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哥哥，穿這件，還是這件？”我從衣櫥里拿出兩件衣服在身前比劃著，很是苦惱。
“都好看！”哥哥埋首桌前看著書，頭也不回地答道。
“韓先生！”
“到！”
“請你轉過頭來，認真地回答我，哪件好看？”果然，哥哥抬頭了，瞟了一眼，“右手那件。”
我看著右手那件立領繡花文藝衫，皺了皺眉：“你確定？這件比旗袍好看？”揚了揚左手的藍底白花旗袍，我有些不甘心地問。
哥哥回頭又看了一眼，點點頭。
“奇怪，平時不是說我穿旗袍好看嗎？怎么選的另外一件，你再選一下！”我還是不相信他不選旗袍。哥哥無奈地回道：“右手這件好看，文藝又清新，穿上感覺青春一些。”
“好吧，那就這件。”
回臥室換了衣服，梳了頭發，拿了些錢塞進小包包里，順便再補了下妝。哥哥進來問道：“可以了嗎？”
“好了，可以走了。我們怎么過去？”
“反正也不遠，我騎自行車帶你。”
哥哥把車從院子里推出門外，我一坐上后座，就出發了。才出小巷，剛才還晴朗的天氣突然陰沉下來，沒等我提議回去拿傘，一大顆雨點就落在了我手上。
“快去屋檐下！”哥哥騎車沖上了旁邊的人行道，我趕緊下車跑到人家店門前的臺階上，哥哥把車也推上來了。
雨瞬間嘩啦啦地下起來，剛還安靜的街道，已全是雨點拍打地面的聲音，臺階下很快就出現了“小溪流”，車一過，就濺起了大片水花。路上的行人紛紛在人家店門前避雨，還有的似乎有急事，在雨幕中騎著車穿過，衣服早已濕透。
燥熱的空氣，因為雨而喚來清風。
“剛出來就下雨，會不會要等很久啊？”
“不會，陣雨罷了，等一下就停了。待會兒我們拍完照，去給你買身運動服。”
“買這個干嘛？”我不解地問。
“你帶來的全是裙子，在家里穿著也不方便，還有，早上要去跑步，晚上出去散步，假期這么長，你得跟著我鍛煉身體！”
“好吧……那……運動鞋呢？”
“買！”
雨還在下著，河邊成排的柳樹在雨幕中更顯纏綿。我見過這里冬天和夏天的柳樹，碧綠柔長，似乎沒有枯黃凋零的時候。
“哥哥，你還記不記得大學的時候，有一回我們在湘江邊騎自行車，也是下了一場雨，我們在江邊作詩來著。”
“我哪會作詩，一通亂說的。”
我捂著嘴笑：“挺懷念上大學的日子，那時候可以常常見面，出去玩，吃東西，逛書店，不像現在，半年才見一回……”
“沒辦法，所以要把你先娶回家，不然心里不踏實。雨停了，走吧。”
“這下面全是水，我怎么過去，會打濕鞋子的。”
“你坐上車，我騎車過去，你把腳抬高了。”哥哥扶穩車子，讓我上了后座，我摟著他的腰，說道：“那你可得小心點，這可是一個臺階呢！”
“沒事，坐穩了。”
我把腳抬高，避免水濺到，哥哥騎著車穩穩地下了臺階。
雨洗過的天空，姍姍可愛，街上的積水正慢慢退去，人們又開始了忙碌。
“哥哥，這么長的假期怎么過？”
“今天拍完照，我回去挑個日子去領證，在家里先陪爸媽和奶奶，也見見那幫發小，之后我帶你去黃山旅游，再看看要不要趁這個假期在這邊拍婚紗照……”
二
自從畢業后，哥哥下部隊，我去學校任教，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隔著千山萬水，半年一次見面，長的不過十天半月，短的甚至兩三天，像這樣有一個多月的假期可以在一起，真的很難得。
“不錯啊你，跟我跑了這么遠，還能跟上我，也沒見你喊累。”哥哥一邊在前面跑著，一邊回頭對我說。
“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什么事從不喊累，你可有福氣了，你媳婦兒這般積極樂觀不怕苦不怕累。”
“好！為了表揚你今天的表現，我帶你去買羊蹄兒吃，再買條活魚給你煮魚湯喝。”
一聽吃羊蹄兒，我瞬間沒力氣跑了，“我受不了那個味兒，做羊蹄兒的人沒把羊膻味兒去掉！”
“聽話，吃羊蹄兒對你好，這個假期要好好給你調養身體。”說完就帶我往橋上跑，正是去市場的方向。
我不太情愿，卻還是跟著，我知道哥哥是為了我好。
任教以來，我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特別是當高三班主任，早出晚歸，事情又細又雜，我的黑眼圈越來越重。每次把自拍照發給哥哥，他總是對我的氣色和黑眼圈憂心忡忡，可是不在身邊，只能囑咐我多喝水，多吃水果，吃紅棗吃核桃，熬湯喝之類的。
高三下期，有一回不知怎的蕁麻疹過敏，哥哥急得不行，卻也無可奈何，除了打電話，他什么也做不了。我一個人去醫院，掛號，看診，取藥，遇到醫生問怎么是一個人來，也只能一笑應付。
本以為吃了藥，晚上再用藥水洗，過些天就沒事的，可誰知腿疼得不行，晚上都睡不好，再去醫院時，醫生看著我的小腿，懷疑有過敏性紫癜，讓我去做血常規和尿常規。
我心底一片茫然，什么是過敏性紫癜，居然還要做血常規和尿常規檢查，正在排隊時，哥哥打電話來了：“看了醫生嗎？他怎么說？”
“醫生懷疑有過敏性紫癜，讓我去做血常……”
“什么？過敏性紫癜？”
“嗯……”
“你知道什么是過敏性紫癜嗎？”
“不知道……”
“這種病一輩子都治不好的，你怎么會……”沒等他說完，醫生就叫我的名字了，“先不說了，等我做完檢查再說。”我掛掉電話，按照醫生的囑咐，把檢查做完，拿到了檢查結果，送到主治醫生處。
“血常規和尿常規沒什么問題，不過顯示有點炎癥。這樣，給你開些藥，你先拿回去吃。”我接過醫生開的藥單，往取藥處走去。想著到底是什么病，哥哥反應那么大，把手機從包里拿出來，竟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哥哥打來的。正要回撥，哥哥的電話又來了：“怎么沒接電話，我剛剛都急死了。”
“放在包里，沒聽到……”
“怎么會聽不到呢，我真是……”
聽著電話那頭急促的聲音，本就被這病弄得心煩意亂的我突然生出憤怒的情緒：“如果你不能冷靜下來，好好和我說話，那就不要打電話了。”
“給我一分鐘時間，不要掛。”
我尋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靜等他平復情緒。
“你知道嗎？剛剛打你電話都不通時，我哭了……”聽到電話里傳來的聲音，我的心漏掉半拍，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他任何一個字。
“你不知道這是什么病，我知道……”他停頓了一下，似在平復什么。“這種過敏性疾病，我見過，它屬于血液過敏，一輩子都好不了的……只要一發作，你的小腿上全是紫色的點點……”聽到他的解釋，我禁不住有些發冷，我的心開始慌亂，一種恐懼的情緒從心底蔓延……
“你趕緊去長沙做檢查，去找這方面的教授看一看，他不是懷疑嗎？去看一看，確定是不是……”
“剛剛醫生說，血常規沒有問題……”
“你怎么還不明白，一個人如果連血常規都有問題，那就完全沒救了！趕緊請假，趕緊去找醫生，做檢查，我真的很難受……”
聽著電話里傳來他拼命壓抑情緒的聲音，我心里的害怕越來越強烈。
回校后，我第一時間去校長室請假。
那幾天是我頭一回覺得人生是如此痛苦而絕望，我本想在網上查一下什么是過敏性紫癜，可是一搜索就跳出小腿滿是紫癜的圖片，就嚇得我趕緊退出。還是不要了解好了，醫生只是懷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自欺欺人，可是一想到這種病，我的眼淚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敢和父母說，說了也只會讓他們白擔心。
一個人坐車，一個人去看醫生，一個人在外面等待結果。我承認，在這些一個人的時候，我真的有怨過，怨他為什么不在身邊，每每看到別人都有家人陪著，我的心里就禁不住怨恨和難受。
剛拿到結果，哥哥的電話就來了：“怎么樣？”
“我特地看了兩位教授，都說沒有過敏性紫癜。”
“那就好。”哥哥松了口氣。
“但是變原反應的檢查結果不太好……”
哥哥一聽，就焦急起來：“怎么不好？”
“很多東西過敏……除了常見的海鮮過敏，熱帶水果過敏，還有屋塵，霉菌混合物，蘋果，草莓，桃子……連牛奶也輕度過敏……哥哥，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吃螃蟹了，不能吃龍蝦了，連蘋果牛奶也吃不了了……”
電話里一陣沉默。我站在人來人往中，看著陽光輕輕灑在人家的屋頂上，灑在樹上，灑在人們的身上，眼淚瞬間溢滿眼眶。
“你每說一種不能吃的東西，我心里的難受就多一分……”哥哥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你以前吃這些都不過敏的，現在這樣，很大一部分是身體免疫力下降。你帶高三太累了，特別是當班主任，帶完這個學期，不要當班主任了。你可以為了實現理想實現你的人生價值而努力，但是不要為了經濟基礎，這一切有我就好，我只要你健健康康的……”
自從回家后，哥哥說大米是涼性的，讓我少吃，讓家里每天煮小米粥，做面食，每天水果不斷，哥哥自己學著做湯給我喝，帶我跑步鍛煉身體。每次見我添粥喝，多吃塊餅，他就很開心，他說我太瘦了，要把我養胖點，要帶我去吃海鮮……
看著他給我挑了個羊蹄兒，忽然想到，那些他無法陪在我身邊的時刻，他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熬過來的……我趕緊擦掉眼淚，向他的方向走去。
三
我跟在哥哥后面，走出了人滿為患的民政大廳，陽光正在法國梧桐上閃耀著。今天果然是個黃道吉日，宜嫁娶。
“現在怎么辦？”我看著哥哥。
“能怎么辦，回去把證明弄齊全了。”哥哥無奈地說道。
我有些不高興，好不容易等到這個黃道吉日，結果因為證明不齊全還辦不了結婚手續，果然是軍婚啊！
“我還打了兩次市民熱線，問是不是只要帶著身份證、戶口本、軍官證和部隊開的證明就行了，他說是，結果來了這里，還不行。”哥哥有些煩躁，“早知道就直接來民政局問了。”
“算了，反正也這樣了，我們先回去把證明弄了，再挑個日子來。這個月29號也不錯啊。”我在一邊安慰道。
“行吧。是直接回去，還是帶你出去逛逛？”
“回去吧，早上坐車過來我就有些難受，沒什么興趣逛，還不如回去。”剛說完，哥哥的電話就響了。
“喂？”
“沒呢，還少了證明，只能改天來領了。”
“你們在哪？”
“好，我們馬上就到。”
哥哥掛了電話，對我說：“他們都在一塊，說要聚聚，我們過去？”
“行啊，反正也要找時間和你的發小們聚，不如今天。”
“等我們領完證后，我帶你去旅游，畢業后都沒時間帶你出去玩過……”哥哥說。
“沒有啊，上回去沈陽，你不是帶我去沈陽故宮了嗎？”
“那次不算，還是你去看我。旅游回來后，先在家這邊拍婚紗照，下回我們回學校拍，等有時間你去部隊看我，我們找機會在那里也拍一些……”聽著哥哥的安排，我心里止不住高興。
“那你得換個表情，上回拍結婚證上的證件照，你一直面無表情，好像娶了我多委屈似的！”
“我對著鏡頭不自然……”
……
假期的日子平淡無奇，但這種平淡無奇卻是我們期待已久的。早上醒來，就能吃到哥哥做的早餐，一起學包餃子，做餅，周末一塊兒去看姥爺，叫上朋友來家里坐坐。遇上下雨天，一起窩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或者讀讀宋詞，不說話，就很好。這些都是我們在分隔兩地時最渴望的生活。順便再把證明集齊。
當然也不是沒有爭吵。平日哥哥打電話也不方便，根本沒時間也沒機會吵架，因為吵架難以有時間和解，更沒有時間冷戰。
可是朝夕相處的生活就不一樣了。這不，傍晚時因為一點小事，兩個人在房里吵了起來。我和哥哥有個約定，無論兩個人怎么吵，出了房門，就要跟沒事人一樣。所以我憋著，照舊說話，照舊幫忙做晚飯，可是多余的一句也不跟哥哥說。哥哥知道我這個毛病，趁沒人時悄悄對我說：“你這個樣子，就像拿刀扎我一樣。”
我心里又委屈又難受，不理他，早早洗澡上床睡了。哼，要是他不先來哄我，我才不要原諒他，我也不要和他結婚了。
就這樣因為生氣，一晚上也沒怎么說話。第二天醒來，哥哥已不在房里，本來已經沒事的我又開始生氣了，憤憤地下了床，來到梳妝臺前梳頭發。哥哥進來了：“剛接到電話，要我歸隊……”
手中的梳子頓住，房間里一時沉默，像是過了許久，又像是一剎那，我才意識到，要歸隊了！我把梳子放下，沒有回頭去看哥哥此時的神情。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要歸隊了！下意識地想問為什么突然召回，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住，我能問什么？問他去哪兒？去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有沒有危險？還是……我什么都不能問，不能說，不能怨，更不能哭。從那一晚在岳麓山上月亮為證我答應和他在一起時，不就已經知道會是這樣嗎？
這個男人，他除了是我相伴一生的人，還是軍人，他有他的職責，也有他的無可奈何，他甚至說過，如果在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下，盡管怕死，也會愿意犧牲！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還是小孩子，昨晚還和他使小性兒，除了在我家辦訂婚宴呆了一個星期，回他家也不過十多天，相聚如此短暫，馬上又要分離。相親相愛的時刻尚少，怎么舍得把時間浪費在使性子上。如果這次就這樣走了，什么時候能結上婚呢？
我腦子里一片混亂，忽然想到：“什么時候歸隊？”
“明晚之前。”
還好，不是今天，我松了一口氣，只要不是今天就好。
我起身走到衣櫥前，翻出哥哥的衣服，遞給他：“換衣服吧，現在去領證，你坐明天的飛機走。”
哥哥深深地看著我：“好。”
只要是和你，哪一天都是黃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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