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自由平等”作為文化根基的現代社會,“自由戀愛”憑借其絕對的政治正確性,在適婚男女青年群體中享有極高的聲譽。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于茫茫人海中,與自己的未來伴侶來一次羅曼蒂克式的偶遇。醫生、會計一類的職業群體無暇,喜歡宅在家里的“窩居者”無機會,婚戀市場上的穿針引線者自然出現。
按地域劃分,穿針引線者被冠以不同的稱謂。城市里稱其為“紅娘”,紅娘之名并非專屬某個固定人群。刻意為之也好,無心之舉也罷,只要你成功撮合一對,把那千里姻緣一線牽,你就是當之無愧的紅娘。不限年齡,不限性別,不限職業與經驗多寡。城市里的紅娘多是非盈利的公益性質,他們出于某種不可抑制的人倫道義感,為身邊的單身晚輩或朋友牽線搭橋。他們并非長期專職于此,也不靠此營生。不過,也有些紅娘因為識人有術、撮合有方,在熟人圈中聲名鵲起,把牽線搭橋當成了一項長久的業余愛好。但若想請一些“知名”紅娘們重出江湖,絕不是一兩頓飯就可解決,非得你三顧茅廬、以示誠意不可,畢竟他們并不靠此吃飯。
而在鄉下,我們親切地稱婚姻介紹人為“媒婆”。“媒婆”本是個極貼地氣的中性詞,但不知何時起慘遭污名化。在這過程中,大眾媒體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打開電視,古裝劇里的媒婆和傳統反派一樣,有著臉譜化的形象。老年村婦,臃腫身材,滿面慘白的脂粉,嘴邊一顆碩大無比的黑痣。一出場,不必她們言語,看那裝扮和身姿,我們便已猜出她們的劇中身份。她們從來都是劇里的無名配角,永遠出現在紈绔子弟強搶良家婦女那一集。她們受劣跡斑斑的反派一家之托,到賢淑可人的女主家中,對其威逼利誘,迫使其出嫁。詭計得逞后,則喜氣洋洋地手握長煙斗,一扭一扭地走在大紅花轎旁,隨著迎親的隊伍,把美嬌娘送至反派家。然后,她們便從劇中徹底消失。
這樣的形象在我腦海里根深蒂固,以至于每每遇到村里的媒婆,我總忍不住在她臉上四處尋覓,企圖找到那顆標志性黑痣,但幾乎都以失敗告終。當然,熒屏上的媒婆形象也并非全然脫離鄉村現實,至少在性別一項上基本吻合。農村中的專業媒婆基本是女性,據說也有男人摻雜進了這支娘子軍,但我見少識淺、尚未有機會一睹其風采,暫且用女性稱謂來指代。她們在年齡上雖算不得七老八十,也不會太過年輕。一般都是有了孫輩、得了空閑,在村里村外攢足人脈,又伶牙俐齒的婦人。之所以稱她們為“婦人”而非“老婦人”,單純是考慮到農村早婚早育的現實情況。女人往往不出五十歲,便可光榮地升級為奶奶輩,三十余歲的奶奶也不在少數。
不同于城市里的業余紅娘,鄉下的媒婆都是盈利性質,每做成一對,都有著豐厚的物質回報。她們是精明的生意人,靠撮合姻緣賺取利潤,從男方給女方的禮錢中抽取提成。即使有媒婆只是憑著一副古道熱腸,幫親戚家的晚輩說成了親事,對方出于禮節,也一定會拿著豬肉、面條和一些現金登門拜謝。這些年,農村里的彩禮錢一路飆升,水漲船高地帶動了媒婆產業的發展。凡是對自己的聲望能力有點自信,又想要多些獨立收入的女人,都紛紛加入了媒婆隊伍,潛伏在鄉村的各個角落。需補充的是,并非所有媒婆從業者都是為了錢而進入這個行當,有些人看中的是媒婆身份所帶來的自我價值感,比如我那常年奮斗在說媒第一線的姑奶奶。
媒婆的說媒生意每年也有淡旺季之分。年末是毋庸置疑的旺季,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回到鄉下,開始季節性覓偶。過完年后,眾人重新外出謀生,村子里人去樓空,又是一副凋敝的景象,媒婆的生意自然也冷落了起來。旺季里,媒婆無疑是村里最忙碌的一群人。她們電話接打不停,時刻探聽最新的情報。誰家姑娘待嫁,誰家兒子待娶,消息靈通的媒婆總能在第一時間獲知,并與其他媒婆交換信息。除此之外,她們還要四處奔波,親自領著稚氣未脫的男孩去到各個姑娘家,幫著做介紹、打圓場、談禮錢。農村人雖不讀孔孟詩書,卻也極為講究禮節,在一些形式上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男孩子相親,如果沒有媒婆帶領,冒冒然地出現在女孩家中,親事十有八九談不成。因為在女方及其家人眼中,這個男孩不懂禮節沒有教養。媒婆便是這個“禮”,為男女青年的相見提供了正當性。
然而三四十年前,媒婆的角色功能還沒有這般復雜,工作量也沒有如此大。那時,結婚對象的選擇權不在兩個年輕人手中。媒婆攛掇說言,父母拍板決定,終身大事便可解決。媒婆只需與雙方父母打交道,不需舟車勞頓,像逛廟會似的,帶著男青年往一個個姑娘家跑。現如今,年輕人翻身解放把歌唱,做自己命運的主人,“父母之命”難敵“個人之意”。男女相親也開始時興見面聊天看眼緣,媒婆的工作負擔隨之加重。
雖說“父母之命”已經失去真實效力,這“媒妁之言”仍然與年輕人的婚事休戚相關,實際威力不可小覷。表姐曾教育我:“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村里的媒婆。”她是吃過媒婆大虧的人。許多年前,她還是一位閨中待嫁的未婚女青年,按著農村里的相親禮節,每日在家中靜候適齡男青年上門見面。后來,不知為何,她發現來家中相親的小伙變得稀稀落落,守在門口一整日,望眼欲穿,也盼不來幾個帥氣迷人的身影。直到有一天,在村里遇到熟人,問她怎么結婚也不通知一聲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輿論界早已有了她名花有主的傳聞。而這個傳聞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前幾日曾得罪的一位媒婆。媒婆仗著自己在婚介領域的權威性,四下散布表姐已婚的謠言。
聽完表姐的忠告,我心里一驚,暗自責怪她沒有早些將此等重要的人生經驗傳授于我。回想自己與媒婆的幾次正面交鋒,估計早已把“媒婆緣”給耗盡了。一次,在村里的路上遇到媒婆,她好心地關切我:“阿妹,要相親嗎?”我卻不喜她憑白無故探人隱私,干脆利落地回了句:“結完婚啦!”現在想起,那時真是年輕氣盛、不明事理,辜負了媒婆的一片苦心不說,還給自己留下輿論隱患。
雖說如此,那些單身女青年春節下鄉時,仍然要做好“防火、防盜、防媒婆”的準備工作。走在村里,興許在不知不覺中,你的身后便會多出一輛神秘的黑色轎車。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緊緊跟隨著你的步伐,甚至還公然開到你的身邊來。你的余光瞥見車里人搖下車窗,將目光聚集在你身上。他們對你指指點點,還不時與車內其他人交談,似乎在就某個重大問題進行商議。車里的一個陌生女人不停向你招手,用迷惑人的語調呼喚你:“阿妹,你過來一下。”你被眼前的突發狀況嚇得六神無主,不論那女人想說什么,也不論她語氣如何溫和,你都疑心那是團藏著繡花針的棉花。你邁開步子,準備找準時機撒腿就跑。這時,那女人竟下車追了上來,拉著你的手,一臉懇切地說:“阿妹,不要怕,我不是壞人。車里有個小伙子,大學畢業,長相帥氣,家境富裕,你想看看不?”聽完后,你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村里的媒婆,車里正坐著個奔波在相親路途上的待娶男青年。如果你被說的心動了,那就爽快地報出自家門牌號,讓媒婆帶著男青年到家里一聚。如果你暫時沒有相親意愿,又不敢直接回絕、將其得罪,那我可以教你一招。你就擠出一臉無奈的愁容,哀嘆一句:“可是我還要繼續讀書。”媒婆一定會識趣地自動離開,親證有效。
當然,并不是每個媒婆都會做出攔路劫人的冒然舉動,畢竟這有違媒婆界公認的職業操守。區別于正經商人,媒婆和她的顧客間除了有利益關系外,她們還可能是遠房親戚或者村莊鄰里,相互間有著血緣或地緣的聯系。名聲是親戚鄰里打交道的基本前提,對媒婆而言也是相當重要。因此,媒婆若想在業內長久立足、在村里生活安寧,必須要用職業操守換取自己的聲名。而媒婆界的職業規范大致可以歸納為兩條:可以發展新客戶,但不能強行介紹對象;可以適當包裝推銷,但不能坑蒙拐騙。
若姑娘們接受了媒婆向其推銷的男青年,到貨使用一段時間后,發現產品實際情況與前期描述不符,質量缺乏保障,女孩一家定會先把媒婆找來發泄怒氣。此后許多年,媒婆都會成為這家人口中屢屢提及的罪人,她被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背后的壞名聲也會轉而影響她的收益,人們不愿意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托付給一位無良媒婆。然而,媒婆其實也是滿腹的委屈。當年,雙方明明是在女孩查貨驗收、確認合格后才進行的交易,最終的決定者也是女孩和她的父母,怎么如今反倒怪在了自己的頭上?大多數時候,作為一個中間人,媒婆自己對男孩的實際情況其實也不甚了解,只是聽信了發貨廠家--男方家的一面之辭,再給它添點油醋,轉述給作為消費者的女方家,最終卻不幸得了罵名、背了黑鍋。這樣說來,媒婆看似在農村婚介場上風光無限,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其實也有不小的風險,一不小心便成了親戚鄰里仇視的對象。所以,入行還需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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