”

“好!我們這便去城郊的月老祠求簽…”她滿臉笑意的挽著他回過身,卻是堪堪愣在了原地,那角落里磚紅色的朝服被風(fēng)拂起一角,就像是翻騰的怒意,程錦只覺得喉頭干澀,勉強(qiáng)擠出一句:“父親…”

“說!你知不知錯!”程相自小寵愛這個女兒,甚少這般疾言厲色,此刻卻是氣得臉色發(fā)青,雙手捏成拳一下砸在桌子上。

“女兒何錯之有?若是愛人有錯,爹爹您當(dāng)年又是如何娶了只是一介使女的母親?”程錦已在省過堂跪了整日,膝蓋痛的緊,卻還是梗著脖子,半分也不肯退讓。

“你放肆!我娶你母親的時候她可未曾定親!”

“訂了親又如何?這門親事你們沒問過我一句就做了主張,誰定的親誰嫁去!”

“這說的是什么話!你是程氏的女君,未來的國母,如今這樣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若教圣上知曉,我程氏一門如何在長安立足!”

“程氏如何立足?”被打了一巴掌都沒服軟的程錦此刻卻是淚盈于睫,“爹爹,你只當(dāng)我是程氏女君,又何曾記得我也是您的女兒啊。程家的女君要榮耀門楣母儀天下,可是程錦只想嫁給沈岸,住在長安城一個小院子里,過安平的一生,這些,父親你可知道?”

程相的臉上霎時有了那么一絲不忍,可轉(zhuǎn)瞬又隱了下去,這長安城里的高門哪家不是如此?雖說他官至程相,可終究不過是帝王家的一顆棋子,許多事,他也無可奈何。他看著眼前他打小捧在掌心的小丫頭,咬了咬牙:“小姐此刻腦子糊涂,就關(guān)再者省過堂思過,何時想通了,何時再出來。”

程錦也不知又跪了多久,跪著跪著支持不住歪倒在了地上,只昏昏沉沉覺得外間似是打了雷,抬眼向外看,卻是被那光彩奪目的翟衣晃得眼睛一痛。她慌忙爬起來:

“臣女參見皇后娘娘,娘娘…”

“快起來吧,這里就你我二人,還要和姑姑客套?”

程錦心下一酸,伏在皇后的膝上痛哭起來,皇后柔軟的手一下下輕拍在她背上安慰,聲音里沒有一點平日的威儀:“阿錦,你看中的男子,當(dāng)真是很好的。”

程錦驚得抬起頭,眼底翻上深重的恐懼,皇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拉過她的手:“放心,我和你爹爹沒有把他怎么樣。只是你被關(guān)在省過堂這兩日,他就一直跪在相府門口,從一品的太傅能為你這般放下身段,你沒看錯人。”

程錦一時又是感動又是心疼,不自覺又要落淚,強(qiáng)自穩(wěn)住聲線問:“那他如何了?”

皇后看著她滿是關(guān)心的眼神,到底不忍:“他沒事,圣上那邊我們還盡力壓著,你爹爹也沒有為難他,只是他自己不肯走。”

“那…那姑姑讓我們見…”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又被皇后打斷:“只是阿錦,你認(rèn)為,此時還能瞞多久?”看她楞著,皇后加重語氣又問:“阿錦,姑母問你,若瞞不住了,你想過后果嗎?”

程錦想著他大門外陪著她跪了兩日,心下不禁感動,忽生了勇氣,大聲道:“最差也不過就是亡命天涯吧,我便不當(dāng)這皇后右如何?姑姑便當(dāng)程家白養(yǎng)了我罷!總之只要能和他在一處,我什么都可放下!”

“你可以,那沈岸呢?”皇后拔高了嗓門迫視她,“沈岸苦讀書年好容易有了如今地位,你就要他拋下所有跟你遠(yuǎn)走?就算他愿意你又怎能忍心他這十?dāng)?shù)年辛苦付之東流?退一萬步,就算你二人皆是情字大過天,你們走了,你們的家人都當(dāng)如何?我再不濟(jì)也還是皇后,保程氏這幾百口人的姓名還能做到,那沈岸的家人呢?欺君可是誅九族的罪過!萬一日后你二人被抓回,沈岸這奪了太子之妻的人,他有幾條性命可逃有幾顆頭可砍?你便是一心要棄程家于不顧我也無可奈何,可你也忍心這般對沈岸?這就是你的情?”

大雨就這么落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地上又被濺起,雷聲大作讓程錦耳朵轟鳴,她像是被雷擊過一樣癱倒在地,張大了嘴巴想要呼救卻只覺窒息,她很想要放聲哭泣,可眼見淚水盤亙了滿臉,卻是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良久,她緩緩直起身子,看向皇后:“入宮之前,還請姑姑幫阿錦最后一個忙。”她眼波堅定確如一潭死水般冰涼,皇后斂了衣襟,道:“你說。”

“我入宮之后自會勤謹(jǐn)奉上,可姑姑和父親若是對沈岸有一絲為難,那阿錦立時自我了斷,你們心心念念的程氏榮華,只怕會就此終結(jié)。”

“你放心,沈太傅胸中有丘壑,不光圣上倚重他,以后他還會是太子倚重的人才。”

“如此,阿錦別無他求。”

皇后緩緩起身踱出省過堂,走到門口想了想又回過身來,“阿錦,是我們對你不住。姑姑能為你做的,就只剩再讓你們見最后一面了。”

程錦神色一動,俯身叩拜:“謝皇后娘娘恩典。”

十一

程相安排沈岸從后門進(jìn)來,還是在他們常見的湖心亭,他剛淋了雨,有頭發(fā)從玉冠里掉出來,狼狽地黏在臉上。

程錦心下悲酸,卻還是攢了滿眼的笑意和他撒嬌:“沈岸,你說過的話作不作數(shù)?”

沈岸看著她眼眶通紅卻又強(qiáng)自微笑,心下一疼,卻也順著她回答:“我對你說的話幾時沒作數(shù)?”

“還有一月便是我及笄之禮,訂了親的女子要由夫婿親手給簪上一枚簪子才算禮成。前不久見姑姑,我聽她說起南境產(chǎn)明珠,鑲在步搖上極美,你去幫我尋來好不好?”她說著眼淚便又掉下來,急急轉(zhuǎn)頭抹去,他便也裝作沒看到,強(qiáng)撐起了笑意:

“你想要,我便去找,明日我便去朝里告假,你好生在長安等我。”他忍不住撫上她臉頰,指尖微微顫抖。

“我自然是等著你的,不然還能去何處呢?”

“那好…我這便回去收拾行裝...你…,你好生保重,萬不可再莽撞生事,我不在你身邊,你總要懂得和保護(hù)自己。”他敘敘囑咐,聲音浸了水汽,纏繞在她心上。

他轉(zhuǎn)身欲離去,卻被她自背后抱住,她本是高傲驕縱的女子,卻也不過兩天,便學(xué)會了無聲流淚,這樣的姿態(tài)剛剛好,仿若永遠(yuǎn)分離,卻又緊緊相依。她淚都留了一臉,聲音卻還是溫柔:“去南境路途遙遠(yuǎn),你才要好生保重,日后我不在你身邊,你莫要太想我…但可別忘了我,你可一定不要忘了我。”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按到他胸口上:“說什么傻話,早就刻在心上了,從你繡給我丑鴛鴦的時候就刻在心上了,怎么忘得掉呢?

你安心,等我就好。”

“好。”

十二

南境沿海的小鎮(zhèn)子這兩日來了一個教書先生,面容俊秀又學(xué)富五車,常引得未出閣的女子偷偷在學(xué)堂外看,他也不甚在意,總是笑瞇瞇的。

這日太子大婚,普天同慶,先生也極其高興,打了一壺酒倚在門邊,喝得醉醺醺,海邊的女子向來膽子大,湊上去和他講話。

“先生為甚到這小鎮(zhèn)來?”

他還是笑瞇瞇,“來尋明珠。”

“尋明珠作甚?”

“給我娘子。”

姑娘心下一黯,卻還是不死心:“既然家中有人等著,怎得也不見先生著急回去?”

“因為明珠還未找到。”

女兒家到底熱心腸,雖說眼前男子已經(jīng)婚娶,可能和他說上話也是好的呀,她忙拍了胸脯:“那有何難,我明日便叫爹爹帶你出海,一定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卻見先生已經(jīng)遙遙晃晃站起,步履蹣跚的走回內(nèi)堂,她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他,忙要追上去問,卻只見他仍舊笑著,臉上卻都是眼淚,口里喃喃:

“我的明珠,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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