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紅色的閃光燈在潔白的背景布上投射出一道道火焰似的水平條紋。
林新躺在這樣的光線里,猶如一塊冷雪寒冰漂浮在熔巖之中。
他只穿了一件堪堪能包裹住清瘦軀體的武士戲服,露在外面的皮膚黯淡慘白,頭發漆黑,凌亂地散在眉眼間,鼻骨很高,利落強硬的線條顯得臉頰更瘦,兩瓣微張的嘴唇紅地驚人,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在他的舌尖唇上。
下頜高昂,脖頸的線條清勁似刀削,喉結的輪廓起伏分明。
那雙眼睛細瞇如縫,只露出一抹黑亮的瞳仁,卻好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直直插進人的心里去。
他就這樣隨意地支著兩條長腿,囂張跋扈地占滿了攝影棚眾人的眼球。
這樣的男人,本就是用來讓少女做夢的。
直到攝影師連連說了幾聲“OKOKOK!”,場務燈光才回過神來,一時間掌聲叫好聲如潮,巴掌的開合相撞間不知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嘩啦嘩啦的音量倒是十分捧場。
林新披上助理小跑著送過來的大衣,適時地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睫毛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臉頰耳朵紅潤得十分真誠,如同一顆可愛的小甜果兒。
邊上收拾柔燈罩的小姑娘用難以抑制的興奮聲音對著身旁場務姐姐壓著嗓子尖叫,“啊啊啊啊啊小新新好可愛唷好萌嚶嚶嚶~”
王聰在林新轉身對雜志主編微笑時走進了攝影棚。
林新眉梢眼角上揚的細膩輪廓,在他的眼里落了一道光。
然后視線很快被圍攏過來的攀談者擋住了。
王聰向主編頜首致意,親切地像下鄉送溫暖的村支書,”大家辛苦了。”
身后的秘書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從背包里掏出瓶裝水分發給眾人,右手送出的卻是一封封紅包,嘴里說著,“承蒙照顧,添麻煩了”一類的客套話。
滿面春風的主編輕輕推了一把林新的胳膊。
林新瞇細了眼睛,視線越過人群,望向與眾人一團和氣的王聰,腳下沒動,最終只是裹緊了大衣。
-
烏云里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夾雪的雨點密密麻麻砸到地面上,卷起一波又一波帶著灰塵的水汽。
“所以….”王聰站在停車場的臺階上,兩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居高臨下地看著林新,“因為我沒打聲招呼就來探班,晚飯取消?”
林新一手撐在車門上,淡淡地說,“打破約定的人是你。”
王聰張了張嘴,好像是爆出了一句粗口。
他快步穿過林新身旁,打開車門,利落地把自己扔進副駕駛里,“沒有人能放我鴿子。”
“現在有了,下車。”
王聰置若罔聞,雙手悠哉悠哉地疊在腦后,還得寸進尺地打開了車載空調。
林新顯然是用了二十多年的涵養才沒罵出臟話。
“下車。”林新的臉上仍然帶著妝,臉白如紙,眉發似漆,紅唇含血。他站在那冷眼冷情的樣子,活像個該死的沒有心腸的英俊吸血鬼。
“你以為和我簽了合同,就有資格說起話來尾巴翹上天?嗯?“王聰拉下了臉,一雙眼睛陰暗冷郁,毫不吝惜地噴射著寒氣。
林新點了點頭,接著宣布道,“我有資格。”
王聰險些被氣笑了。
這個用金錢堆砌而成的社會,刮的都是拜金風,咂咂嘴都一股鈔票味兒,有錢的就是大爺,有錢成他這樣的,就是爹。
有幸能得到王聰真心笑臉的,一是走交情的生意伙伴,二是走感情的至親好友。
林新與他不沾親不帶故,勉強算半個合伙人,既無金錢堆壘,也無愛恨夯實,而且看起來既不打算從他的錢袋子里分得幾枚銅板,也沒有興趣在他的親友圈占得一席之地。
兩人本就是交換關系,站的是天秤的兩端,不偏不斜。
合作愉快自然萬事大吉,不合適了就一拍兩散,大路朝天,各滾一邊。
誰也別耽誤誰,誰也別坑誰。
在契約之下,還想著貪占便宜,不是江湖人士所為,人人都能朝他吐口唾沫。
林新沒說什么嚴厲話語,王聰卻偏偏能懂他的意思。
人家的確有資格沖他甩臉,的確可以像趕孫子似的趕他下車。
因為人家有囂張的能耐————是你王大少爺先低了頭,巴巴上門找我合作的。
有你我錦上添花,無你也不傷大雅。
林新就是這么有底氣。
人無所求,才無所懼。
-
王聰最終還是安安穩穩地坐在林新的副駕駛上,前往他一早便訂了座的餐廳。
隱居在破舊四合院里的私房菜,味道美得能鮮掉人的眉毛。
方才兩軍對峙時,王聰輕輕瞥了一眼后視鏡,斜著脖子看他,“你確定要在公共場合和我吵?當著一群吃瓜群眾的面?人手一個微博八卦賬號,而且什么觀點都有的吃瓜群眾的面?”
林新砰的一聲摔上車門,還抽空回頭對扒在護欄上的粉絲們揮了揮手,換來一片吵吵嚷嚷的尖叫。
王聰把屁股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免得林新一拳打在他臉上。
林新的臉色告訴他,這并非是他的被害妄想。
半個小時后,林新的銀色寶馬出了朝陽區,拐上了高架,在一片雨雪霏霏中向西城駛去。
王聰聽著歌,林新開著車,兩個人都十分享受這令人舒適的沉默,本就沒有太多話可以說,強行熱絡反而會招來尷尬。
“沒想到你喜歡聽老狼。”
王聰不是話多的性格,卻生了副挑刺找事兒的脾氣,閑一會兒就能憋死他。
林新穩穩把著方向盤,嗯了一聲,“老狼的嗓子,高曉松的詞,”顯然這次的語氣平順了許多,“天作之合。”
“我印象中,小鮮肉應該喜歡高逼格的歐美電子音死亡搖滾,日韓小清新小纏綿小確幸才對。”
林新用手指壓著嘴唇,笑了,“我有個圈內朋友,平日就好打打太極聽聽昆曲,可這與他的硬漢人設不符啊,對外非得說自己喜歡拳擊和搖滾,夠血氣,夠男人,也夠可悲的。”
“那你的人設呢?”王聰來了興致,上下打量著他。
“如你所見。”
王聰挑眉,食指在兩個人之間劃了個來回,“是我用社交網絡所見的,還是我用眼睛所見的?”
“都是。都是我,只不過我選擇面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脾性方式。你不也這樣嗎?”林新望向窗外,伸手調整著后視鏡的角度,“一枚硬幣的兩面,你說哪個才是硬幣本身?”
王聰微笑起來。
他一直都知道林新是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盡可“詞不達意”,不必秋毫皆明,圖窮匕見。
說的人省事兒,聽的人也不費勁兒。
就是這一瞬間,王聰感到他們身上都有一種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東西。
卻在彼此之間,要命的契合。
老狼清中帶痞的嗓子悠悠長長,純真無邪地唱著年輕的民謠——
“我是你閑坐窗前的那棵橡樹
我是你初次流淚時手邊的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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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26日,
與TR的官司還未開庭,輿論戰已經由對方打響。
謾罵的人洶涌而至,引發了我關于自己是否罪大惡極的猜測。
敲開鏈接細看,語氣文字千篇一律。
心比天高的我,被詛咒活該命比紙薄。
我認真回看了前半生,確定自己真的沒有做過燒人房屋,搶人錢財,殺人親眷的惡事,那這些滔天的恨意,從何而來?
我感到不解,不解得有些難過。
難道,在這個時代,清醒是種罪過,人們都該閉著眼睛生活?
收到王聰的短信,并無安慰之語,只短短一句:獸保持了應有的獸性,而人卻失去了智商。
他是個混賬流氓,說的這句話卻十分端正哲學。
或許,我不該繼續喜歡躲在草叢里。
退出LOL,我也徹底退出了這場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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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緬甸趕戲了。謝謝。”
八個字,躍到王聰的手機屏幕上又落進眼球時,他正懷里偎著一大美女,視聽感官被金色的汪洋般的燈光和洶涌呼嘯的狂歡聲鼓噪得興奮而遲鈍。
他被捧著奉迎著嬌嗔著灌了不少酒。
別人自然是不敢逼他喝的,他自己敢。
一杯又一杯,好像酒精可以麻痹那些在他血管中涌動翻滾的渴望。
他渴望用畏懼和乖順涂滿嘴唇,然后吻那個人,讓他屈從。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從閃爍著骷髏的紅色警戒燈中發出。
在他剛剛七歲的時候,媽媽握著他的雙手,對他說,如果你渴望得到什么,你就已經站在了地獄。
那時他還太小,無法理解渴望的這個詞的意思。
任何能輕易得到的,都算不上渴,也許連望都懶得抬頭。
而這世間,沒有什么是他不能夠輕易得到的。
感謝上帝,上帝如此公平,現在,他有了。
王聰將手心蓋在手機上,另一只手從美女的腰下抽出,遮住被燈光炫花的雙眼,仿佛這樣,就沒有人可以窺到他的秘密。
“知道了。”
他的回信像一片輕盈盈的羽毛,在暗夜般的湖水上飄來蕩去,最終無聲地沉沒。
林新在三萬英尺的飛機上陷入昏睡,早已關了機,沒有看到他的短信。
自然也沒有看到王聰是如何從“知道了,緬甸和內地有溫差,注意防暑降溫、蚊蟲叮咬,帶藥了嗎?沒帶的話在當地買好,或者過幾天我開會路過,給你送過去。”
到“好的,注意安全,拍戲不要太辛苦了,適當偷偷懶。”
再到“知道了,注意安全。”
光標猶豫遲疑,發送鍵含羞帶怯,手指刪刪減減,最后只剩一個“知道了。”
在舌尖兜兜轉轉,最后被唇齒咬碎在牙關上的,往往才是真心話。
以私謀公,商界大忌。
以公謀私,情場大忌。
到了此時此刻,王聰才恍然大悟,原來從這場博弈的最開始,他就把自己趕進了死胡同,后路全封。
-
上午十點,王聰醒了過來。
等待他的是大腦發懵的頭痛、口腔里不同種類的酒發酵后的酸澀味兒,以及整晚保持著趴睡姿勢而僵硬麻木的小腿。
有那么一瞬間,王聰想直接吞下一瓶安定,睡他個千年百年。
可他不能,還有成山成海的報表文件追著他的屁股咆哮,生活從來都不浪漫。
手機貼著他的背震動起來,這讓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媽的,昨晚是有一頭大象在他身上載歌載舞了嗎?
忍耐著全身的刺痛,他把手機撈到眼前,按下了接聽——
“王總,港城金源商行的胡老爺子八十大壽,給您發了請柬。晚宴開始于3月29日晚九點,地點緬甸若開邦。”
“…好,請柬發一份給我。”
王聰一口干掉了秘書放在床頭柜上的溫水,腦袋上幽幽地升起一團喜氣。
生平第一次,這種人情應酬變得無比可愛起來。
他也神乎其神地變了臉,從生無可戀的陰云密布,直接跳轉到神氣活現的晴空萬里。
午飯時分,坐在視頻會議對面的幾個副總面面相覷之后,齊齊松了口氣。
最近幾天,王總那張臉又刻薄又苦瓜,活像個獨居了八十年的怨婦。
他那張圓臉本來是個喜慶相,含怒瞪眼時也不像個怒目金剛,倒像是被猛犸象踩了大腳趾的彌勒佛。
可大家就是怕他。
如今雨過天晴,讓人頗有大赦天下之感。
連平日見了他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員工們,也在背后偷偷放了兩響鞭炮,開心的像過了個年。
龍顏大悅,舉國歡慶。
收到秘書發來的請柬照片,以及機票酒店訂單,王聰順手刷了刷朋友圈。
十點剛過沒幾分鐘,林新發了張自拍。
簡單的牛仔衣白T恤,一頭濃密密的小卷毛,一雙無辜溫順的狗狗眼。
半張臉逆著光,整張照片充分表達著“青嫩可口,純美可人”的信息。
王聰噴了口煙,略一思索,把請柬截圖發上了朋友圈。
等到他批完手邊的一打報表,手機也適時地發出電量不足的哀鳴。
插上電源線,屏幕亮起,密密麻麻全都是未讀信息。
商務邀請有不少,曖昧邀約也很多,他挑了幾個需要維持社交的回復了過去,打開朋友圈,看到新動態被點贊留言刷了屏。
他滑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個邊邊角角找到林新的那個狗臉頭像點了個贊。
他順勢點進去,拇指摩挲了幾秒林新笑意盎然的臉。
切回消息列表頁面,給他發過去一句,“在緬甸聚聚?”
直到落地窗外的城市重新披掛上璀璨的霓虹,手機才嗡———地一聲,收到林新的回復。
“再說吧,說不定沒空。”
王聰緩緩喝著手里的茶,猛地將茶杯摔在地上。
砰———地破碎的聲音,在寂靜的傍晚分外刺耳。
惱羞,成了怒。
王聰閉了閉眼睛,忽然荒唐的想到,自己微信里,加了成千上百個好友,頻繁互動的不算,信息列表里那些從未被自己回復過的人,少說有百個。
他們是以怎樣的心情度過期待-忐忑-失落-憤怒,這一連串的心理過程?他們是不是也曾對自己抱有真心?
他認為別人在覬覦自己的財富,那林新是不是同樣覺得自己在覬覦他的美色?
明明不是這樣的。
可他無法說出口。
無法說出口的,是不是也不止他一個?
破天荒的,王聰耐心地一一回復漫長列表里的消息,他感到臉有些發燒,為了傲慢的像狗屎一樣的自己慚愧。
以己度人,方知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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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包下了整個威桑海灘。
若開邦滿山綠野,郁郁蔥蔥,威桑海灘被其隔于世外,寧靜美麗,海水透明地如一整塊巨大的青綠色玻璃,沙灘明亮如銀。
身穿五顏六色比基尼的火辣女郎端著杯盞充當侍者,西裝革履華服美裳的商政精英談笑風生,舉杯暢飲。
豪華的燒烤架、冰淇淋車、甜點長桌排列整齊,大桶大桶的洋酒浸在海水圍成的一小片水域里,浮沉著雪白的冰塊和玫瑰。
一個在歐美小有名氣的樂隊在舞臺上敲敲打打,震耳欲聾的音樂與海浪聲相互追逐。
王聰穿著西裝沙灘褲,打著領結戴著草帽,手里擎著酒杯坐在東道主的胡老爺子身邊,面帶微笑地聽他和周圍一圈人侃侃而談,哈哈大笑。
他們不聊任何與商業有關的事,這讓他感覺到舒服,又感到諷刺。
一群商人聚在一起,滿口“今晚不談正事兒”才是高逼格,要是拉著別人說一說合作的項目,投產的資金,反而落了下乘。
自個兒嫌自個兒滿身銅臭,不可笑嗎?
王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惡趣味發了一段關于海天盛筵的調侃,指桑罵槐地出了口堵在胸腔的郁氣。
切換到熱門話題看了一圈,點贊了幾張可愛的萌寵照片,他壞心眼兒地想,果然和人在一起呆久了,就會更喜歡狗。
回到自己的主頁上剛要點退出,發現林新在他的微博下面留了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評論。
時間顯示在三秒之前。
他沒有猶豫,迅速給林新撥過去電話,嘟嘟了四聲,對方接通了。
“嚇了我一跳,我剛給你評論完,你電話就來了,好巧啊。”林新好像在一個空間不大的地方,說話帶著微微的回聲。
“嗯,好巧。”王聰沒有反駁他,反而又提出了明天見面的邀約。
林新遲疑了二三秒,答應了。
王聰眼睛一抬,發現酒杯明亮的外壁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眉眼彎彎,滿滿的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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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約好在林新劇組駐扎的古城見面。
王聰先到了半個小時,來之前,他仔仔細細洗了頭發,剃干凈下巴,最后猶豫了猶豫,噴了一身高級香水。
他坐在藤椅長凳上等林新,悠悠閑閑地喝著顏色詭異的冷飲,欣賞著這座古老城區的絢麗光影,跳動著的鮮明的陽光。
街頭的游客都衣著鮮艷,亮藍孔雀綠檸檬黃絳紅深紫,要多耀目就有多耀目。
讓他想起了在倫敦讀書時經常游覽的卡姆登市場,那里顏色各異的方形小屋,招展又明麗。
林新站到他面前時,王聰從回憶里剛剛睜開眼,一時之間有些沒認出他來。
他穿了件灰色的T恤,明黃色的短褲,戴了副大大的墨鏡。
身高腿長,肩膀寬闊,頭發微卷,臉又瘦又窄,架著墨鏡的鼻梁高挺得像座小山。
乍一看以為是個外國人。
他一屁股坐下來,用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英語招呼老板來一杯巨無霸冰淇淋。
呃……好吧,是個混血兒。
他坐下后王聰才看到他的脖子通紅一片,好像破了皮,便問道,“脖子,怎么了?”
“哦,沒事兒,這幾天太陽有點大,場地又空曠,曬傷了。”
王聰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林新的冰淇淋也上來了,巨大的綠色的一坨,像一顆融化的棕櫚樹。
“要嗎?”他遞給王聰一把勺,王聰呲了呲牙,一臉嫌棄地拒絕。
林新一副你丫真不識貨的表情,吧嗒吧嗒地挖著冰淇淋吃,十分陶醉,還夸張地打了個哆嗦。
“真的假的,有這么好吃嗎?”王聰將信將疑,問他。
林新白了他一眼,“不好吃。”
-
吃完涼的,兩人一身的燥熱散了個干凈。
林新提議去古城騎自行車,他的原話是嗖嗖小風一吹,老爽了。
一前一后出了門,到太陽底下站了沒一會兒,王聰看到他摸了好幾次脖子,藏在劉海里的眉毛時不時皺著,嘴上卻什么都沒說。
“拿著,戴上。”
王聰把手腕上系著的絲巾解下來,遞給林新,視線掃了一眼他的脖子。
林新沒矯情,也確實被曬得難受,接過來一圈圈系在脖子上,有些悶,卻比火辣辣的疼舒服了太多。
古城占地面積很大,土黃的建筑占了大半,綠植零星點綴,街邊店鋪奇形怪狀,掛出的貨物穿越感十足,滿滿異域風情。
兩人一邊騎車一邊說著無聊的閑話,天地高遠,飛鳥在空,羽翼劃過來往飄搖的云,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白痕。
他們在古城郊外的高崖上停了車,在唯一的一棵大樹下癱坐下來,巨大的樹冠投下一片溫柔的涼蔭。
王聰抬腕看了眼手表,時針已經兢兢業業地走完了日程的一圈半,陽光卻還是一如正午的熾熱,追在幾縷瘦不拉嘰的風后面,繞著香樟樹濃密的樹冠打轉。
空氣里熱度蒸騰,似乎要把氧原子烤成水汽,直逼的人胸口發悶。
耳邊是寂寂的鳥鳴,風都沒有聲音,林新微粗的喘息,在他的胸腔里開了個洞,嘩啦嘩啦地作響。
“來,王總,喝水。“
林新從背包里掏出兩瓶水,塞到他手里,真難為他了,水竟然還微微冒著寒氣。
兩只瓶子一碰,他們爭先恐后地把水灌進燥熱的食管。
“真他媽爽!”王聰抹了一把嘴,問他,“你怎么做到騎了這么久還讓它發涼的?”
“嘿嘿,”林新呲牙一笑,“你是不是東北人啊~”
王聰作勢要揍他。
“哈哈哈,我給你說給你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嗎,咱們小時候那會兒沒冰箱,路上賣雪糕冰棍的都用軍大衣和棉被裹著,一天都化不了。”
王聰挑眉,“不好意思,我從小在國外長大,記憶里是有冰箱的。”
林新白了他一眼,又頓頓頓頓地灌水。
“再給我說說唄,棉襖包冰棍…”王聰撞撞他胳膊,結果力氣沒掌控好,讓林新灑了一前襟水,招來兩句粗罵。
鬧了一陣,林新旋轉上瓶蓋,感概地嘆了口氣,用懷念的聲音對他說,“我小時候啊…騎在我姥爺的脖子上,上大街上挑冰棍兒……”
“你和你姥爺感情好嗎?”
“我最親我姥爺了,我爸工作時間黑白不定,我媽又忙,我從小在我姥爺背上長大的……哎,說起姥爺,我得和你說說之前我在微博上看的一篇毒雞湯…”
他把那段經典的“你該和姥爺站在一邊兒的理論”對王聰復述了一遍,還問他,“你說對不對?你說有沒有道理!”
“你也真夠閑的。”
“這怎么叫閑呢,我那是教育小學生。”
“幼稚。”
“切,哎,我姥爺年紀也大了,這幾年身體也不是太好…他特別愛看智取威虎山,我聽說好像要翻拍這片兒,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演。”
“要是真有這事兒,到時候我幫你。”
林新擺了擺手,“這個人情我欠不起。隨緣吧。”他頓了頓,“你說,在我的記憶里,用小花襖包的冰棍兒總是格外好吃,你說這是不是玄學。“
王聰一臉無語。
“這里真空曠,看得人心里都寬敞了。”林新向后挪了挪,椅著樹干,悠哉哉地翹起了腿。
“和看海一個道理。純屬自欺欺人。”王聰認真地說,“同理還有星空,草原,等等。“
這次輪到林新無語了。
“啊~~好想唱歌啊~”他扯了一嗓子,不管不顧地,嚇了王聰一跳。
“哎你別…”丟人了三個字還沒出口,林新已經搖晃著腿開了嗓。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燈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風,風里的歌里的歲月聲~誰不知不覺嘆息,嘆那不知不覺年紀,誰還傾聽一葉知秋的美麗……你曾唱一樣月光,曾陪我為落葉悲傷,曾在落滿雪的窗前畫我的模樣~那些飄滿雪的冬天,那個不帶傘的少年,那句被門擋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蓋的再見~~”
他本來是個漂亮的男人,可是此時此刻披頭散發,滿臉的熱汗混著灰土土的沙,劉海被汗水粘在臉上,嘴唇因長時間騎行的疲憊而略顯蒼白,無論無何也好看地很有限。
歌聲也僅比殺人奪命好上那么一丁點兒。
可王聰專心地看著他,覺得哪哪兒都順眼極了。
他忽然無厘頭地想起一句話:你有你的城邦,我有我的星辰。
-
兩人拖著死狗一樣的身體,伴著月光艱難地把車騎回了酒店。
之所以說把車騎回去,而不是他們騎車回到了酒店…是因為中途王聰無數次要棄車而逃,又無數次被林新拉著臉制止。
拉拉扯扯之下,就大大地吵了一架。
所以回到酒店時,兩個人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和誰說話。
林新一路大步流星摔上門,本來今天他還被王聰小小打動了一把,覺得只是冷冰客套的合作關系未免太累,這大半天相處下來,發現兩個人成為朋友也未嘗不可。
結果呢?這一天還沒過完呢,這人就暴露出了本性,還是個一身嬌肉,滿心嬌氣的大少爺。
和首富之子做朋友?
得了吧,別給雙方找不自在了。
他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面沖著涼水,瞬間冷靜了下來,心里的那點熱乎氣也冷了。
門登登被敲響。
他頂著條毛巾去開, 嬌氣的大少爺站在門外。
林新挑了挑眉。
王聰冷著臉,“我喊了推拿,你要不要。”
“不要。”
“聽說特漂亮,鄰村的小花水準。“
“………王總請進。”
王聰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沒心沒肺沒良心。陪你玩了一天都抵不過一陌生的大美女。“
“誰說不是呢,你說,要是我和一個大美女,都站你面前,你選哪個。”
“……大美女。“
林新也回給他一個冷笑,“所以你就別裝純情了。進來。“
兩個人趴床上一邊刷微博一邊等小花,王聰處理完幾封郵件,再回過頭看微博時,刷出來小明星下午發的自拍——
英俊的混血小卷毛,脖子上系著他那根圍巾。
嘴角控制不住地勾了起來。
還沒偷偷得意完,胳膊被林新惡狠狠地擰了一道肉旋,“這是鄰村小花?這他媽是小花她四姨吧?!!”
王聰抬頭一看,嗯,正畢恭畢敬對他們彎腰點頭的兩位按摩師,加在一起年齡應該會突破九十。
他頓時爆發出一陣狂笑,直接笑了個人仰馬翻。
林新氣得眼神都成了兇殘的二哈。
有錢人果然不厚道,越有錢的就越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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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王聰飛回了北京,林新沒送他,發了個微信祝他一路順風,半路失蹤。
“哈哈哈哥到家了,你這個可憐的男孩,祝你和四姨幸福。”
林新拍完今天的第一場戲,掏出手機看到了王聰發來的這句話,又氣了個滿頭金星。
隨即,恨恨地發了條微博。
那邊王聰出了機場直接趕往WD駐京總部開了個大股東會議。
散會之后又被幾位叔叔伯伯挨個拎過去請安、訓話。
王聰都掛著一臉乖寶寶的表情哎哎哎您說的是。
直看得坐在一旁的首富心口疼,曾幾何時,自家犬子這樣乖順了,自己在家教訓他時,他可是個直接抬腳就走的主兒。
晚飯時,王聰才看到林新發了條可憐兮兮的微博,他穿著鵝黃色的戲服,戴著豆皮兒似的斗笠,巴巴地坐在一尊木樁子上,配了行字,“請把這個可憐的男孩領回家。”
他又笑了個仰倒。
思索了一會兒,給秘書打了個電話。
“把最近一個月的行程發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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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穿著背心在劇組酒店看電視的林新被王聰一個電話驚到了。
“開門!出來搭把手!”
他舉著手機探頭探腦地打開門,只見大少爺以一顆圣誕樹的形態杵在門口。
“王總,你這是干嘛……”
“廢什么話!還不幫忙!!”
林新趕忙接過他腋下夾著的大盒子,手忙腳亂地搬到房間里去。
打開一看,烤鍋??
再扭頭一看王聰大件小件往外拿的東西,好家伙!幾大盒牛羊肉,培根,里脊,雞翅,油鹽醬醋蔥姜蒜孜然辣椒…
還他媽有一個變壓器。
所以林新捧著碗夾起一塊烤雞翅塞到嘴里時,還處于震驚之中。
王聰拿著夾子盡職盡責地烤著肉,自己卻一塊兒沒吃,這讓林新警惕地瞪起眼睛,“喂!你怎么不吃!你是不是下毒了!”
王聰給了他一個天大的白眼兒,“大明星!你看我有手吃嗎!!”
他左手刷油右手烤肉,動作流暢而嫻熟,都快烤出機械的慣性了。
林新嘿嘿幾聲,猶豫了一下,從碗里夾起一塊里脊,舉到王聰嘴邊,“啊----”
王聰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林新訕訕一笑,剛要撤回筷子,被王聰啊嗚一口咬住了。
這人還直勾勾地盯著他,林新耳朵有點熱,手下用勁,筷子卻扯不回來。
他憋紅了臉,王聰笑瞇瞇地看著他,林新干脆放了手,去倒水喝。
等他嘬著水坐回去的時候,王聰沒事兒人一樣悠悠哉哉地吃烤肉,仿佛方才那無賴的一幕是林新的錯覺。
吃完烤肉,烤肉師傅兼拍照師傅——他剛才還幫林新拍了張帥爆炸的照片,抹了抹嘴,對他說,“好了,你休息吧,我回上海了。“
???!!
這是什么神經病的精神!!!
他飛過來只是為了和他吃一頓烤肉??!!
王聰卻瀟灑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晚上,林新po了那張照片到微博上,“胖子都會自己烤肉……”
我艸!王聰在機場休息室直接爆了粗口,這狼心狗肺的狗東西!
-
王聰連軸轉忙了一個月,等有空歇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已經五月中旬了。
他拆了領帶把自己丟進辦公室的沙發里,刷了刷微博,不知道哪里流行起來的風氣,一眾明星大v都放了自己的童年照。
童年照鑒整容?
難道大家不知道童年照也能ps嗎?
他冷笑了幾聲。
慣性地打開特別關注,蹦出來一個黝黑黝黑套著游泳圈的非洲小孩兒。
又瘦又丑,跟吃不飽飯似的。
小孩兒穿著黃內褲,套著畫了悟空的游泳圈,嚎得特別有真情實感。
小小的黑腦門兒上蹦著青筋。
王聰火速退出微博,額頭上不自主地也暴起了青筋。
他感覺自己要瞎了。
閉著眼睛平復了一會兒,他扭頭看到自己辦公桌上的照片,童年的自己,帥的驚人。嘿嘿。
他起了玩心,也拍了一張,發上了微博。
林新幾乎秒評論:“目光呆滯。”
他這么一本正經的好兒郎被說成目光呆滯,他能忍?
“這叫靜如癱瘓,動如癲癇。”
“很像小學時在廁所后面欺負的那個小孩”
王聰的腦海里迅速浮現出小時候英俊端莊的他被一個難民似的小黑孩欺負哭的場景……
這能忍???
他火速給林新打過去電話,對方沒接。
再打,直接摁掉了。
再打!!嘿,他媽的直接關了機。
此等奇恥大辱,不報不是王大少。
-
“2013年5月20日
王聰和我的計劃很順利。
17日,我回復了他關于沒有任何更新的微博,簡單的“我在呢”效果很好。
今天發了他家貓貓的照片。
評論里都是讓我們在一起的留言。
我該滿足的,這本就是你我所求,不是嗎?
可我…
我居然起了一個念頭,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該有多好。
這一瞬間的想法讓我如墜冰窟。
我這是怎么了?
這一場溫柔的瘋狂,像一片來自海市蜃樓的海,它有水有浪花,卻固執地不肯藍。
我后悔了。
…
sc,你后悔了嗎?
…
我不敢置信,我剛剛居然寫下了他的名字,不!他永遠只能是王總,只能是王總,只能是。
我對著鏡子里默默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說。”
-
暑氣剛露頭,林新殺青回到上海。
進門沒一會兒,沐浴后的頭發還沒干,王聰打來電話,“和一幫朋友在唱歌,你來吧,把你介紹給他們。”
“算了吧。”林新眼睛暗了暗,聽到對方瞬間沉默了,他連忙補了句,“我剛回來,太累了。”
軟軟的鼻音天然帶著撒嬌。
王聰聲音恢復了正常,不容拒絕地說,“我等你。”
便掛了電話。
林新皺緊了眉毛,屏幕還沒黑掉時,他收到一條短信———
那家KTV的地址。
裝修豪華的碩大包廂里,坐了僅十個人。
一個身材健美的寸頭男子不滿地嘟囔,“老王,我還在追項目呢,分分鐘上千萬,你他媽讓我們在這干坐著,是想干嘛?”
旁邊戴著眼鏡的姑娘掐了掐他胳膊,“潘少,說你蠢你還真笨,看老王這架勢,估計是想介紹'那位'給咱認識,你沒看到就來了我們幾個人嗎?”
王聰穿了件熨燙筆直的襯衫西褲,斜著眼睛瞅他們,“管好你們的嘴,一會兒嚇著他,爸爸分分鐘讓你們破產。”
“喲———”一個滿頭金發的男人吹了個流氓哨,“看嘿!看,老王這副氣管炎的死樣兒嘿。”
潘少連忙按住王聰的胳膊,“好了好了,息怒息怒,不過——您那位還來嗎?哥兒幾個可等了倆小時了………”
王聰心下一沉,還未說話,便聽到了敲門聲。
他一個箭步沖上去,剩下幾個人看到他那明顯松了口氣的表情,互相擠眉弄眼。
“明明,你說,老王不會還沒得手吧?”潘少和身邊的姑娘咬著耳朵。
“我覺得像,你看他剛剛緊張的那樣,就差尿褲子了。“
站在門外的林新一身白色休閑裝,美好得像個童話。
王聰拉著他的胳膊往屋內走,林新透過他的肩膀看著屋子里一臉笑意的其他人,心里突然升起來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這股預感很快就成真了。
只見王聰拉著他走到眾人面前,先仰頭猛干了一杯,又回過眼睛來看了他一眼,他那雙眼睛黑黑亮亮的,平日的睥睨傲然全然被溫柔消融,嘴邊還帶著一抹笑意,只是有些僵硬——
他心內的不祥預感呈旋渦狀擴大——
“在座的都是我打小就好的發小,可以說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哥們兒——”
潘少等人配合得作出抹眼淚的感動表情。
“…今天,我把大家聚在一起…是想和大家介紹———”
別…別說…王聰…不要說出來…
“介紹他,林新———”
不,求你…不要…
“林新,我的愛人。”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圍了上來,祝福和調笑的聲音話語開始沖進林新的耳朵…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整個腦袋像是飄滿了失去信號的電視臺雪花。
“不..“他的嘴唇嚅動了幾下,聲音微不可聞。
王聰手掌向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林新像被燙到了,倏地縮了回去。
“我不,我不是。“林新終于抬起了頭,他輕輕地說著,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被撕成了一抔灰。
王聰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抓向林新的胳膊,把他往自己面前拽了半步,林新吃痛地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離得這么近,近得王聰第一次發現,林新眼尾有深深向下的一條線,向自己看過來時,勾得他的心臟狠狠一疼。
周圍人都安靜了下來,只有熒屏上咿咿呀呀唱著小曲兒,正是林新在緬甸唱的那首月光傾城。
“操!!關了!!”王聰爆出一聲怒喝,明明推了推潘少,潘少快走了幾步,在點歌系統上點了暫停。
房間陷入尷尬的死寂。
“小新,為什么?”王聰點了根煙,煙頭抖得能直接拿去逗貓。
林新抬起自己的手腕,王聰的手緊緊攥著他,攥得他的手指蒙上了一層淺紫。
王聰沒動,眼睛狠狠盯著他,重復道,“為什么?嗯?”
林新淡淡地對上他的視線,“如果,我的眼睛要瞎了,你會怎么辦?”
王聰皺緊了眉,@這有什么關系——”
“不,有關,你會怎么辦?”
“我會給你找全世界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一定能治好你。”
林新微笑起來,長而明亮的眼睛涌上一層淚水,他用力地眨著眼睛,不肯讓它們落下。
“你看,你只是喜歡我,你并不愛我。”
王聰愣住了。
林新輕輕一掙,王聰的手頹然摔在空中,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蜷動了一番,只能握住一團空氣。
林新是何時走的,王聰并不知道。
事實上,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幾乎站成了一團影子。
潘少看不下去,剛要走上前去拉他,王聰忽然大步向門外奔去。
“老王!”潘少猛追了兩步,沒抓住他,連忙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往門外一看,立馬回頭大喊了一聲,“都他媽過來,老王跟人打起來了!”
林新離開房間后,拐進洗手間,手心接滿水,用力按在臉上。
藏住一滴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投入大海。
眼淚也是。
他抬起頭望向鏡子里自己濕漉漉的臉,深眼窩,高鼻梁,十分英俊,滿是凄悲。
垂了垂眼,他自嘲地咧開嘴,這副皮囊,連王大少爺都中了招,可見是好的。
就在這時,單間的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一個年輕的男人歪歪扭扭地走出來,一身濃郁的酒氣。
看到林新后,他一雙迷蒙的醉眼登時亮起了光。
這人嘴里嘀嘀咕咕的,直直往林新身上撞。
林新皺了眉,正欲從他身側閃過,被男人從背后猛然抱住了,巨大的沖力帶著他往前踉蹌了半步,林新發狠地用力使出一記肘擊,男人一聲悶哼,竟硬生生地受了,反而箍緊了林新的胳膊,力氣大地差點勒斷他的骨頭。
“草你大爺!!滾!!“林新大吼,感覺兩條胳膊要被攥得沒了知覺。
男人嘿嘿笑著,伸著嘴去拱他的脖子。
林新死命往前一跪,兩個人同時跌倒在冰涼的地面上,他的頭砰地撞到了門框,發出巨大的一聲響。
這一撞,險些把他撞暈了過去。
林新眼前直發黑,金星跳著閃著從他酸澀的眼眶中跳出,用力踹著他的眼球,讓他流下了兩道疼痛難忍的眼淚。
然后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林新癱在地上,狼狽地扭頭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幾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打做了一團。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然后他感到頭頂微涼,一片血紅正順著他的額角往外蔓延。
他張著嘴喊了一個名字,輕微地好像只在自己的喉嚨里作響,落回到自己的耳朵里,讓他的耳膜刺痛起來。
他喊的是,王聰。
這個感知讓他苦笑不止。
“沒事了。”有人在他耳邊聽聽的說,然后兩條胳膊撐著他的上半身,將他摟抱進懷里。
“沒事了。”他又重復了一遍,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哄一個受到了驚嚇從而哭喊不止的孩子。
是王聰。
王聰用自己的襯衫給他擦著額角的血和臉上的淚。
眼神非常可怕。
被潘少一個鎖賊手壓在地上的男子大喊著,“王大少,都是誤會,我不知道是您的人,大少,我不敢了,饒了我!”
王聰那雙冷漠的黑眼睛向他一掃,“潘子,把他交給老李,這人,兩條胳膊長了也多余,廢掉它們。”
潘少點了點頭。
那人劇烈地掙扎起來,“大少!大少!我哥哥是黃一清!我哥哥是黃一清!”
王聰忽然笑了,那個笑容讓人脖頸后面的汗毛齊刷刷豎起。
他笑瞇瞇地開口,“我知道。要不是因為黃一清,你早就死了。”
男人頓時癱成了一堆爛泥。
王聰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與他的交情輕饒了你,也不會因你而遷怒于他。“
這時,林新輕輕地掙動了一下,王聰立刻放開了他,改為握住他的肩膀,問,“還疼嗎?”
林新捏了捏他的手腕,搖著頭,“不能這樣,這是犯罪。”
王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哄他,“你別管了。我不會有事。”
他那一刻的眼神讓林新莫名地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不行。”林新固執地搖搖頭,“你要是這樣,我就不認你這個朋友。”
....朋友?
“好。”王聰點點頭,依然看著他,對身后說了聲,“還不快滾。”
話音剛落,那人屁滾尿流地逃了。
林新跟著王聰回了家,王聰用蒸餾水和酒精給他清洗干凈傷口,再用衛生棉球擦干,最后貼上醫用繃帶。
他捧著林新的臉,像捧著個一碰即碎的寶貝。
王聰的睫毛很長,低著頭的時候顯得眉清目秀,林新還是第一次以這個角度看他,一時間居然產生了恍惚的陌生感。
“好了,你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王聰扶著他躺下,仔細地幫他把繃帶上方的額發撥到一邊,手指留戀地一頓,瞬間收回到自己的膝蓋上。
“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林新想和他說我們還是朋友吧?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們還可以當朋友啊,當朋友多好,彼此關心,永不背叛。
可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能張開嘴巴,眼睛閃閃爍爍,很快就輕輕闔上,陷進了昏沉沉的睡眠。
王聰輕輕拍著他,夜漸漸深了,他就那樣機械地拍著,像是要永遠拍下去。
可他最后還是停了。
他靜靜地看了林新一眼,轉身離開了。
他關上門的時候,有什么明亮的東西,從他的眼眶里跌落,在空氣里幽幽一閃,摔碎在室內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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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后,他們一如尋常的來往,游戲里嬉笑怒罵,微博上互動頻繁,關于兩人“真愛”的傳說反而甚囂塵上。
可他們都知道,從那天之后,兩個人之間多了點什么,也少了點什么。
王聰看起來絲毫沒有“失戀”該有的樣子。
他堂堂王大少爺,WD儲君,講究的是氣定神閑,云淡風輕。
得不到的,老子就不要了,這是氣度。
投資回報率太低的,老子拍屁股走人,這是聰明。
看到他一副淡然的模樣,林新微微松了口氣,心底卻又像是一只小螞蟻狠狠咬了一口,又癢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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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6日
因王聰的一句話,我又重新站到狂風暴雨的中心。
我依然不懂,為何會有那么多無冤無仇、無緣無故的陌生人,會用最狠毒的詛咒試圖殺死我。
每一個字都像一張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咬下我的一塊肉來。
有朋友打來電話安慰,也有人痛罵王聰。
我沒生氣,真的。
我只是有一點傷心。
是了,寫到這,我忽然想到,我也曾傷過他的心的。
所以他如此待我,是我活該。
這么一想,我也就不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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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聰不是沒有解釋過,林新表現出的寬容和大度讓他心內無比焦躁。
不管是打他也好,罵他也罷,就算要嚷嚷著和他絕交,他也是不怕的。
他就怕林新現在這樣,不溫不火的模樣,輕聲和他說沒關系,我真的不怨你。
就像,他們已經真的沒關系了。
他的心臟第一次被后悔這個詞沖刷而過。
他真的知道錯了。
可惜,晚了。
有一些傷痕,即使磨平了,當初割裂時的疼痛還是會一直蟄伏在大腦里。
一提起來,又是一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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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新又進了新劇組,年關將近,公司的各種事務壓得王聰無暇顧及其他。
等他聯系到林新的時候,年都已經過完了。
春寒料峭,大雪將融未融時,是天地間最冷的季節。
“在哪兒呢?”王聰在微博上剛剛抽了獎,評論里一堆歡天喜地的人,還有一波捂著嘴笑,意有所指的八卦群眾,哎喲這么大手筆,今天好像是那誰的生日啊嘿嘿嘿。
今天是林新的生日。
他本來沒抱希望林新能接他的電話。
林新接了,聲音里甚至帶著笑意,“哈哈,在老家呢。”
王聰聽到他背景里推杯換盞的聲音,興高采烈的吆喝聲時遠時近,好不熱鬧。
襯得他獨自端坐的辦公室更加死寂無聲。
“要不要一起喝幾杯,我也在老家。”
林新沉默了,沉默得讓王聰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的巨大的心跳聲。
它跳得太快又太響,甚至一瞬間劃過一道空白,讓他喘不過氣來。
“成啊,你來唄。地址我一會兒發給你。”
如釋重負,第一次以最具象的形式出現在王聰的生命里。
他飛速套上大衣,一邊向車庫跑一邊給秘書打電話,“立即把飛行計劃提交給機場放行”,王聰壓著超速線奔馳到機場,坐到他的私人飛機騰升到上空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腳上還穿著室內的皮拖鞋。
一個半小時后,他坐到了林新的身旁。
一家路邊燒烤攤,加上他一共四個東北大漢,一桌子鐵簽,一地東倒西歪的酒瓶。
橘色的燈光在雪地上閃閃爍爍,讓王聰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給,暖和暖和。”林新喝了不少,鼻尖臉頰一片通紅,酒精在他白皙的臉上抹了層胭脂。
王聰接過他遞過來的杯子,一口悶了。
另外兩個男人一陣叫好。
“新子,你朋友夠意思啊,爽快。”坐在對面的一體型圓胖的男人拍了拍王聰的肩膀,“兄弟怎么稱呼?”
“我姓王。”王聰沖他舉了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好!!我叫亮子,以后都是朋友。來來來,敞開喝!我說軍子你他嗎怎么這么老實呢,去加一百根羊肉串,再給王老弟來幾串大腰子,去去去!“
“亮子,你干啥啊,人家可不吃這些玩意兒。“林新酒氣上了頭,拿一雙眼睛斜勾勾看著王聰,水水亮亮的,“老王,你吃嗎?”
王聰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我當然吃。”
“吃就行,不裝逼,我們還是好朋友。木馬~”他沖著王聰努努嘴,給了他一個隔著空氣的么么噠。
“他喝了多少。”王聰皺了皺眉,看向拍著巴掌大笑的亮子。
“不多不多,我們三個,才一箱。”說著,他伸出了兩根指頭。
王聰無語,得,又一個喝大了的。
軍子端著一盤烤串走著貓步踉蹌到桌子前,鐵盤往桌子上一擱,巴掌往亮子腦門上一拍,喊著,“哥兒幾個,敢不敢拼酒?”
“好!!“林新和亮子舉著胳膊嗷嗷地叫。
“算了吧,你們都喝醉了,還喝什么喝。“王聰掃了一眼吱哇亂叫的林新,把他跑到腰上的羽絨服用力往后一拉,蓋住露出來的大半個腰背。
“老王,你閉嘴。”林新蠻橫地瞪著他,“你這張破嘴除了給我惹事還會干嘛,啊?不許說話,吃你的大腰子去。”
“好好好,你們喝。算我多事。”王聰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拿起一根羊肉串細細地嚼著。
“嘿,王老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穿得一身秀氣,吃東西也跟個娘們似的,哈哈哈哈。”亮子沖他呲牙笑,笑得渾身冒傻泡兒。
王聰眼睛一沉,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讓亮子莫名地涌起一陣尿意。
“噓!!”林新火上澆油地捂住亮子的嘴,自以為壓低了聲音,其實嗓門倍響的喊,“小心他殺人滅口!!”
旁邊的軍子抱著一只空酒瓶嘎嘎地笑。
王聰捂住了額頭,他絕對是神經病了,才會從北京飛過來看這些玩意兒撒酒瘋。
亮子似乎是真的被王聰的眼神攻擊和林新的恐嚇嚇住了,一邊喊著“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去趟廁所”一邊歪歪斜斜地站起來。
可他實在喝的太多,身體的慣性也比一般人更大,一個沒站穩,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旁邊桌子一位紋著花臂的男人腦袋上。
林新噗地噴出一口酒。
那桌一行八個壯漢直接暴起,“媽的!干啥呢!!干啥呢!!!”
亮子和軍子真的是喝多了,就這樣了還敢和人家熊,一邊拿胸脯撞人家,一邊吵吵嚷嚷地說渾話。
王聰立即給秘書打了個電話,就這一低頭一抬眼的功夫,他們已經開打了。
一直坐在旁邊捂著嘴傻笑的林新不知道何時也加入了戰局。
王聰蹭地站起來,在斗成一團的人中費力尋找著林新。
結果在桌底下找到了,林新癱坐在地上,抱著個酒瓶子哼哼唧唧。
他舒了一口氣,剛要伸手去拉他,就看到有一個滿臉通紅的人抄起酒瓶子向著林新的腦袋上砸,王聰的大腦頓時嗡地一聲。
下意識地沖到他面前,用力抱住了林新,接著感到后腦勺一陣冰涼的劇痛,然后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現場的人立馬炸開了鍋,有的喊殺人啦,有的喊抓著那孫子別讓他跑了,有的喊快叫救護車。
這些林新全然沒聽到。
他其實已經看到了向著自己的腦門兒襲來的酒瓶,圓柱形的綠瓶子,一看就很厚實的玻璃體,更是命的是它并不是空的,而是滿滿當當的一瓶。
原本敦厚可愛的酒瓶在燈光下面目猙獰。
一瞬間他的酒就醒了。
多么好的生日禮物啊,一朵被老天爺賞在腦門上的大紅花。
他條件反射地閉緊了眼睛。
預料中的疼痛遲遲未來,他壯著膽子睜眼看,卻看到王聰滿臉鮮血的向他倒過來。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著他的大腦急奔而去,他的耳朵里充斥著刺耳的耳鳴。
他的眼球燙得驚人。
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事物,只能看到鮮血像大片妖冶的花朵,在王聰的臉上、襯衫領子上展開。
那么令人作嘔的腥,那么猙獰的猩紅。
那么沒腦子的沖動,那么莽撞的魯莽,那么傻傻的....蠢。
這一切的一切,哪一條能和那個鼻孔朝天的王聰掛上鉤?
可王聰真真實實地躺在地上,自己的胳膊顫抖不止,抱著他的腦袋。
他的不斷冒著鮮血,發出粗重喘息和痛苦呻吟的腦袋。
“別……別怕。”王聰用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也不是…不是很疼…比你被我傷到的……輕多了。”
林新的眼淚瞬間砸到了他的臉上。
最后他們是怎樣被手忙腳亂的抬上了救護車,自己怎樣滿臉鼻涕和眼淚地跪坐在王聰的擔架床旁,他都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緊緊攥著王聰的手,因為恐懼、顫抖和沾滿了鮮血而不斷打滑。
他咬著牙用力握著,仿佛松開一瞬,這個人就會消失不見了。
醫生給他做了緊急處理,清理著傷口,掛上了點滴,一邊教訓著他們,“喝酒誤事,這么深這么長的傷口,起碼得縫八針。萬幸沒傷到腦干,不然連救護車都省了,直接拉殯儀館火化得了。”
林新哭出了聲。
他被巨大的恐懼緊緊抓住了靈魂,整個人都在打著哆嗦。
王聰撐著腫得厲害的眼角,昏昏沉沉地瞪了那滿嘴絮絮叨叨的醫生一眼。
“別…別聽他瞎說…我…我這不好好……的嗎。”
醫生閉上了嘴。
車廂里只能聽見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以及林新時大時小的啜泣。
“別……別哭…哭了…你不是…喜歡老狼嗎…我…還學…學了首歌…”
我還學了首歌,本來打算那天唱給你聽,結果…沒關系…我現在唱給你…
“誰…能…能夠代…代替你呢…趁年…年輕…盡情的…的…愛…愛吧…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我把我…我…唱給你聽…把你…你純真無邪…的笑…笑容給我吧…我們應…應該有快樂的…幸福的…晴朗的時光……我把我…唱給你聽…用我…炙熱的…感情…感動你…好嗎…害羞的…紅色的……臉龐……”
陷入最后的昏睡前,他對著林新滿是眼淚號啕大哭的臉,用力地微笑了一下,“那天…你問我…我的問題…我今天…今天懂了……如果…如果你…我的…給你……”
如果你的眼睛要瞎了,我的眼睛,可以給你。
我愛你。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