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再次出發的時候,窗外是風中搖曳的村莊;我依然懷念綠色,哪怕是在江南的蔥郁中,因為我仍會常常想起戈壁的蒼涼。
當我還是被稱為“少年”的年紀,我一直渴望離開家鄉,遠方是模糊的風景,卻裝滿了理想和憧憬;輾轉多年,故鄉成了遠方。
一、逃離著又掛念著
我看到公路綿延到天邊,云彩是野馬向著山巔,荒蕪,還是荒蕪,頓時我的心空落落的,僅有的思念突然像是風中的枯草,輕飄又柔弱。那是我第一次領略西北的蒼茫,風沙吹疼了臉和眼睛。
三個小時后,隨著一片林帶飛過車窗,城市在前方若有若無,繁華似乎海市蜃樓。我回頭望了望來路,卻仿佛沒了起點,我想應該是四千公里外的那個北方小城,抑或是更在八百公里外江南那座都市。回過頭來,客車將下高速,十字路口隱約在前方閃著紅綠燈,像是醒來一場夢。
小馬說他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他想知道家里莊稼怎么樣了。我說正是麥收的時候。
眼前的這個男生長著稚氣的眼睛,皮膚已經是太陽下常見的棕色,粗糙地像是戈壁的地面,堅硬又倔強。
小馬是甘肅人,離開家的那年剛過了十六歲生日,相識的朋友在酒吧唱嗨了一整個夏天,他背著包像個浪子似的坐上了西去的火車。小馬的父親是家鄉那不大不小城市里最好醫院的醫生,他離家的那晚,那位斯文的醫生在酒館喝得爛醉,手里拿著酒瓶念叨著自己泛黃的青春和飄搖的婚姻。
“我準備明年七月份回趟家。”小馬嘴角噙著一支蘭州對我說。
“去多久?”
“不會超過一個月。”
煙灰被彈下的時候,傍晚隔著時差似乎更亮了一些,鹽堿地像擁抱落葉般擁抱灰燼。
小馬的母親住在城市的另一角,聽說今年又有了新的男友,而他的父親只是喝了更多廉價白酒。不知何時起,小馬不再奢望這個家庭再次和睦,但他時刻在跟父親的酒瓶作斗爭,而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一邊逃離著又一邊掛念著。
小馬常對我說,他有很多女朋友,我讓他給我介紹一下,他說不行。他總是噙著煙,深沉得像是經歷了十年情傷,卻又在每次玩笑中閃著那明亮眼睛中的純真。
“你皮膚太好了,又白又嫩,你曬不黑嗎?”小馬總這么說我。
二、以前這里一定是有河的
我喜歡火車,不論是笨重的外殼,還是奔波中的嘈雜。
從西部往海走,坐火車要好幾天,尤其是綠皮火車的硬座,總是像看過幾場電影般疲憊。我握著車票站在月臺,身邊走過許多少數民族的家庭。太陽在紫外線稀薄的空氣中讓天空更加蔚藍。我感受著這樣的匆忙,同時對許久未見的大海抱著些許緊張。
細數一下,曾經的中學同學大都在沿海城市打拼,像我這樣長久站在西部土地的寥寥無幾。上一次看海是什么時候呢,總覺得臺風越來越是天氣預報里的存在。
對面坐著的是一對母子,孩子剛上小學的樣子,對窗外的戈壁和群山好奇又認真,絲毫不似我這樣的大人對這些風景已有了審美疲勞。
叫賣小商品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只有站票的人們倚著靠過道的座椅,時光走得越來越慢。而這個時間,小馬應該已經下了飛機,等待他的是一出情節跌宕的戲。
“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到家啊?”
“今天晚上八點就到了。”
“這里怎么沒有河啊?”
“以前是有的,可是不知什么時候起就沒有了。”
以前這里一定是有河的,而且還有城市,還有跳舞的少女和長途跋涉的商人,巫師吹著奇詭的長笛,僧侶和魔法師同時在為著各自的神靈宣揚的奇跡。那條河定是這城市的母親河,帶著水源和祖先的傳說,滋潤著這片綠洲。
許多城市的消失從沒在史書中記載,許多文明只留下了斷壁殘垣,就像許多河流只留下了干枯的河道,而那些少女和武士,那些商人和僧侶,那些神話和石像,就像那條河流一樣,消失了就一滴也不剩。
究竟是怎樣的變遷,面對這一望無際的戈壁,我無從得知,或許在那孩子的眼中,看到的正是傳說中的風景,而令人無聊的荒蕪卻或是他眼中故事最精彩的地方。
三、為你演的所有好戲爛戲
收到羽的信是在相別三年之后,看似柔弱的姑娘一個人在外打拼,連寫的字都透著一股倔強。
那時我暫從西北回到北京,火車晚點,羽在車站等了我兩個小時。
“很累了吧,帶你去吃大餐!”羽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仿佛是什么節日的慶賀。
羽租的房子不大,在一個破舊單元樓的最高層,五層。墻壁上刷過五六遍漆,但依然剝落得透露出本來的顏色,顯得貧窮又倔強。房子是三個人合租的,有時候卻一個月都沒一個人住,有時候卻又是三個人宅在一起追了一個月的電視劇。
羽是一個演員,三線,或者四線。演過大大小小數百個角色,從跑龍套的到主演,從電影到舞臺劇。通常,能上電視和影院的戲,她臺詞不會超過十句。
“最近我在寫一特牛逼的劇本你知道嗎?”羽在她家樓下的餃子館對我說。
“聽說了,這么厲害,能演會寫的。”
“可不,這段時間沒那么多戲。”
“寫多少了?”
“大綱馬上就好。”
“我去!你這劇本寫了應該有兩個月了吧,就一個大綱到現在?”
“可不是嘛!誰讓那邊還在審批,我著什么急,萬一寫了不能拍掙不了錢,我費這勁干嘛?”
我往嘴里塞了個羊肉芹菜餡兒的餃子,突然想到,估計這頓飯又吃了她一天的口糧。
羽是我高中同學,大學跟我在一個城市讀書,我讀文科,大家都說我讀了個不掙錢的專業,她學表演,大家都說她這專業快把家里錢都花完。羽學表演完全是天賦,當初藝考時她其實都沒正經學過表演,天知道她是怎么拿了個專業第三。
四、上映
我買了當天第一張電影票,羽的名字出現在“制片人”三個字后面,原來兜兜轉轉,我還是一名普通觀眾,羽終于在實現夢想的路上又前進了一些。
影院里觀眾寥寥無幾,一雙手就能數的過來的人捧著爆米花刷著手機,笑聲和咒罵從我背后不時傳來,空曠的放映廳更顯得刺耳。
我不能反駁,電影確實很爛。
看著網絡上的評價,和那孤單的“一顆星”的分數,我想羽應該不會太難過吧。
小心地給羽發了條微信,然后關機睡覺。實在是不想看到羽對電影的反應。
五、美麗之物
這個城市轉眼就到了冬天,仿佛昨天還是夏天,我的老寒腿突然變得酸痛。
我想起還是中學時代聽到的一首歌——吉田有希的《美麗之物》,得了絕癥的弟弟聽著姐姐為他講述這世上所有的落花流水、冬去春來、鳥語花香,在了無生機的內心再次對世界充滿希望。
聽說有過這樣的研究,發現人們在冬天更容易患抑郁;也許離不開陰天與寒冷的關系。
某一天的早上,我看到羽給我微信的回信,羽說她正忙著寫下一個劇本,她說知道,她寫的是爛片,但她能夠演戲、拍戲、寫戲,她很開心;然后,該吃飯了,回聊。
六、冬天
總在抱怨一事無成的我,會不會也是太喪了?我是怎樣的,這世界也會有怎樣的變化吧?
小時候總是想改變世界,中學時學會了一句英文短語——make a difference,漫畫里打敗惡魔的永遠是年輕人,而眼看著自己也有了法令紋,朋友們開始為脫發而苦惱,分明二十來歲的年紀,我們開始覺得蒼老。
但或許我們試著自己變得更好一點,也會更美麗一些吧?
在網上看到一個剛到西部邊疆準備長期支教的姑娘,環境的艱苦讓她有時會灰心喪氣;我想到幾年前的自己,同樣意氣風發,也同樣有過失落,而如今仍在堅守的我,是因為什么?是少數民族孩子們臟臟的手和明亮的眼睛,抑或是同樣扎根戈壁大漠的白發先生。
我會懷念故鄉,但我永遠在遠方;我看著窗外的太陽滿滿得照在紅葉上,風是冷的,但陽光依然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