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抱持
她從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看到他們慈眉善目,她是自由的……她的父親和母親現在已經進入了天堂,而她,這個孩子,能夠在天堂底下的空間自由地玩耍。
——D.H.勞倫斯(D. H. Larwrence).《虹》
在人們彼此需要的所有方式中,抱持是最基本的,也是最不明顯并且最難描述的。抱持通過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將我們和我們的存在聯系在一起。從我們生命的第一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們都需要被抱持。否則,我們就會摔下來。
嬰兒體驗到的最初的感覺是被抱持或被放在地上的感覺。離開了子宮中安全而且緊密的保護,嬰兒落到了廣闊的空間中。在這個空間中,摔落在地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危險。被抱持的體驗是感到“雙臂環繞”的體驗。身體接觸的溫暖和適應對方的可能性是被抱持的一些方面,但最基本的感覺是被強壯的臂膀環繞而不至于掉到地上。
在溫尼科特(1965c)關于“足夠好”的母親所必需的條件的觀點中,抱持是處于核心地位的。嬰兒最需要的是一個充分的“抱持環境”,一個能夠使他們自身內在潛能的出現成為可能的環境。這是關系背景中最基本的部分,在這部分中,心理的成長逐漸展開。抱持的結果是嬰兒逐漸可以承擔他(她)的撫養者的部分功能,成為一個“生活在一起”的分離的人。但是,溫尼科特的“足夠好”的母親所做的工作并不僅是喂養,喂養是弗洛伊德學派和后弗洛伊德學派所指母親的核心方面。“抱持”的母親依靠直覺安排環境,使嬰兒有一個充分的體驗空間,而不讓需求、情感或刺激過于大量或過于頻繁地出現(Winnicott,1975)。抱持的結果會產生這樣一個嬰兒:既被充分地喂養又感到很真實。用溫尼科特的話來說,這樣的嬰兒能夠“應對生活中的困難”(1975c)。嬰兒要作為自體而存在必須被充分地抱持。
相似地,比昂(Bion)在“容器”的概念中,既從文字上也是從隱喻意義上,也提到了雙臂環繞的感覺。嬰兒需要從母親那里得到容器般的安全感,能夠不管他(她)的沖動或破壞性如何,她(他)依然能夠完整無損地呆在那里。比昂補充了溫尼科特的觀點,認為容器還應該能夠轉化嬰兒體驗到的不快樂和沖擊性大的感覺。通過吸收和處理那些對嬰兒的應對能力有損害的威脅的感覺,容器有助于處理和減輕那些不可遏止壓倒一切的體驗(引自:Grinberg,Sor,and de Bianchedi,1977)。因此,容器將內心的東西裝起來,保護好,使之非常安全。
為了能夠離開母親,嬰兒必須將這種被充分抱持的感覺內化到心里。隨著行動力的提高,被充分抱持的嬰兒開始探索周圍的環境。馬勒(Mahler,Pine,and Bergman,1975)的“和解”概念描述了這樣的現象:喜歡冒險的嬰兒不時地回到母親身邊“獲取能量”或“觸摸基地”。盡管這些現象在依戀理論中能夠被理解(見第4章),但它們與抱持也有關聯;這里的“能量”就是抱持本身,“基地”就是被雙臂抱持的體驗。實際上,處于和解期的嬰兒通?;氐侥赣H的身邊只是為了要一個擁抱(雙臂抱持的文字表達)。馬勒也描述了開始學跑的幼兒只有在母親的懷抱中才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兒童逐漸明白,這個世界有邊界勝過無限:強壯的臂膀在無限的空間中圍成一個安全的界限(在整個生命過程中,人們都被他人所限定)。
當然,有的時候嬰兒也會摔下來。很重要的是要有一雙臂膀再次迅速地把嬰兒抱起來,恢復穩定和安全的感覺。當嬰兒感到再次被抱持,感到雙臂環繞在他(她)身上,將他(她)包在里面的時候,他(她)就會安靜下來。
這種邊界的體驗形成了一個安全的圈,個體可以生存在這個圈里。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發展的進行,這個圈會擴大,但抑郁的成人可能仍會需要身體上的抱持。然而,我們極少討論成年人對抱持的需要。我們能夠讀到很的有關性的發展和現象的論文,但卻幾乎沒有關于擁抱的文章,擁抱在整個一生都提供了雙臂懷抱的體驗。本能地,我們會擁抱或抱著那些遭遇痛苦或感到害怕的人(我試圖通過我的胳膊不讓你陷入失望之中)。但成年人感到渴望被擁抱是件令人羞愧的事情。通常,獲得性愛要比獲得擁抱更為容易;臨床上有很多這樣的報道,那些尋求性接觸的人,其實是把對性接觸的追求作為獲得他們真正需要的擁抱的方式。
隨著嬰兒的成長,焦點從在容器當中發生的行動力轉移到了行動和意志上。雙臂環繞的體驗是諸如主動和冒險之類的更為顯著的體驗的背景。當他們最佳的時候,抱持的功能就變得更為清晰了。隨著發展的進行,被抱持的體驗從生理領域轉到了情感領域,并變得更加象征化。我們被那些很少碰觸我們身體的人所抱持;我們也能被協會或觀點所抱持。但我們一直保留著我們對邊界感的需求(Fromm,1941)。嬰兒期的“抱持”演變成了之后人生歲月的“支持”。
3.1在那里
在我所進行的訪談中,被訪談者在描述他們最重要的關系時最常使用的詞是“那里”(There)。你的丈夫、母親和朋友在你的生命中起著怎樣的重要性呢?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們的回答會是,他(她)在“那里”。始終如一的(又有些令人驚訝的),這就是最重要的。人們很少會更多的談及“在那里”。當要求他們給出一個定義的時候,他們會專心盯著我,
似乎要從我臉上看出什么來,說諸如此類的話,“她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我就是知道她在那里。”那里似乎是一個描述基本心理體驗的單詞,并無法進一步拆分。我對它的最好的理解就是,某人“在那里”說的是抱持。這是一個可以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表達,是非常重要的背景。
例如,卡爾談到他爺爺的“在那里”。他從未感到與爺爺很親近:他爺爺是一個冷漠的、令人難以親近的族長,從未對他顯示過任何興趣。但當他爺爺去世的時候(當時卡爾25歲),卡爾感到活在世上的安全感低了很多。他爺爺是這個家庭的基石。當他去世的時候,卡爾感到這個家庭也破碎了;他不再確信有一個強有力的家庭照顧者能夠有辦法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栆恢卑阉臓敔敭敵梢环N力量,當成是他真正陷入困境的時候能夠去的地方,而他一直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這就是卡爾訴說他爺爺的“在那里”的體驗時要表達的意思。
在最早期的體驗中,一個人只能被身體“在那里”的某個人所抱持。但抱持也提供了支持的感覺。在生命的后期,我們仍然需要來自他人的支持——一種似乎能夠阻止我們摔落在地的他人的“在那里”的感覺。
我的一個病人艾米麗提出要與她丈夫離婚,她丈夫對她冷淡且貶低她,在鬧離婚的過程中,她出現了嚴重的焦慮癥。在一次焦慮發作中,她無法正常呼吸:她發現自己交替地壓抑呼吸與強力呼吸。她反復出現墜落的感覺,為了試圖穩定自己,她會抓住椅子的扶手。由于這些癥狀,她反復進行醫學檢查,但都沒有發現這些癥狀的生理基礎。
在一次治療進行到激烈時刻的時候,艾米麗想起了一件被壓抑多年的童年往事。當她4歲的時候,她和她的父親去湖邊玩。她父親開玩笑地把她浸在水中,然后再把她舉起來,逗她發出開心和興奮的尖叫聲。接著,他失去了平衡,沒有扶住她。當想起這件事的時候,艾米麗再次體驗到了掉落到水中的那種感覺,那種在水中無助的亂擺,似乎時間已經停滯的感覺。她發現這種墜落的感覺和她這幾個星期以來再次體驗到的感覺是一樣的。當然,對墜落水中的感覺的記憶能夠與她的呼吸困難聯系起來。
回憶起了這件事,艾米麗就能夠將她的可怕的焦慮發作與她的感覺聯系起來,她感到雖然她已經從與丈夫關系的結束這件事中恢復過來,但她還是感到墜落的危險;她不再能夠依靠她丈夫的支持,也不再能依靠他們共同建立的生活結構。在潛意識里,離婚帶給艾米麗的體驗正如無助地墜落到水中的感覺一樣。
墜落是一種最可怕的感覺。這是一種完全失去控制、失去了停泊之地、完全無助且無力的體驗。我們不能飛翔:我們是一種必須有什么東西在我們下面讓我們立足的生物。我們自我和自主的練習,必須完全依賴我們是充分地“腳踏實地”這個基礎。
從存在的意義上講,察覺到人類境遇中本質的無根基性就是被墜落之感所淹沒的感覺。最終,沒有扶持我們的事物,然而,我們只能通過拒絕承認這一事實,并依靠那些我們體驗為堅實且可靠的事情來生存。
當我們的活動范圍超越了母親的臂彎之后,被抱持的體驗或圍繞我們的更具有象征性的臂抱的體驗就存在于家庭之中。這是“抱持環境”中第一個沿著生命循環之路而成長的必不可少的事物。被抱持得很好的兒童會感到足夠安全,并且被充分保護,可以開始在這個世界里探索他們自己的方方面面(仍會回到家中,把家當成扶持者或基地)。這樣的兒童已經內化了埃里克森所稱的“基本信任”的感覺;他們期望從世界中獲取支持。基于早期足夠好的抱持,兒童預期世界不會令他們墜落,兒童帶著這種預期開始了他自己的體驗之路。
引發青少年認同危機的部分原因是體驗抱持缺乏的認知能力。經過背叛的打擊,青少年(至少是一些青少年)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無根基性。他們發現父母都不能真正地保護他們,他們自己也不可能獲得全能感或不朽的名聲。青少年令人頭痛的行為背后往往是隱藏在兒童期快樂的幻想之下的對人類本質的無助感的憤怒。當青少年開始理解死亡是萬事萬物皆將墜入的深淵這一無法避免的事實時,他們會問:“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當然,這一反應并不僅僅局限于青少年。伊芙一直感到被她的奶奶抱持和保護著,她奶奶去世后(當時她9歲)她還通過采用奶奶作為一種儀式傳給她的祈禱文來留存這樣的感覺。她每天晚上都背誦祈禱文,直到她的兒子得了重病。然后,她的存在的無根基感的體驗和恐懼摧毀了祈禱文中蘊含的力量。她由此意識到魔術般的詞匯并不能使她或她的兒子安全。
抱持體驗從理解方面來說是很復雜的,因為它在認知上是非現實的,在情感上也是不可理解的。抱持的感覺存在于幻想和現實之間:即使我們知道我們沒有被抱著,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被抱著。我們依靠一些人,即使我們知道他們并不能承諾我們安全。這種知與不知的并存,給我們渴望被抱持的需求以特殊的面貌。但是,一旦我們清楚地知道我們沒有被抱持,我們就會尋求其他的完全基地。
伊芙渡過了存在危機的體驗,并因她兒子的幸存而感謝命運之后,她將自己立足于尋求完美家庭的快樂之上。雖然她不得不學會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生活,但她找到了一種方式能使她感到自己被家庭的和諧所抱持——這種和諧與她童年時期的混亂和瓦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成年期起著“抱持他人”作用的人,就像是兒童期的過渡客體一樣:人們無法準確地知道這個人是被發現的還是被創造出來的。我們體驗到我們自己被我們用想象以及根據與他人的接觸而編織出來的網所抱持著。至少,我們需要那些允許我們“找到”他們并依靠他們的人。一些人只有通過不讓他人接受考驗才能感到自己是被抱持的;而另一些人必須不斷考驗他人,強迫性地擔心他們會讓他們失望。(我們在咨詢室里經常會遇到這兩種人。)
“抱持他人”的人作為基地,或如溫尼科特所稱的“環境”而存在,雖然從他(她)本身來講并不是這樣的人。在個體后期的發展過程中,團體可能成為抱持的環境——即某些地點或人物,當我們練習我們自主性或技能的一些方面時,他們可以容納或支持我們。如果大學的功能運作良好,會令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感到抱持。學生逐漸依靠職員或大學資源獲取他們借以探索觀點、爭執理論并試圖找到他們自己的學術之路的能量。好教授不僅教知識,他們還知道如何很好地抱持學生。他們懂得忍受學生的質疑和焦慮以及他們的理想主義和無節制。他們明白,不要讓學生太清楚或太快地知道他們也不知道答案這一事實。
我們逐漸明白,發展方面一個最嚴重的癥狀特點就是抱持不足。這種不足不僅僅是在創傷時刻出現,而且也是一種持續的缺位。充分的抱持是心理發展的框架,在缺乏充分抱持的情況下,情感是不會得到成長的。沒有得到充分抱持的人會被迫害性恐懼所籠罩,試圖在似乎下面沒有基地支持他們的狀態下生存,無法信任他人。在這種情況下,諸如藥物和酒精之類的物質變成了象征性的抱持者和安慰的可靠來源,至少,成癮構成了生活。
3.2情感抱持和刺激屏障
雙臂環繞的體驗不僅保護我們不被摔下,還把我們圍繞在里面加以保護。當我們被抱進雙臂之中時,我們便在自己和外界可能會帶來傷害和沖擊的事物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在雙臂的環抱中,我們有了一層保護,避免我們受到來自外界的傷害。即便我們可能并不清楚哪些部分是來自我們自身的,哪些部分是來自外界的,但我們可以感覺到這種緩沖。
一個足夠好的母親,在抱持作用中,處理事情的目的是不讓她的孩子被過度刺激。她能夠感覺出多大程度的刺激是被允許且可以忍受的。在充分抱持的環境中,嬰兒能夠自由地以本身存在的狀態發展;嬰兒并不總是必須有反應。在最佳的抱持狀態中,自體進入存在,而不受外部侵入的影響。
當抱持不充分的時候,就會出現溫尼科特(1975)所稱的“沖擊”的危險。如果刺激的強度超過了嬰兒自我功能能夠承受的程度,會導致創傷性傷害,從而導致個體使用分離性防御。不僅自我的發展被中斷,而且正在成長的個體會變得害怕外界世界可能會出現的情況。嬰兒的能量必須被引導到阻止外界侵入的方向上(很像當外界巨大噪聲干擾我們工作的時候,我們的反應)。
在生命稍后期,好的抱持環境也類似地提供了容器的作用。在這個容器當中,人們可以探索他們自己的能力,而不受外界需求和喧鬧的影響。例如,一個好教師會給予學生探索、犯錯和不知道的權利。相似的,治療師也學會很高興地接納治療當中出現的靜謐空檔,讓患者在這個時刻作為自體而存在。
人們尋求心理治療的原因往往是當他們情感上正在成長的時候,他們需要感到被抱持。他們需要一個結構,在這個結構中,他們能體驗他們自身令人恐懼或躲避的部分。他們需要知道這個結構不會“令他們失望”。他們也需要相信,他們不會被那些不受歡迎的建議或治療師的沖突或困境所侵犯。臨床醫師努力對發生的事情進行分析,這使得心理治療成為對抱持環境的一個最好的理解。當病人面對他們的記憶和情感生活中那些無法獨立面對的令人非??謶值姆矫鏁r,治療師會“抱持”病人。(我的一個病人曾這樣描述她的治療經歷:我坐在她的旁邊,而她正面對內心的惡魔。)即使病人因對治療師感到失望而對治療師發怒、與治療師競爭、嫉妒治療師或對治療師大喊大叫時,治療師仍繼續抱持病人。即便關系帶來痛苦,充分的抱持仍繼續進行。
好朋友彼此之間也會有刺激。我們經常彼此向對方“卸下”一些強度過大而無法承受的情感,只希望另外一個人和我們一起承受,而不是讓他們破壞這些情感。通常情感支持便是這樣一種包容的形式,吸收了過度刺激的部分,將它變得不那么有害。我曾得知一條西班牙俚語,從字面上來翻譯是,我能讓一個人“成為我的銀行”,也就是說,讓某人為我保留并保護我的感受,允許我遠離這些感受(Marcos Lichtmajer,寫給作者的信,1990年2月)。
3.3情感支持
在提供支持的時候,人們盡他們所能來保護另一個人不墜落。感到被支持也是感到被照顧,感到一個強有力的人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滿足自己的需求的體驗。在最早期的生活中,無助嬰兒對食物、舒適感和溫暖的基本需求主要由撫養者滿足。后期,嬰兒學習走路的時候,需要握住他人的手。再后來,成長中的兒童學習在日益復雜的社會里行進的時候,他們需要有人給他們建議和指導。被以這種方式充分抱持的體驗(既保護又掌舵)與情感和贊許的體驗是不同的。
娜塔麗用了很多年的時間試圖理解她被養育的矛盾方式?!拔业哪赣H很和善也很招人喜歡。我和父母之間有很多身體上的情感表達,很多擁抱和親吻,我的母親經常告訴我說我有多棒,說她是多么愛我。但是我知道,我父母中任何一方都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孤兒?!痹陉P系圖譜上,娜塔麗畫了三個姑姑,將她們描述成“給我們提供給養的人。她們帶給我們需要的東西,有時候帶我出去買冰激凌,后來還幫我們做家庭作業。我從母親那里獲得了很多愛,但她生活的目的是要改變我的父親,讓他變得有責任心。她從未做到,但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試圖改變他的方面;然后,她變得非常疲憊,筋疲力盡,無法做其他任何事。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如果你的父母不試圖為你改變一些事情,你對他們來說就不是真的重要。我感到我不得不依靠自己來學習?!蹦人惸芨械剿赣H對她的感情和贊許,但這些并不是她所需要的抱持。
抱持的支持成分,其原型不僅存在于被滿足的兒童的生理需要上,也存在于兒童學走路的時候需要有人來引導和牽引。在過渡階段可以獲取這樣的支持,在一生當中都是必要的。當我的被試們描述他們的冒險以及危機情況,或當他們的生活結構發生變化的時候,他們最容易談論對“支持”的需求。要成為完全的自己,或遵循一條與家庭期望完全不同的生活之路的愿望,必須取得來自他人的大量支持。
例如,馬克(Mark)的父母希望他上大學,但他卻成為了一名舞蹈者,他依靠與他心意相通的叔叔的支持來承受父母的反對意見。馬克回憶起來自父母和與他同時代的人的嘲笑,他們認為跳舞是嬌里嬌氣而且愚蠢的事情。他痛苦地回憶起被嘲笑和被愚弄的情境。每當在那種時刻,他就會想起叔叔的支持性話語: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是成為你原本就是的那種人,盲從他人所思無異于地獄。馬克說,每當他對自己的選擇有所懷疑或不確信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叔叔的這些話而“堅持”下去。
當有一個人信任我們(在我們身后撐腰的時候),我們會感到被支持。“支持”一詞的意義很大程度上存在于“抱持”這一隱喻之中。在我們的研究中,人們對支持性事件和關系的記憶能引發深刻的感激之情。有時候,支持成為長期的依戀關系或友誼的基礎;而在另外的情況下,支持性關系只對那些不畏艱難險阻而前進的人持續足夠長的時間,只要他們還需要這種支持。
我們可以看看人們對那些悲傷的人是如何反應的。他們帶來烘烤的食物,提供具體的幫助,盡他們所能來幫助——似乎在說,“盡管我無法提供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但我就在這里,你需要什么盡管從我這里取”(也就是說,死去的那個人)。那些試圖安慰喪失親人的人試圖象征性地以戲劇化的方式來解釋這個世界作為容器而繼續運行著。在支持團體中,人們彼此支持,來填補任何他人可能失去的資源。例如,在AA團體(即匿名戒酒協會)中,“伙伴”就是支持者,他在那里幫助人們克制不去喝酒。當人們對沖動的控制力減弱的時候,就可以“求助于”他。
這種支持的形式是一個錯綜復雜而且似是而非的過程,因為它從外部提供了做人們想做的任何事情的可能性。瓦瑞給埃德打電話,這樣埃德就能告訴他不要喝酒,這恰恰是瓦瑞知道埃德會這樣做的。然而,有一些關于埃德“在那里”的情況(他愿意“包容”瓦瑞的沖動,并且不會被瓦瑞的沖動所折磨),這一點也使得瓦瑞有可能控制沖動。因此,我們的病人帶給我們的是他們無法包容的東西。當它不能損害我們的時候,他們也就能夠繼續運作下去。
3.4作為“抱持者”的意義體系
在成人生命中,抱持構成了成人體驗的基石,它是生命得以建立的基石。除了那些感覺無法獨立運作的人,它很少在關系基調中處于主導地位。對大多數人來說,抱持被抽象化進入了一個意義體系,同時成為一個容器,使其他所有關系變得有意義。因此,對婚姻制度的信任使得一份婚姻關系度過了吵鬧和令人不滿意的時期。宗教信仰使人們有可能忍受痛苦。我們被更大的意義體系所抱持(通常是去個人化的),這些意義體系通過提出一些“要堅守”的信念來錨定我們的生活并使我們感到安寧。
對一些人來說,賦予意義的抱持功能存在于一些特定的人身上,而不是存在于制度或抽象的理想之上。在試圖理解極度悲痛的過程中,馬瑞斯(Marris,1982)提出,對一些人來說,失去摯愛之人無異于失去存活于世的所有意義和感覺。在這種情況下,摯愛之人的功能不僅是作為依戀對象,還作為運載器,運載那些包容并且建構生活的東西。因此,失去抱持之人的體驗仿佛是毫無目的、毫無地點地在宇宙中墜落。(然而,并無證據證明,被制度或觀點所抱持在價值、健康或成熟方面或多或少要勝于被人所抱持。理想化的事物和人是一樣脆弱的。)
他人的這種賦予意義的抱持功能通常只在個體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出現了危機或遭遇嚴重破壞的時候才變得清晰起來。例如,在大屠殺中,人類世界中所有的理性和可預測性都停止了,人們就不得不尋找被抱持的方式。
3.5雷切爾
20世紀40年代早期,雷切爾出生在匈牙利的一個小村莊中。3歲的時候,她目睹了父母被謀殺的過程。那個時候她并不明白她的父母是猶太抵抗運動的斗士,但是她記得人們的談論,談論收留她是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但是,她母親原來的一個女仆(南妮)來到她這里把她帶回家中。一年后,這個女仆和她的家人也被殺了。
“南妮、她的丈夫和我都在外面野餐。我們聽到了蓋世太保的聲音,他們讓我躲在毯子的下面,我記得我非常害怕。蓋世太保踏上毯子,把他們帶回屋子里。我記得我聽到了很大的聲音,但我還是待在毯子下面。過了很長時間,我走進屋子里。屋子已經被洗劫一空了,墻壁上也空空如也。我記得我看到他們仰臥在地板上,我感到很害怕。這是我在整個戰爭中感到的最強烈的感覺。
早上,她姐姐來了,在灌木叢中發現了我。她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告訴我這些人不是好人,是對抗耶穌的。她說她會把我當成她的孩子來撫養,她給了我一個十字架帶著,并從未讓我走出這個院子。
雖然有這些混亂,我還是感到有人非常關心我、為我擔憂。我記得那種被抱持的感覺。人們不怕麻煩地來照顧我,使我繼續存活。我知道在我的身邊發生著很多犧牲。我多次聽說我的母親請求南妮把我帶走并把我當成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我的母親擔心她不能躲過戰爭之劫。我并不能確切記得我的母親,但是我記得她的頭發,我還記得那種被抱持的感覺。在那段時間里,盡管所有人都變了,我卻一直有一種被關心的感覺。”
當雷切爾5歲的時候,納粹發現了她并把她關進了集中營。她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只是因為她要被用在一次醫學實驗中。在集中營中,一個失去自己孩子的婦女依戀上雷切爾,這個婦女盡她所能做到的一切來做雷切爾的安慰者。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直到這個婦女也被殺害了。
戰后,雷切爾被一對英國夫婦收養,在她的體驗中,這對夫婦是冷酷并且無愛心的。這對夫婦的婚姻是麻煩頻出并且充滿暴力的,他們希望她這個收養的可愛女兒能夠成為他們之間的調解者。在回顧過程中,雷切爾現在能夠明白養父在某種程度上期望她這個“孤兒”能夠成為秀蘭·鄧波兒。而雷切爾看上去顯得瘦小、體弱、頭發稀少,而且非常恐懼饑餓,因此無法學會餐桌禮儀。她從最開始就感到養父對她有很深的排斥感。然而,她的養父母確實在經濟方面給她提供了幫助,并且使她有可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在很短的時間里,雷切爾學會了在她的新世界中,要“達到目標”所需要的東西。她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被人喜歡,因此她著手系統地打造己,使自己變得可愛。她成為一流學生并且很受歡迎,但她從未談及過去的生活。她將自己經歷中更為“真實”的部分埋藏在內心,這一點使她無法與任何人建立深層次的情感聯系?!耙坏┪覍W會按照倫敦中上階層的規則來游戲的時候,我就證明自己是個做夢的小孩。我從未談及大屠殺,也從未談及我的內心世界。我將他們愚弄的團團轉,按照他們的規則游戲人生,從中我得到了一些墮落的快感?!?/p>
當她17歲的時候,雷切爾離開了她的養父母,搬到以色列。在那個理解大屠殺并為猶太人而建造的故土上,她找到了她感覺能夠建立真實生活的人和社會價值。與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以色列男人在一起,雷切爾第一次感到足夠踏實,能夠開放她自己,與他人建立真實可信的聯系。她感到了足夠的“抱持”,能夠結婚,有小孩和朋友,擁有一份助人的職業,并努力用盡其他每個人都努力用的方法來與他人建立情感聯系。
雷切爾的痛苦經歷通過很多方式得以顯示,但有關抱持的體驗是尤為有啟示意義的。例如,即使熟悉的摯愛之人被突然謀害,離她而去,雷切爾仍然非常深刻地記著被抱持的感覺,這一點非常顯著。因為這一點,出干相信某人會前來試圖照顧她,遲早會有人“在那里”的感覺,雷切爾能夠建立一種存在的結構。人或許會變,但照顧的功能將會持續存在干世。當然,這種體驗回應了Arnie Frank的斷言“不管發生什么事,我相信人的本質是善良的”(1952,p.233)——他是在說同樣的世界因毀滅性打擊而近乎瘋狂的同時說這些話的。
但一旦安全了,雷切爾卻不能感受到來自她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的基本的被抱持的感覺,這個社會的物質是富裕的,并且以這個社會的標準來看她也是成功的,但這個社會無法包容她的經歷。只有當她能夠舒適地定居在社會和種族理想的容器之中的時候,她才能夠開始真實地展示自己。對雷切爾來說,以色列代表一種“賦予意義”的方式。在這種適當的抱持性環境之中,她能夠開始處理一些由創傷性的早期生活帶來的傷疤。
喪失和創傷,即便不如雷切爾遭遇的那般深沉,也會嚴重損壞人們對“足夠好”的關注的期待。在這種時刻,存在的抱持功能讓人懷疑,當我們站在地球上的時候,地球都在震動。隨著我們日漸長大,我們內化了我們對世界在涉及我們的方面的運作方式的一些確定的期待,這些內化成為我們心理守恒(psychological preservation)的核心。另一些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不可避免)要將我們的存在基于他們身上,擁有包容我們或傷害我們的能力。
安娜特成年早期的生活是圍繞著她的家庭的,她描述她的家庭是“非常普通的”。她的精力主要用在照顧兩個年幼的女兒身上。她和她的丈夫關系諧調,但情感距離很遠,他們正集中精力裝修他們新買的房子。在等待對房子進行最后的點綴時,他們搬到了一個租來的公寓中。一天,安娜特收到了一份來自她丈夫的律師的令人震驚的文件。文件中通知她說她的丈夫已經和另一個女人一起離開了這座城市,并且不打算回來了。他把他們的新房子賣了,把夫妻二人的錢都帶走了。他們只付了當月的房租。然后,兩周之內,安娜特和兩個女兒就從相對富裕的生活中落到了依靠福利和社會救濟糧票來生活的地步。除了剝奪和羞恥之外,除了找工作和重組生活的中斷和必要性之外,除了憤怒和無助之外,安娜特說最壞的事情莫過于發現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一直認為她是受到法律保護的,也受到人類共有的公正和誠實的標準的保護。(她也曾經認為她受到她丈夫的保護。)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人會如此徹底、如此不留余地地“把毯子從我身下抽走”。
那么,在安娜特的例子中,墜落的比喻再次作為描述意義喪失的一種方式。人們賴以作為生活架構的東西化為泡影。安娜特陷入了自殺性絕望中,由于必須要照顧孩子,為了堅持照顧孩子,她從絕望狀態中恢復過來,保護孩子不再遭受相似的空中墜落之痛。
關系的抱持功能不僅提供關心和意義,也提供希望。當我們感到被抱持的時候,我們就能將我們自己導向未來。這是杰羅姆·弗蘭克(Jerome Frank)關于心理治療的本質的觀點。我們能夠對病人有所幫助,對“抱持”他們有所幫助,不僅是因為我們直接的幫助,還因為我們提供了希望。正是我們自己對(推測起來是)抱持我們的意義體系的信任使病人有可能獲益。如果這是正確的話,我們開出的儀式具體是什么就不是非常重要了(不管是要求人們每當憤怒的時候就寫日記還是讓他們在沙發上躺上10年,說腦子里冒出的任何事),真正的治療是我們抱持病人,這使我們的病人對未來有希望成為可能。從病人的觀點來說,重要的是我們賦予意義的儀式與他們自己的要足夠相容,這樣才能成為共同的意義體系而起作用(一個他們也可以依靠的意義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