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里有著善惡面,我們可以將其具體化為天使與惡魔。理性的天使或是感性的惡魔,不過理性的惡魔和感性的天使我個人更喜歡這種觀點。因為當惡魔變得理性時,你會開始相信它的說教;至于天使,感性一點你可能更容易將它融入到生活中去。
即使是十三年后的今天,我還是能清晰記起來大學里老師說的這段冗長的理論。它成功地讓當時的我產生了一種岌岌可危的感覺,就算現在仍然有這樣的感覺。不過已經沒有那么純粹了,參雜了許多被動的因素。這就像大海有了很多東西才稱之為大海,如果缺少的話那就成了死水了,不過沙漠不也是只要有大片的沙子就行了么?仙人掌并不是沙漠形成的必要條件。
現在還在想這種問題我確實很閑,對于一個32歲的中年男人來說能有時間來想這種問題很可貴。不是指這份思想,而是這份奢侈的時間。如果不是上午手術的一次失誤,我現在應該還在手術臺上翻動著病人的內臟。我也不清楚當時是怎么突然腦子里就冒出了這么一段話,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來說著實不算一件光彩的事情。而這個突兀的想法導致了當時我差點就截掉了病人的一段動脈。是當時一旁的護士和實習學生阻止了我,扶著我離開了手術臺。
“你回去休息幾天吧,可能最近你的手術有些多了,太累了。”這是院長后來對我說的話,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不過一些不滿還是有的。作為醫院里的中流砥柱,這次行為確實讓他很失望吧。當時只要一下,我可能以后再也不會上手術臺了。
“李醫生,你當時想什么呢?”這是護士長劉萍送我離開時的話,從她堆滿復雜皺紋的臉上我可以看出她還是關心這件事的。不過不是對于我,而是關于醫院,患者,又或者是她自己。畢竟當時若是真的發生了,她也脫不了干系。
“李老師,您過幾天就回來吧?”兩個實習生還是很天真的,她們還沒完全從大學校園的綠蔭里走出來。或許真的以為我被開除了吧。
“放心,只是休息幾天。你們這幾天就在家復習一下,尤其是今天的事,最好記著,以后千萬不能像我一樣。”
我還是很平靜對待這次的意外,畢竟有兩個年輕女孩的關心,總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似乎每個階段的男人都這樣想吧。不清楚,至少我今天提前坐上了回家的地鐵,還可以親自去菜市場買些愛吃的東西。
那么現在,我還癱在床上,注視著天花板。剛買回來的菠菜,根上的泥在一點點化掉,生肉也躺在砧板上緩緩地析出油脂,至于土豆,悶不吭聲。
由于妻子懷孕回娘家了,現在我才意識到這個房子還是挺大的,盡管過些日子,它會更小。就像大多數忙碌的人一樣,突然輕松下來還有些不適應,反而覺得更累了。是因為結婚時間久了還是什么的,我現在一點也沒有想到妻子,就算是即將出世的孩子也一樣。不斷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居然是兩個實習生。她們還年輕,身上的肌肉也是結實的,也只有這個年紀穿著高挑的靴子才不會那么顯得古怪。“大家都喜歡年輕的肉體。”這句臺詞是一點也不假,不然大家也不會都求著長生不老,就算是治愈后的病人也惦記著沒有生病之前的身子。就像是一塊沒有打補丁的新布。結實,舒適。
手機在一旁的桌子上突然響了起來。我現在確實很累,不太想去管這些了,但它卻一直嚷嚷個不停。作為一名醫生,確實會有不少給我打電話的病人,不過我已經放假了,這種事再管就顯得在刻意和這份清閑過不去了。
“喂,您好?請問-”我還是接了起來。
“李成宇!你在干嘛呢?”妻子的聲音劈頭蓋臉砸了下來,讓我措手不及。
“我,我在上班啊。”
“上班?那你是說你現在很忙?”
“是的,所以有什么事能夠盡快吩咐么,我還有事情要做。”看來她被糊弄過去了,我伸了個懶腰。
“那為什么你們院長中午給我打電話,讓我不要太給你壓力?讓你回來休息。”
“啊?院長?”
“你給我說老實話,你在哪呢現在?”電話那頭的語調開始提高了,伴隨著懷疑與急躁撲面而來。
“我,我在家啊。”我趕忙解釋,希望能打消她的顧慮。我倒是真的不清楚院長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領導的關懷確實無微不至。
“我剛才在睡覺,本想偷個懶,所以就沒太想接。不過,我真的不知道是你的電話。”
“真的?你沒有和你那兩個年輕漂亮的實習生呆一起?”
“沒,你在想什么呢,他們可還是學生。”我的心情有些波動,就像被別人看出來了我的秘密一樣。
“行,那樣最好。你們院長打電話說你今天出了點事,讓你回來休息幾天,還說可能是我懷孕了,你壓力大。”電話那頭的語氣平靜了許多,看來奏效了。
“不會,這種事也倒不至于。可能是最近手術有些多,早上突然頭暈,后來就被他們扶了出來。”
“好吧,那你這剛好休息就多注意點。自己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吃,再買點東西補補。”
“嗯,我明天就過來吧。”
“也行,我媽弄了很多補品,你也可以吃點。”
“行,那我先去做飯了。”
我艱難地掛斷了電話,就像經歷了一場數個小時的大手術一樣,渾身疲憊,但也輕松。我撓了撓頭,起身準備做飯,這個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不過這時候電話又響起來了,是個不認識的號碼,這下我就根本不會理睬了,畢竟自己已經放假了,就該好好休息一場。我走進廚房,甩了甩菠菜上的泥漬,放進水池開始沖洗,期間手機一直在響,看來電話那頭的人還沒有放棄。菠菜洗完后,我把它們先放在一邊,將一旁的生肉放到水下沖掉油,正準備開始切,但那一直不停歇的電話讓我握著菜刀的手根本無法穩定下來。難道是因為手術刀拿多了,菜刀反而難以掌握了?
“喂!”我還是接起來了電話,另一只手在圍兜上擦拭著水漬。
“你的電話可真的難打。我他媽都想掛了。”那頭傳來了一陣陌生男人的聲音,語氣中透露他好像和我很熟,不過我卻一點也不清楚。
“你是不是打錯了?”我準備掛掉這通無聊的電話。
“李成宇,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電話那頭那人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聲調,我還是沒有辨認出來是誰,不過卻仿佛已經有個靠近的答案。
“楊梓琳!”那個人拖著很長的調子說出了這個名字,我現在終于知道是誰了。
“靠,我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電話那頭是我的大學死黨劉達,畢業后已經很多面沒見了。而他所說的名字則是一個我應該忘記很久的名字。當然,忘記不等于釋懷,向來如此。
“才想起來,你也是夠蠢的。”
“找我什么事?”
“聽說你‘下課’了,出來喝一杯吧,那么久沒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們都多久沒見了?我都還不知道你最近在干嘛。你怎么知道我放假了。”我很驚訝,畢竟中午的事現在就已經傳到一個許久未見的人的耳里,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被人監視了。
“嘿嘿,你來了我就告訴你。”
“得,還和我賣關子呢。行,我待會就來。”我記住了他報給我的地址,答應著待會就會過去。掛掉電話后,看著還沾著清水的菜葉和再次滲出油脂的生肉,我嘆了口氣,回到廚房把食物都扔進了冰箱,很快穿上了衣服出門赴約。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的不得了的街道。不得不說人類的虛榮心和從眾心理在下班后的街頭巷尾體現得淋漓盡致。不同的人流流向,色彩斑斕的衣裝。在這個極度展現自己風格的時候,誰都沒想到自己早就被同化了,又或者說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不過買櫝還珠的故事總是在上演。我為碌碌無為的年輕人而嘆息,他們也在為我的按部就班而惋惜。現在想起來,我平時的陳詞濫調確實總讓那些實習生們暗自發笑。這樣一來,中午還覺得有些曖昧的眼神,此刻倒真的是十分愚蠢的想法。饑腸轆轆的靈魂竟然平時都是靠著虛榮心和嫉妒心來填滿的么?我不敢發聲,因為我怕這種貪婪的問題會引起人們的不滿而對我披上矯情的毛毯,脖子上無知的標簽也在交通指示燈下熠熠生輝。街角的霓虹燈像極了大別山里妖艷的杜鵑,不過現在不會有人抬頭看這無關緊要的東西了。
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后,上車沒有多久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策,在下班高峰期坐的士,還是在十分緊迫的情況下,這種事情已經可以用絕望來形容了。我透過車窗,看了看周圍堵的水泄不通的馬路,拍了下腦門。司機從后視鏡看到了我的樣子,嘴唇動了動。不過最終沒有發聲。
“你很趕時間吧。”司機問了我一句。我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焦急和疲倦的靈魂凝滯在空中,撓動著鐵皮車身,發出毛骨悚然的聲音。
“不然,我就不算你錢了,你走過去吧。現在這樣可能你來不及的。”
“真的可以嗎?”
“可以的。別耽誤你就行。我無所謂,反正也會有下一單的。”司機始終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但從后視鏡里我能夠看到他眼袋下交錯著皺紋的臉頰和不斷抽動著的肌肉。
“那抱歉了。謝謝了。”
“沒事,麻煩你了才是。”和他道別后,我推開了車門。從那個有些安靜的荒原地帶又回到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干燥的空氣里擠滿了焦慮,這在4月末的天氣不算是很友好。我理了理手表和眼鏡,朝著約定的地點趕過去。其實真正親自來走的話,只要穿過兩個街區就行了。一條年老失修的菜巷,一條燈紅酒綠的商業街。平行的二者,一樣喧囂,不過大家都喜歡把前者稱為更加有人性溫暖的聲音,后者……冷酷的奢靡之聲。但很快這一切都會過去,來不及深思細琢。牛津鞋底剛踩過幾片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和零散的魚鱗,耳畔就飄來了熟悉的聲音。
“這,往哪瞅呢?”劉達站在門口沖我打招呼,中等的身材配上那板寸頭還穿著一套簡單的休閑裝,我還以為是店里的員工。直到走近才發現,原來這家伙已經胖了許多,臃腫的臉上強行塞滿了笑容,變得扭曲和復雜,給我第一眼的感覺就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那密密麻麻的樂譜。
“這么久不見,你是怎么知道我消息的。”
“能不能不要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地問這個問題,待會上去你就知道了。”說罷,他拉著我進了飯館,繞上了二樓的包間。一進去我就知道他為什么剛才不用解釋了,因為只要不是個瞎子都會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李老師!”這熟悉的親切感,飽含著年輕的活力,卻給我頭上狠狠來了一擊。這不就是我的兩個實習生之一么,難怪劉達他們能這么及時掌握到我的消息。看著餐桌上她和劉達摟在一起的樣子,我才意識到上午自己心里的那份小算盤有多可笑。
把外套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我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大家都有說有笑的,看樣子他們應該經常聚在一起,而我這個今天才加入新人,似乎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融入。喉嚨里壓抑著的反差感刺激著我激烈地咳嗽。
“我們的李醫生不會真的不舒服吧。”劉達沖我打趣,同時讓那個實習生給我倒了一杯茶。看著他們這樣的年齡差距,我實在不太了解劉達是怎么泡上那個實習生的。
“劉大夫,你怎么一直沉默不語呢?”劉達見我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里,把矛頭對準了我,不過大家都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我想他也不會像當年那樣開玩笑了吧。
“這個楊梓琳啊,可真的是……”
“行了,大家都結婚了,可以打住,不談這個么?”
“這有什么了嘛,普希金還說過,過去了的,都會成為美好的回憶。”劉達笑著說,大家也都跟著起哄了。
大學時的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思維縝密的人,即使是現在我仍然這樣想。不過,在楊梓琳眼里呢?直到現在我都想不出來。我很努力地去使當時的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差勁,不過現在無論從那個角度審視,都算不上合格。對過去評頭論足,會讓現在的我體面許多么?從良心,道德上來看。敢用于約束自己一輩子的東西,除了記憶里的條條框框,其他我還真沒有想過有什么長久的東西了。
“你知道范郜么。”
“有些耳熟,不過還是不記得。”我又喝了一口茶,喉嚨舒服了許多。
“上個星期剛走的,在你們醫院呢。”劉達喝了一口茶,眼睛還在打量著我。這種讓人不自在的東西,在你身上游走的時候,你才會產生厭惡感。
“你什么眼神啊?”
“那場主治醫生是你啊!你不記得?”劉達提高了一個語調,這使得桌子周圍的人也看向了我。
“那?可是,我還是不知道這個范郜是誰啊。”
“當年他也追過楊梓琳啊,還和你打過架呢。記得當時你們分手后,他又去找過楊梓琳,不過還是被拒絕了。還被人冠上‘接盤俠’的稱呼。再往后,我就記不大清楚了。他確實不太容易引人注意。”
“那這個我又有什么關系?”
“哦,你還不知道,他是自殺的,他說過會讓你親手來治他的。”
“什么?有病嘛?為什么找我?”我覺得這種理論簡直不可理喻。作為一個成年人來說,這種想法和小孩子鬧著玩有什么區別。
“對于他而言,你一個傷害了他最愛女孩心的人,或許他就是想瞧瞧你是什么人,到底值不值得吧。”
“值得什么?”我覺得這種問題簡直莫名其妙。
“我也不清楚,你問他去啊。不過他又不在了。唉,算了,不談這個了,吃飯為什么談這種問題。”劉達立馬就止住了話題,和身旁的實習生開始聊天了。
我一個人癱坐在座椅上,額頭冒出了冷汗。覺得自己十幾年來只是被一個人栓住,用來做實驗。檢驗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值得”的人。到底值得什么呢?
“我回去一趟,待會再過來。”
“唉,你-”他們話音還沒落,我就已經跑出了房間。
我一路小跑著回醫院,果然中年后,身體松弛的肌肉反而成為了一種累贅。我開始拼命呼吸著空氣。可感覺肺里怎么也不夠。貪婪的樣子透過汗水折射在空氣中,灼燒起那份焦慮。皮鞋那結實的鞋底緊緊砸在腳后跟上,疼痛感陣陣襲來。不過現在我只想弄清楚,到底我是不是一個試驗品。
幸運的是,雖然身體不如以前,我還是到了醫院。剛進了急診部,窗口的護士就和我打招呼:“李醫生,你不是休假了么。怎么了?跑的一身汗,還拼命喘氣。”
“那個,上星期我們醫院,一個重傷的病人,手術我做的,姓范,有沒有?幫我查查,快點。”我有些急,手指拼命地敲擊著大理石柜臺。
“問這個干嘛?”
“幫我查下好吧?我有些急事。”
護士翻了翻電腦,鼠標拖動幾下頁面后,就停住了。
“找到了,有個姓范的。你做的。”
“叫什么?全名,告訴我!”我都已經吼出來了,這個時候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叫,叫范浩。”
“你確定是浩,不是那個耳東旁的郜?沒看錯。”
“沒有,你自己來看嘛。”
我看著電腦顯示器上那兩個大字,感覺自己突然被人抽空了所有氣力。癱軟在地上。笑了起來。不是他,不是他!我只是被人耍了而已。
“怎么了,李醫生?你這?”
“沒什么,剛才被人開了個玩笑。讓我坐會吧。”我靠在柜子上,手捂住額頭的汗,苦笑著。
同時,酒店里,劉達他們已經開始吃了。
“你說那個范郜到底是為了什么?感覺和老李有仇一樣。”一個人開口問了劉達。
“不清楚,這個范浩啊。誰知道他想什么呢。”
“浩?你不是說范郜么?”
“有嗎?可能是我剛才發音問題吧。不管,趕緊吃吧,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整個包廂里又回歸正常了。很快就沒有人記得剛才我來過這里,即便赤身裸體,也不再會引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