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樓

第一章、蔚藍

那個地方,喧囂沉悶,鋪天蓋地的烽火,燃燒了她最后的力氣,就那樣倒下去,想要伸手,卻遠的連天際都摸不到。

那片天,灰冷莫名。

“懷瑾...”聲線清淡,悠久彌長,似是輕嘆的樣子。

睜開眼眸的那一瞬間,她好像又見到了那個人,只是,滿屋的幽靜,獨有暗香。

微弱的羊角燈忽閃忽閃,屋內似是有些冷了。

她摸了摸額頭,依舊如常,虛汗細密,不由微微搖頭,“多少年了,還這個樣子...”

隨手披了件月白常服,她推開軒窗,看到了清晨最初的樣子,明媚透徹,清爽寧靜。

三月天的微風還算舒涼,春意正盛,倒不等人。

她半倚在軒窗旁,神色慵懶,卻沒有半分艷俗的樣子,淺棕的眼眸,就那般半瞇著,含著幾許淺笑,真情假意的撫著及腰的秀發,像極了初次臨塵的謫仙,不染半分紅塵俗物。

這就是木香樓的老板娘,衛嵐。

只是,還沒有眨眼的瞬間,她就變了樣子,頭發隨意的撩了起來,雙眸微挑,丹唇微啟,就聽見她獨有的聲音,清脆干凈,“衛庚,我都說了八十遍了,我早上不喝稀飯,你怎么又準備熬了?!”

喚作衛庚的少年是木香樓的大廚子,掌管著木香樓七個人的伙食,雖然長得溫柔靦腆,但做出的飯實在是好吃的不得了,可以說是整個青禾鎮的頭牌大廚。

聽了衛嵐的咆哮之后,衛庚還沒來得及做出回答,后面就有人大叫起來,“衛辛衛壬,你丫又多吃我的包子,前天的我還沒找你們算賬,皮癢了是不是?!”

并且伴隨著大叫,還有一個包子和兩根油條外加三雙筷子橫空出世,配上明媚的朝陽,真真兒是好不熱鬧的樣子。

“谷南姐姐,反正你有大掌柜的小灶兒,我們多吃一個兩個,你又不會餓著,怎么這么小氣!”

眼看著各種東西快要落地的時候,竄出幾個身影,如同燕子低掠翻轉,扶搖而上,只余衣帶飄零。左手接包子,右手接油條,兩手分拿筷子,原本只是很普通的動作,卻做得很是讓人嘆服。

尤其是那兩個少年,一個身著藍灰相間的常服,頭發高束,右眼眼角下有一粒紅痣,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是叫人喜歡。而另一個則是墨藍相間的常服,頭發高綰,左眼眼角一粒紅痣,帶著些許壞笑的唇角,俊俏而張狂。

只是這兩個人還只是剛站穩了腳,腦袋就被后面的那個姑娘狠狠的敲打了一番,并且拿走了剛剛還在手里的包子油條,“吃大掌柜小灶兒的前提是,自己要吃飽肚子,要不你能架得住那些料理的打擊?!”

眼前這個人,不同于衛嵐的美艷出塵,她有的是溫婉賢淑,靈巧秀麗,一雙大而靈動的眼眸,齊眉的劉海遮住害羞的樣子,明明就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家碧玉,就連衣服也是小家碧玉才穿的水藍紋繡云袖仙裙。

可是,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扛起需要幾個漢子合勁才抬起的大水牛?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吃下需要幾個漢子合伙才吃完的大鍋飯?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打碎需要幾個漢子合力才打破的花崗巖?

只有這家的小家碧玉,谷南,才能這樣。

其實不提大掌柜的料理還好,只要一提,衛庚就覺得胃疼的不行,雙眉微皺,右手已然撫上了腹部,就連雙唇都有些泛白的痕跡。

衛辛兄弟一看,紛紛后退了三步,谷南嘴里叼著一根油條,一個飛躍就出了后院,而還在二樓的衛嵐,只是搭眼一瞧,更是二話沒說,直接關了軒窗。

衛辛兄弟悄悄咽了咽口水,一邊往后退,一邊結結巴巴的說道:“庚,庚哥,己哥早上去接菜,應該還沒有回來吧?”

衛庚不明所以的看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應該,還沒有回來吧。”

“那就...”

兄弟倆的“好”字還沒有說出口,肩膀就有一股重力襲來,伴隨著晨起的微涼寒氣,在兄弟倆的身側長久徘徊,一聲低低的笑意若有似無,卻分明危險的緊,“那就怎樣?我有沒有說過,在衛庚面前什么不能說?”

有一種人,明明長得人畜無害風度翩翩,可偏偏就是腹黑狡詐難以捉摸,而且,還打不過他,說不過他,贏不過他。

“說,說過...”衛辛兄弟哭喪著臉,拼命點頭道,早知道今天早上會這樣,昨天就應該和大掌柜的去嶺鎮收野菜去了。

衛辛心里苦,但是衛壬不說。

“說過還不記得,今天罰你們不準吃宵夜!”衛己賞了兩個人幾個爆栗,就趕緊過去攙扶著衛庚,又是噓寒,又是問暖,就差抱著衛庚回房了。

二樓的衛嵐從窗戶縫兒里瞧了瞧,很是不甘心的嘀咕道:“完了完了,這下連稀飯都沒有了,衛己回來的也太不是時候了。”

衛己不慌不忙的給衛庚揉著腹部,臉上帶著如同春風般的笑意,文雅十足,可一開口,就有十分的算計在其中,“掌柜的既然已經起來了,不如去結一下買菜的錢,順便,付一下上個月在胭脂鋪的錢,杜老板我已經請過來了,就在樓下。”

簡直如同晴天霹靂,炸得衛嵐是外焦里嫩,明明已經和杜老說好下個月再給的,怎么現在就過來了?她的那些小金庫,才剛剛還了裁衣閣的賬!這個衛己,果然真真兒腹黑!這是衛嵐內心眼淚泛濫成災的最后一句話。

木香樓是前三四年在青禾鎮開業的酒樓,雖然剛開始生意幾乎是以賠本的比率營業的,好在現在有了些許恢復。

即便仍舊是連著好幾個月不給衛己他們工錢,即便仍舊是把賺的錢去偷買了胭脂水粉,即便仍舊是沒有規劃的隨便亂買家具,但就是靠著衛掌柜的這種臉皮厚的精神,木香樓一直沒有倒閉歇業,還以一種頑強的姿態,硬是擠走了競爭對手。

現在想想,都是一把辛酸,一把老淚啊!

好不容易連哄帶騙還請吃飯的把杜老板送走了,衛嵐只覺得人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灰暗,沒有一點形象的盤坐在椅子里,一手支頭,一手把玩這茶盞,神色很是憂傷,看著衛己在柜臺后算著賬,懶懶的說道:“衛己,你說,我要是把這家店賣了,能賺多少錢?”

衛己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仍舊是專注的翻著賬本,聲音涼涼的說道:“掌柜的,我勸你最好別有這樣的打算,這家店,還不如你身上那件衣服值錢。”

“騙人的吧?!我的店就這么不值錢?”衛嵐很成功的被嚇到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這件水紅刺繡百葉流裙,“這衣服貴我承認,但還不至于不如我的店吧?!”

“哦?”衛己輕笑了一下,微抬雙眸,一副甚是明了的樣子,“當初是誰說的,這件衣服不過十兩?還叫我們別那么俗氣,眼界看開點?”

衛嵐一時語塞,但立馬賠著笑臉,甚是諂媚的說道:“誒呀,不過是開個玩笑,別較真兒嘛!我怎么會說那種話呢,肯定是你聽錯了,聽錯了!”

“我也只是開個玩笑,掌柜的可別當真哦!”衛己笑的一臉算計,繼續翻看賬本,好像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是獨留衛嵐一人,甚是無奈的嘆著氣。

大概,又是無聊的一天。

只是這樣想著,還沒有眨眼的瞬間,就有一個人闖了進來,穿著帶有血漬的衣服,更厲害的是,這個人還帶著手銬腳鐐,但仍是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架勢闖進了木香樓。

也許是許久未見這樣的場景,衛嵐的第一反應就只是看著那個人,看著那個人為了躲避后面的人,掀翻了桌子,推開了長凳,然后沖著她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跑了過來,最后,還用那副手銬勒住自己的脖子。

這一切,也許有些快,但在衛嵐的眼里,這些都像是慢動作一樣,她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好奇后面會發生什么事情。畢竟,這些年,是有些無聊了。

瞬間,酒樓里就亂了套,客人們又驚又怕,叫鬧著紛紛的往外跑去,而后面追進來的那人,只是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人,站在他們面前,身姿挺拔,芝蘭玉樹,就連俗氣的捕快服,此時此刻,也很是妥帖,黑底紅邊,腰系紋絡,白玉宮絳,君子如玉。

衛嵐只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

他一手握著腰間的佩劍,一手垂在身側,平穩而從容的開口道:“秦江,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否則,還要受皮肉之苦。放開她,和我回衙門。”

“橫豎也只有死路一條,回不回衙門都一樣!”秦江冷笑一聲,手鐐緊緊的勒住衛嵐的脖子,不停地往后退著,“只是怪我那時大意才被你抓住,要不然,憑你一個小小捕頭也想抓住我,簡直做夢!”

“你三次殺人越貨,又連逃八鎮,其實不光是我,任何一個捕快都可以將你繩之以法,罪惡難當,只有伏法認罪才是歸路,我最后勸你一次,放開她,和我回衙門。”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雙眉微微皺著,顯得極其認真的模樣。

衛嵐突然覺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清澈明凈,夾雜著些許滄桑的味道,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好像在哪里見過,熟悉而陌生。

他只是慢慢的往前走著,逼著秦江退到了角落里,這樣強大的壓力,雖然秦江仍舊是嘴硬,但衛嵐卻明顯的感受到了這個人微弱的顫抖。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殺了這個女人,左右也是這種境地了,我不怕再多殺一個人!”秦江突然收緊手鐐,力度之大,足夠可以勒斷衛嵐纖弱的脖頸。

有那么一瞬間,衛嵐覺得自己是喘不過氣的,大腦就在那時,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

只是,就在下一刻,這種窒息感卻沒有了,重新獲得呼吸的力氣,衛嵐下意識在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腿腳發軟的就要跌坐在地上,衛己及時的扶住了她,幫她順著氣,有些埋怨的小聲道:“這樣大意,稍有不慎就會...”

“咳咳,有趣的事,我一向喜歡。”衛嵐有些狼狽的咳了起來,撫著略微發疼的脖頸,唇角彎彎。

就在衛嵐被勒緊的時候,站在對面的那人一動沒動,卻在下一刻劍光一閃,劃傷了秦江的手臂,秦江略一吃痛松開了手,而就在這一瞬間,火光四現,秦江的手鐐從中間斷開,那人飛身前行一掌就將秦江打落到一旁的桌椅上。

結果,可想而知,秦江就和那些散落破碎的桌椅板凳一樣,鼻青臉腫的樣子,和之前的樣子大相徑庭。

交給手下人把秦江帶走后,那個人又回到酒樓里,看著滿地散碎的桌椅板凳,甚是抱歉的對衛嵐拱手道:“今日實在是抱歉,讓衛老板受驚嚇了,這些會按照衙門的規矩比例給予賠償的,衛老板大可放心。”

衛嵐用手遮著脖頸的傷痕,看著地上的破爛,苦笑起來,“這位官爺說得輕巧,我記得衙門只是賠償物價的三成,而且還不會超過十兩銀子,那官爺,這剩下的七成,將近百兩銀子,是要我自己認栽嗎?”

那人愣了愣,沒想到這些東西這樣貴,登時找不到其他說辭,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起眉來。

其實,這些東西衛嵐并不在意,只是,這個人給他的感覺,稍有不同。

外面的人聲喧鬧,而在這里,卻靜的好像只有那兩個人,一個微微蹙眉,一個眉眼彎彎。

時光慢行,暗香涌流。

就在衛嵐準備開口放過他的時候,那人開口說道:“其余的差額,全由在下來賠,衛老板放心便是。”

這樣的話語淡淡的,仍舊是從容不迫的樣子。

他大步走向柜臺,拿起紙筆一字一字的寫了起來,側顏認真,在窗邊陽光的投射下分外好看,眼瞼微垂,有如石墨渲染,一圈一圈,溫潤有余。

不一會兒,他就拿著寫好的字據交給了衛嵐,“這是謝某立下的字據,除去衙門的賠償之外,其余的差額由謝某自行擔當,請衛老板收好。”

衛嵐拿著字據,神色莫名,許久之后,才笑了起來,笑得甚是明艷動人,就連淺棕的眸子都有些許光亮泛起,直到那人甚是尷尬的看了她一眼之后,她才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眼淚,輕聲道:“這位官爺,我記下了。”

“衛老板若是愿意的話,以后可直呼在下謝從安,官爺,實在不敢當。”那人臉頰微紅,甚是不好意思的別過了頭,右手握拳抵唇輕咳,掩飾了些許羞赧。

“謝頭,大人還等著咱們呢!”大老遠的就有人喊著他,站在街頭,拼命的招手道。

他回頭招了招手,示意明白,然后轉過身來朝著衛嵐拱手道:“那,謝某告辭。”

衛嵐輕頷首,唇角含笑,目送著那個人慢慢走向街頭,然后消失在拐彎處。

“需要我去查查嗎?”谷南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衛嵐身后,手里仍舊是拿著許多小吃,輕聲問道。

“不要多事,隨緣就好。”衛嵐難得一次正經,手撫著自己的脖頸,有些微嘆。

衛嵐微微垂下眼瞼,顯得靜謐安寧,忽然覺得,這天蔚藍的有些晃眼,叫人辜負。

第二章、灰青

很少有人能猜得出衛嵐在想什么,也很難猜得出她下一步會做什么,例如現在,衛嵐就站在衙門口,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面前的大鼓,很是不耐煩的樣子。

只是,這天正巧是林知縣休假,衙門里除了值班的人,簡直靜的可以。

隔了許久,里面才有人打著哈欠懶懶的開門道:“誰呀,這一大清早的,不知道...”

原本是想說出粗俗的話語,但看見來人后,話鋒突轉,整個人都變得恭謙起來,“這不是衛老板嗎?!您,您怎么來了?”

衛嵐不是很認識眼前的人,但出于禮儀,就隨意的打了聲招呼:“我是來找謝捕頭的,他在嗎?”

“謝頭啊,”那人想了想,搖了搖頭,“謝頭今日在家休息。”

“那,”衛嵐雙手環抱,斜倚在大鼓旁,有些懶懶的笑意,隨性艷麗的樣子,恰到好處,“可否勞煩你帶我去一下謝捕頭的家呢?”

“可,可以啊!”那人愣了愣,有些回不過神來的點頭,下意識的問了一句,“衛老板去找謝頭是有什么事嗎?”

多說了之后,那人才發現好想自己多言了。

衛嵐到是無所謂的笑了笑,一雙含笑的眸子,淺棕光彩,瀲滟生華,像極了湖水流光的色彩,斑斕絢爛,是會叫人著迷的。

她就那樣微微抬起頭,用手遮住不甚刺眼的陽光,莫名歡喜,“我呀,是來提醒謝捕頭的,看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叫我好等。”

謝從安是一年前來到青禾鎮的,聽說以前是在凌河鎮當的捕頭,抓過盜匪,平過山賊,追過流寇,總之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凌河鎮的縣令大人甚至還有意招為東床快婿,只可惜...

“只可惜,我們謝頭已經是一個六歲娃娃的爹,凌河鎮的大人舍不得自家千金受委屈,所以,就只能放我們謝頭走了。”賀業好像很是為這段姻緣感到可惜,長嘆道。

“原來謝捕頭已經成親了,倒是沒聽說過。”走在他身旁的衛嵐聽后,只是笑意淺淺,未達眼底。

賀業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沿著東街拐到一個巷子里,仍舊是不無嘆息的語調,“衛老板之前應該是沒見過謝頭,當然不知道了。謝頭很少說起家里的事,我們也是早先去他家里喝酒,才知道嫂子當年難產,扔下他們爺兒倆。謝頭就一個人帶著孩子,這一帶呀,就是六年,愣是沒有續弦,就一直是他們爺兒倆過。也是聽說了咱們鎮上有位林先生,學問做得好,所以才大老遠的從凌河鎮來了這兒。”

原來,是這樣。

衛嵐沒有說話,就一直聽著賀業講,講那些她從未知道的事情,從未知道的那個人。

只是說話的功夫,賀業就停了腳步,指著一處四方宅說道,“吶,謝頭就住在這兒,離衛老板的木香樓就三條街,近的很。”

衛嵐看了看,有些泛黃的木門兩側貼著一副對聯“安和平樂以致遠,溫雅有儀方寧靜”,橫批“歲月靜好”,筆勁有力,卻不狂躁,相反的,倒是有些溫潤的感覺,像是那個人的作風。

賀業推了推門,正打算進去的時候,突然停住了動作,拍了下腦門,突然說道:“瞧我這記性,謝頭走的時候還吩咐,今天要接嫮兒回家的,我怎么給忘了,那個,衛老板,謝頭家的門沒鎖,你就自己進去吧,他要不在,多半是去買菜了,你等等就行,我要趕著去接嫮兒了!”

說罷,也不等衛嵐表示,拱了拱手,就直接著急火燎的跑出巷子了。

站在那扇木門前,衛嵐反倒有些猶豫了,有那么一瞬間,她也心生迷茫。

老舊的木門推開的時候,帶著“吱呀”聲,頭一次,開門的時候是如此的小心翼翼。

四方宅里倒也不小,半大的院落收拾的清麗整潔,一棵桃花樹筆直茂盛,不少藕粉的花瓣飄落下來,帶著些淡雅的味道,一時芳菲秀麗。

而那棵樹下,就坐著這間院落的主人,脫去了平時的黑紅官服,換上了一件青白常服,頭發用一支黒木簪綰起,袖子高挽。那雙手不再是握著佩劍,而是一手拿著錘頭,一手按著釘子,分明是做木匠的活兒,可偏偏就是淡雅出塵,沒有一丁點的俗流之氣。

衛嵐站在門口處,看了一會兒,她好奇的不是謝從安怎么做起了木匠活兒,她好奇的是,為什么這個人從剛才到現在就一動不動,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樣?

緩步走過去,才發現他的眼眸此時輕闔著,四周沒有別的聲音,有的只是眼前人綿長的呼吸聲,還有,溫柔細密的風聲。

也許是桃花太過柔和,也許是風聲太過溫暖,也許,是眼前這個人太過儒雅,衛嵐慢慢的俯下身,靠近著那個人的臉頰,好像是要把他的樣子記在心里,看得那樣仔細。

那樣近的距離,就連他身上清冽的墨香,都那樣清楚,像是熟悉的味道,一圈一圈縈繞在衛嵐的記憶里。

這個人,她在哪里見過呢?

只是,還容不得衛嵐多想,那人就微微皺了皺眉,一雙墨黑如曜石般的眸子慢慢睜開,帶著明顯的震驚和訝異,以至于讓他手中的錘頭滑落,正好,砸中衛嵐的腳面。

頓時,四方宅里傳出了一聲哀嚎,完全沒有以往做作和矯情的樣子,衛嵐就蹲坐在地上,兩只手不知道是該抱腳痛哭,還是該捂臉痛哭,一雙淺棕色的眼眸里全是氤氳,哆嗦的嘴唇不知道是想說些什么。

謝從安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登時就慌了神兒,連忙蹲下來,手足無措的看著她,“衛,衛老板,你沒事吧?”

“性命是無憂,可傷殘是少不了了,謝捕頭,我不就是來催催債,至于下這樣的狠手嗎?”衛嵐看他想要碰自己的腳卻又不敢的樣子,突然就想要打趣一下他,可腳面實在是鉆心的疼,弄得她又是哭又是笑,好不狼狽。

眼前這個人明明眼眸里含著淚,可眉眼彎彎甚是愉悅的樣子,一時倒叫謝從安不知如何是好,囁嚅了半天,才試探的問道:“附近有家醫館,衛老板不嫌棄的話,謝某帶你過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謝從安白凈的臉頰上泛起了些許紅暈,衛嵐看得仔細,他溫潤的眉眼微微低垂,略有些羞赧,就像第一次他們見面時那樣,這個人,不好意思的樣子,也分外好看。

“好啊...”不自覺的,衛嵐就開了口。

“那,謝某得罪了。”謝從安拱了拱手,語氣慢慢恢復了平常,像是帶些溫潤的瀲滟湖水,清雅平穩。

原本還想問問謝從安怎么個得罪法,下一刻,衛嵐身子一輕,整個人就已經在他的懷里了。

淺棕的眸子里滿滿的都是訝異,雙眉微挑,竟有些欣喜的感覺,那些打算玩笑的話,也沒有說出口。

難得,衛嵐沒有再捉弄這個人。

春日的街巷有些暖然,許多細小的花瓣都開始飄散下來,一時間,芳香四溢。可衛嵐在這一時刻,卻只能嗅到清冽的墨香,只能感覺到這個人的溫暖,只能看見這個人。

“今日真是對不住,還請衛老板多忍耐一下,醫館馬上就到。”謝從安雖然著急,但是步履依舊穩健,墨黑的雙眸注視前方,沒有一點點的猶豫。

這種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全身心的投入到某一件事當中,忘卻自己的執著,每一個表情,都是那樣的穩重,真是叫人心安。

衛嵐這樣想著,唇角顏色正好,略微彎彎。

醫館是衛嵐常去的那家,何老大夫坐館的回春堂。雖然名字聽起來很是高端,但實際上,這就是個半大的藥鋪,除了坐館的何老大夫之外,就只有一個抓藥的二掌柜,一個收賬的掌柜。

不得不說,衛嵐自從見到謝從安之后,就一直沒有什么好運氣,先是店被砸了,再是脖頸受傷,現在又是腳被砸傷。

短短四五天的時間,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回春堂了,就連何老都不無詫異,甚是感慨的說道:“衛老板真是關照回春堂,每個月都來看手就不說了,現在又連來兩次,真是老朽的財神爺,以后常來,多給你抓些好藥。”

“何老,你這么說我可不會覺得高興,想我們做鄰居多少年了,你是希望以后再也吃不到衛庚做的珍珠丸子了嗎?”衛嵐看了看被包扎的右腳,還是有些疼痛的感覺,有些懊惱的撇了撇嘴,睨向一旁正在悠閑喝茶的何老,戳著他的弱點。

果然,何老喝茶的動作慢了許多,艱難的咽下最后一口茶水,從桌后拿出一貼膏藥,遞了過去,“衛老板收好,不要著水。”

衛嵐瞧了瞧,甚是歡喜的接了過來,眉眼里全是算計之后的得意,“何老客氣,我只是說笑嘛,別當真,下次...”

“掌柜的,你怎么又來這兒了?我還等著大掌柜的新品,快點回去了!”還沒等衛嵐的話說完,門外就有人甚是不滿的埋怨起來,推門進來,很是著急的樣子。

“谷南,我...”

“都包扎完了,那就沒事了,何老,我們先走了!”谷南看了一眼她腳上的傷,微微皺起眉來,“嘖,有些麻煩啊...”

“唉,別想像上次那樣...”衛嵐看她的雙眸微瞇,心里頓時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只是還沒等她再多說一句話,面前這個人就有了動作。

果然,谷南沒有像上次一樣把衛嵐扛起來,而是換了一種姿勢,用一個男人的方式,把衛嵐抱在懷里。

“...”

衛嵐就猜到會這樣,欲哭無淚的用絲巾把臉遮了起來,只露了一雙淺棕眼眸,滿眼滿眼的無奈,只是隨意的一瞥,就看到了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自己。

從開始診療到現在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個人都不曾開口說過話,只是靜靜的坐在一側,看著她,像是在仔細的打量著她,但眼底里的,是從未有過的莫名,微微弱弱,難以發現。

有那一瞬的錯覺,衛嵐覺得,那個人,在心疼自己。

回到木香樓的時候,衛嵐只是說了一句放她下來,然后谷南就真的只是把她放到門口,然后徑自往后院走去,沒有再回過一次頭。

衛嵐愕然的看著谷南急速消失的背影,一雙淺棕眸子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目瞪口呆的樣子,倒是很少見。

“今日,真是多有得罪了,還請衛老板多擔待,謝某定會補償的。”謝從安看著她的側顏,微垂了眼瞼,拱手十分抱歉的說道。

這個人如果不說話,就像是平和的湖水,雖然平穩安寧,但是看不到心底的顏色,那是瀲滟的波瀾,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沒有人知道。

“謝捕頭,”衛嵐低微的喚了他一聲,淺淺的笑了笑,一手撐著下巴,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今天的事你別放在心上,這點小傷,我還不在意的。”

謝從安抬起眼眸看向她,那樣深沉的墨色,純粹耀眼,容不下雜物。

他看著衛嵐,眼神的顏色似是變幻了許多,又似是一直那樣的深邃,雙唇微動,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的那樣清晰,“衛老板終究是女子,這樣辛苦自己,還是找個依靠,不要勉強自己。”

衛嵐聽得仔細,不由自主的彎了唇角,眉眼都帶著難得的笑意,“謝捕頭,過了今年,我就已經二十七了,年華老去,不復艷麗,你覺得,還會有人想要娶我嗎?”

“衛老板現在仍舊很好看,況且,外貌只是一時的,只要衛老板愿意,還是會有許多良人的。”謝從安說的認真,就連夸贊的時候,都是那樣的一本正經。

“良人,嗎?”衛嵐許久沒有聽過這個詞了,一些只能回憶的過往,又開始泛濫起來,她抿唇不再說話,就連笑意,也慢慢的變得疏涼起來。

陌生的感覺,再次襲來。

四周的風帶了些許涼意,卷著泥土的氣味,開始彌漫在這街道上,迎接四月的第一場雨,即將傾盆。

“快要下雨了,我就不留謝捕頭了,衛辛,拿把傘過來。”衛嵐突然端坐起來,好像之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唇角微微含笑,依舊是艷麗的模樣,看不出真心。

謝從安接過傘,并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拱手道:“謝某告辭,明日再來。”

只有八個字,然后,他就大踏步的從街頭走到街尾,直到青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掌柜的,你以前認得這個人嗎?”衛辛站在衛嵐身旁,看她神色變幻,竟是許久未見的,莫名哀傷。

說不出的莫名,才真的是莫名。

衛嵐收回了視線,抬頭看著灰青色天際,倚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許是認得吧,不過,我忘了。”

許久,她才呢喃道。

第三章、墨白

四月芳菲盡,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細雨,明明是北方的小鎮,卻也有著煙雨的纏綿,只是雨停之后,嫩綠的枝頭微微顫動,春意正濃,也有寂寥。

謝從安握著青花茶盞,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院里的那顆桃樹在努力的生長,一時有些失神。

“爹爹,爹爹,”奶聲奶氣的叫喊聲從后面傳來,半大的小人兒揉著惺忪的眼眸,從里屋走了出來,“你又在想事情啊?”

清冷的墨黑慢慢變得溫和起來,眉眼也顯得溫潤如玉,他放下茶盞,走到小人兒面前蹲了下來,整理著松松垮垮的衣服,微微笑道:“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吵醒你了嗎?今日學堂休息,爹爹中午給你做飯,你想吃什么?”

“那,嫮兒想吃上回爹爹做的糯米丸子,好不好?”原本還惺忪的眼睛一下子閃著亮光,茶色的眼眸水韻流彩,眼角微微勾勒出韻致,如同暈染開來的顏色,琉璃生輝。

還只是這樣的年紀,這個小家伙就已經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眉眼如水,淡雅文弱,怎么看都是一個姑娘家家,尤其是那雙眼眸,真像啊...

“爹爹,你又在想什么?”謝嫮歪著自己的小腦袋,不甚理解的看著自己的爹爹為何這般模樣,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別人。

“沒什么,爹爹只是在想還需要去買什么食材。嫮兒,時間還早,再去睡一會兒吧!”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自覺的,就帶上了愛憐的語氣。

也只有看著眼前這個小家伙,才能叫謝從安眼底里難得涌現出名為溫柔的神色。

謝嫮打了一個哈欠,頓時淚眼朦朧,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問道:“爹爹還要去給木香樓的老板送飯嗎?”

“恩,衛老板的腳傷還沒有好,這是爹爹應該做的。”謝從安看了一眼食盒,又想起前幾日那人的挑食,不自覺的就略微彎了彎唇角。

“衛老板,她是個怎樣的人呢?”謝嫮沒有見過衛嵐,只是常聽謝從安提起,很是好奇這是個怎么樣人。

謝從安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想到她,就會想到那人漫不經心的笑意,淺棕眼眸艷麗的樣子,還有那日近在咫尺的白茶味道。

桃花芬芳,滿眼艷麗,大好春色,都被辜負,只是因為那時,他的眼里,只有那一個人。

“她呀,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謝從安輕聲呢喃著,墨黑暖然。

“我可一點都不溫柔,你別逼我啊!”就在與此同時,木香樓的掌柜衛嵐正以一副壯士斷腕的豪情,坐在二樓軒窗上,不管不顧的搖頭道,“你別再過來了,小心我不客氣啊!”

“掌柜的,這些藥要趁熱喝才有效,您就別鬧了,快下來吧!”衛庚前走幾步,端著藥碗,苦口婆心的勸著上面那個年齡比他還大的掌柜,滿眼擔憂的樣子,真是操碎了心。

衛嵐不聽到藥還好,這下就如同炸了毛的野貓一樣,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牢牢的抓住窗欞,往外探著身子,“不是說散了瘀血就不用了,怎么還要喝呀?!衛己快把衛庚拉走,要不扣你工錢!”

“哦?掌柜欠我的工錢還少啊?我倒是不在意,您隨意扣。”衛己挑了挑雙眉,雙手環抱在前,倚在門框邊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

“掌柜的,淤血雖然是散了,但傷筋動骨百日養,這都是調理的藥,您就別鬧了,趕快下來喝了吧!”衛庚仍舊是不放棄的勸說著自家的掌柜,拿著湯匙仔細的吹涼了湯藥,就差喂到那人的嘴里。

只是他越是這樣,衛嵐就越害怕,眼看著那湯匙就要到嘴跟前了,她還拼命的搖著頭,往后仰著,真真兒一副要了老命的樣子。

還當雙方糾結的時候,樓下有人甚是不滿的喊道:“衛二,不就是喝個藥嘛,婆婆媽媽的像個娘兒們一樣,痛快點喝完來嘗嘗我的新菜品!”

初晨微涼,可那人的額頭前卻是汗津津的,雙眸和衛嵐的一般,淺棕明亮,像是朝陽的顏色,絢麗奪目,只是多看一眼,就會深深被吸引。

藏藍紋繡的常服原本該是儒雅的模樣,只是,那腰間的圍裙,還有上面五顏六色的污漬,很難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沒有淡雅的墨香茶香,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蔬菜和調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那是一種,接近熬制中藥的味道。

只是那人才說了一句話,前一刻還在執拗的不想喝藥的衛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藥喝了個底朝天,然后從軒窗跳下來,一拐一拐的要往外走去,嘴里還嘟囔道:“趕快走,趕快走,大哥要上來了,我得趕緊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剛剛扶住門框,準備邁出右腳的時候,門外已經有人扶住她的胳膊,架著她就往里走去,“就算這么想吃我的飯菜,也不用如此著急,我們到里面慢慢吃。”

此人正是衛嵐的大哥,衛珣,木香樓的大掌柜,平時最喜好的,就是做些個很是奇才的料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導致衛庚看見他做飯就胃疼。

此時,衛嵐的內心是奔潰的,她就只能苦笑著被放在椅子上,看著衛珣從食盒里拿出好幾碟不知為何的東西。

“不,不是,大哥你的飯菜,我怎么能一個人獨享,衛己你過來...”衛嵐看著碟子里奇妙的顏色,眼皮陣陣的發跳,顫著嗓子要把衛己拉下水。

“說什么呢?衛己不在兒。”衛珣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的痕跡,坐在她身側,拿出一副筷子遞了過去,“你快嘗嘗,這些都是我最新琢磨出來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樣!”

衛嵐一臉不相信的看著身側之人,環顧四周,卻發現這里真的只有他倆,然后表情抽搐的默默接過筷子,在心里卻把衛己罵了個翻翻兒。

而正在樓下的衛己,一手攬著衛庚,一手端著藥碗,看了眼二樓的軒窗,微微嘆了一口氣,低笑道:“掌柜的,自求多福吧!”

“還等什么呢?趕快吃吧,這道拔絲小黃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我給你夾。”衛珣看著她遲遲不肯下手的樣子,還以為是她不好意思,大手一揮,直接又拿出一副筷子給她夾起菜來。

此時此刻的衛嵐,簡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磨磨蹭蹭的拿著筷子,戳著碗碟,還不時的賠著笑臉,可憐兮兮的說道:“大哥啊,你看,我還是個病號,這些菜呢,都不太合我的傷口,你看,要不就...”

衛珣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瞟了她一眼,真的只是輕輕的瞟了她一眼。

衛嵐身子一哆嗦,趕緊拿起端起碗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顏歡笑道:“不過,大哥親自做的東西,我還是要吃的。”

一口進去,先甜后酸,酥脆綿軟,后勁上來,頓時麻辣。

“噢,我忘了說,里面我還加了西域來的辛香料,你...”

衛珣后面的話根本不用說,因為衛嵐已經掐住他的脖子,啞著嗓子比劃著要喝水,滿臉通紅的猙獰,就連淺棕的眸子都已經開始泛起淚光來。

從小衛嵐就不能食辣,一丁點的辣味都會讓她的舌頭發麻,更嚴重的時候,會讓她呼吸不暢。

此時的衛嵐只覺得嗓子真的可以噴出火來,一股一股的火氣在唇齒中來回徘徊,燒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不得不松開手,拍著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張開嘴,來緩解這種窒息的感覺。

“衛二,你別嚇我啊!”衛珣哪里見過她這般難受的樣子,頓時不知多措,連忙拿過茶壺就要給她灌水。

只是,還沒等茶壺碰到嘴唇,有人就攔了下來。

那人一手扶住衛嵐,一手用力拍打著她的背部,連續幾次,終于使得她把卡在喉嚨里的食物吐了出來,而后又從懷中拿出一個青玉的小瓷瓶,倒出兩粒白色的小丸藥,送服到她的嘴里。

說來也奇怪,那兩粒小丸藥剛一入嘴,薄荷的清涼和蜂蜜的香甜立即在唇齒中融化開來,緩解了不少方才的麻辣和灼熱。

衛嵐捂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有驚無險的從鬼門關前繞了一遭,頭都沒抬的苦笑起來,“謝捕頭,還好你來得及時,要不然,你還得帶我大哥回衙門審訊一番,問他是不是要謀殺親妹呢!”

清冽的墨香在青白相間的紋繡常服上似重又淺,這樣溫雅的味道,衛嵐不會忘記,就像那時,夾雜著芬芳,卻仍舊是溫潤的模樣。

謝從安輕輕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扶著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倒了一盞茶遞了過去,“衛老板說笑了,大掌柜只是味重而已。”

“衛二,原來你不能吃辣啊?這么多年你怎么沒說呢?”衛珣有些受挫的皺起眉來,站在那里看著她,模樣委屈。

衛嵐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淺棕的眼眸里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甚是柔和的看向他,眉眼彎彎,暖聲道:“這么多年不都這樣過來了,大哥不必介意,雖然我是無福享受你的菜品,可咱們店里還有別人啊,衛己不就特別喜歡吃辣的,你可以給他呀!”

“對呀!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那你忙著,我走了!”衛珣像是重見希望般的,淺棕的眼眸里閃閃發亮,連忙收拾起碗筷,以迅雷之速往樓下走去,邊走還邊笑道,“哈哈,衛己,你來嘗嘗我的新菜品吧!”

“大哥,慢走。”衛嵐仍舊保持著微笑,目送著衛珣出了房門。

她輕抿茶的動作慢條斯理,模樣溫和,只是那雙眉眼里,有著謝從安熟悉的狡黠,黛眉微挑,藏有算計。

不過是喝了一盞茶的功夫,樓下就已經嘈雜成一片,衛嵐像是早就知道的樣子,勾唇笑得歡快,抬手擦了擦眼角淚花,對著謝從安說道:“是家里人失禮了,還勞煩謝捕頭,幫我關關門。”

看著她的模樣,那樣帶著些小心思的模樣,溫柔或明媚,優雅或不語,每一個樣子,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或許,這樣子也好。

“謝捕頭怎么了?”衛嵐倒是自覺,打開食盒自己拿出碗筷來,還不忘打趣他,“又不是第一次見我,今日反倒看得這樣認真,莫不是,我又變得好看了?”

謝從安愣了一下,被衛嵐這樣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墨黑的眼眸微閃,垂下眼瞼,坐到她的對面,又給她倒了一盞茶,默默的推了過去。

“恩?”衛嵐看了他一眼,把筷子放下,右手支著頭,淺棕的眸子一眨一眨,甚是好奇問道,“謝捕頭到底怎么了?進來就一語不言,是有什么煩心事,還是麻煩事?不介意的話,可以說給我聽聽。”

茶香悠悠,或淡或濃,衛嵐的唇齒里還留著方才的薄荷味道,她就那樣歪著頭,看著對面那個人,只是那人依舊不說話,墨黑的眼眸里,有著衛嵐看不懂的情緒。

那是什么?是憂傷,還是害怕,亦或是,無奈的守望。

突然這一刻,衛嵐的腦海里,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塵封的記憶,帶著漫天的碎片,漸漸開始拼湊起來。

驀地,回憶突然鋒利起來,些許殷紅的顏色,點點滴滴,碎散開來。

放在膝上的左手莫名的有些發痛,一陣一陣,從指間蔓延到肩膀,這樣的痛感,仿佛有很久沒有感受到了,只是這一次,就像是當初那樣,痛到心里,言不能語。

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衛老板,你該多心疼一下自己。”許久的許久,這個人終于開口,他的聲音輕輕淺淺,就像是春日湖水,雖然波瀾不驚,但卻是帶著絲絲的溫潤,直抵人心。

“謝某知道,說這樣的話有些多余,但還是希望,衛老板能多心疼一下自己,逞強做的事情,最后還是會受傷,這不像是衛老板的作風。”

“還有,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細如塵,謝某希望衛老板,以后能多加小心,也希望衛老板日后的良人,能夠替你小心這些瑣碎之事。”

“雖然是衛老板的家人,但畢竟男女有別,衛老板日后還是要嫁人的,太過親昵,會叫別人誤會衛老板,這樣不好。”

他就一直在說,衛嵐就一直在聽,淺棕眼眸溫溫潤潤,沒有一點敷衍的意思,異常的洗耳恭聽,一直到他說完。

“謝捕頭說完了?”衛嵐看著他,淺淺的笑意掛在唇角,恰到好度的溫良,而后,又拿起筷子,試探的問道,“那我可以繼續了?”

謝從安又默然不語,垂下眼瞼,抿著已經涼透了的白茶,心緒萬千。

一個人沉默的時間可以很久,而兩個人沉默的時間,或許只有一盞茶,或許只有一席飯,或許只有那么一臂之間的距離。

直到衛嵐吃完所有的飯菜,謝從安收拾好食盒,他們之間的沉默,依舊涌動在這不大的房間里,起起落落,找不到由頭。

似乎繼續待著,兩個人還只會默然以對,謝從安拱了拱手,轉身走出房門。

“我其實很好奇,”衛嵐看著他的背影,輕啟朱唇,問了一句,“謝捕頭,對誰都這般上心嗎?”

一句話,叫謝從安停住了腳步,他慢慢地回過身來,站在那里看著衛嵐,又是不語的樣子,墨黑的眼眸藏下了所有的過往,平平靜靜,沒有起伏。

“還是因為,你可憐我?”衛嵐淺淺笑了笑,手撫著桌子,慢慢的站了起來,緩步往前走來,一步一步的接近他,淺棕的眸子明亮,略微彎彎的弧度,卻不見半分笑意,“久仰大名了,墨倓公子,謝修。”

有些往事,并不是她愿意想起來,只是太過在意,就會慢慢浮現。

她如是,記憶如是。

第四章、琉茶

《云北通志·帝志》卷二十八記載:“...永景十九年三月,顯宗頊駕崩,東宮之位懸空,幼子淳王清四月于通州謀反作亂,長子昱王洛承天命,繼大統,稱明帝,討伐叛亂。

九月,于封谷峽一戰,大將宗正破敵千數,逆賊潰逃,過宛州、渝州,首戰大捷,后稱‘封谷大捷’...

永景二十年七月,淳王弒殺伯父恒王,篡兵權,于青州反攻,連破五城,直逼京都。

上命謝氏子弟修為虎威大將,位一品,掌虎符,于渭水一戰,鏖戰五月,折兵近萬,收復苛州、云州、元洲...

...永景二十二年四月,上御駕親征,于青木原一戰,力戰一月,擊潰叛軍,淳王自縊,余黨被俘...上善仁,厚葬淳王于西山皇陵。

此亂三年之久,后世稱之‘永景之亂’...”

這是十年前的舊事,也是塵封的往事。

只是短短數百字,就把當年的事情一筆帶過,有關淳王這個人的記載,就像是水月鏡花,虛幻縹緲,不復存在。

成王敗寇,從來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衛嵐知道,一直都知道。

一壺清酒潑灑,兩行相思落地,三炷繚繞青碑前,誰念那時風流?

百尺竿頭迎上,千丈飛流而下,萬將枯骨魂滅散,只為當時少郎。

青禾鎮的后山是個好地方,每年五月的時候,石榴花開,紅艷妖嬈,大簇大簇的花團錦繡,就像是火焰一般,要燃燒殆盡。

只是鎮上的人不太喜歡這樣的艷麗俗氣,反倒只有衛嵐,喜歡的打緊,她總覺得,這花,像極了自己。

“殿下,懷瑾又來了。”

衛嵐一襲水紅紋繡薄衫,金絲邊勾勒,美艷的不可方物,明明應該是艷俗的樣子,可在她身上,就只有淡然疏涼。

尤其是那雙淺棕的眸子,雖然眉眼彎彎,卻滿滿的都是薄涼,甚至,都帶上了一些嫣紅。

“今年的石榴花,依舊開很好,雖然平日里是懷珣在照料,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長這種細致活兒。”

女子的聲線輕輕淡淡,有種特殊的婉轉動容,像是清冽的泉水叮咚,滿是溫潤。

她跪在那里,對著一座青石碑,低低呢喃,有時候言笑晏晏,有時候佯裝惱怒,所有的嬉笑怒罵,都只是對著那塊青石碑,什么都不曾篆刻的青石碑。

可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就連每一個眉眼流轉瞬間,都是那樣的妥帖恰當,就好像,那面前的,是她心中之人。

只是許久之后,那雙淺棕的眸子里,有了些許泛光的色彩,她不在笑著,而是有了憂傷。

“殿下,懷瑾很好,懷瑾一直遵守著殿下的約定,活的比以前還要好,只是...”

她頓了頓,伸手拿過碑前的酒壺,仰頭一飲而盡,而后把酒壺扔碎在地上,任由碎裂的渣子劃破臉頰,鮮紅蜿蜒而下,她卻毫無知覺一樣,慘淡的笑了笑。

“懷瑾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過去了,明明這么多年了,可依舊像是昨日一般歷歷在目,那種感覺,像是無形之手,握住懷瑾的這顆心,稍一用力,就死無全尸。”

“殿下,是懷瑾無用,連好好過日子這種小事,懷瑾現在都做不好了,你教教我,我該怎么做,才能不負你之所托?!”

“我該怎么做,才能像個正常人?”

淚,就是那樣毫無征兆的劃過臉龐,和著嫣紅,有些咸澀。

終究,還是忍不住。

“姐姐,你別哭了。”稚嫩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柔軟暖和的小手在臉上游走,擦著那些苦澀,拭著那些甜腥。

淚眼朦朧的時候,衛嵐像是看到了年幼時候的殿下,茶色眼眸,琉光溢彩。

那些過往,紛涌而至,吞噬理智。

“殿下...”

謝嫮原本是想,趁著爹爹休假時日和他出去踏青春游,歡快的拿了紙鳶先出了門,只是,明明走的是郊外,可怎么就到了后山呢?

四處走著,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喃喃細語,那樣的聲音,溫溫軟軟,好像爹爹糯米團子的樣子,他慢慢走過去,就看到有個漂亮姐姐跪在那里默默抽泣。

她哭得好傷心,就連自己,都有些難過起來,他嘟著小嘴,想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小聲道:“姐姐,你別哭了。”

只是才說完,那個漂亮姐姐就抱住了自己,窩在自己的小肚子前,哭得異常慘烈。

“姐姐,你別哭了,嫮兒給你好吃的,我爹爹做的糯米團子可好吃了,嫮兒分給你,好不好?”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頭一次安慰人,也只知道要把自己喜歡東西分享出來。

小手撫著漂亮姐姐的后背,就像爹爹哄自己睡覺時那樣,輕柔的拍著她,奶聲奶氣的說道:“姐姐不哭,爹爹說過,成大人了,就不能輕易落淚,哪怕遇到很傷心的事情,也不能落淚。”

拍打的感覺,異常真實,就連那溫度,也實在真實,衛嵐慢慢抬起頭,看著這個半大的小家伙,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兒,軟糯糯的樣子,輕聲道:“真的是個小家伙...”

“姐姐你不哭了,太好了!”謝嫮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茶色眼眸里全是歡喜的顏色,只是眉眼彎彎,卻自帶風韻,讓周遭的艷紅都失了幾許顏色。

這雙眼眸,太像了...

衛嵐看著他,伸手慢慢撫著那雙眉目,許久之后,才艱澀的開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謝嫮,嫮目宜笑。”

“以后本王若有了子嗣,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名‘嫮’。”

“希望他的眼睛和本王的一樣,都是茶色的。”

“本王啊,其實最喜歡笑了。”

“嫮目宜笑,半眸生輝。”

“嫮兒。”一聲低喚在不遠處響起,輕輕淺淺,帶些柔情。

謝嫮扭頭看去,笑逐顏開的跑了過去,“爹爹,你來了。”

那人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塵,又整理著他的衣衫,而后,擦了擦他臉上不知何時沾上的胭脂,無奈的笑道:“下次不準這樣亂跑了,看,衣服都臟了。”

謝嫮吐了吐舌頭,回頭看了看還在原處的衛嵐,拉著他的衣角說道:“爹爹,那個漂亮姐姐哭了,你幫嫮兒安慰一下她好不好?”

“爹爹知道了,你先到那邊去玩兒,不要走遠了。”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指了下不遠處的空地。

似乎是有些不舍,謝嫮拿著紙鳶邊走邊回頭看,還是那人揮了揮手,他才放下心來玩起了紙鳶。

衛嵐看著他的神情,那是佯裝不出來的寵愛和憐惜,但還是問了一句,“他是,你的兒子?”

謝從安半垂下眼瞼,墨色的眼眸慢慢暈染,逐漸化開了清冽,淡色的唇笑得微微涼涼,就連聲音都是那樣的溫淺,“你都能猜得出來,不是嗎?”

像是已經知道答案,又像是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衛嵐微皺黛眉,淺棕的眸子看著不遠處的小人兒,那樣子的身影,那樣子的眉眼,那樣子的氣質,都和記憶里的重疊起來,叫人莫名的想要落淚。

“是,懷信。”許久之后,衛嵐才艱難的說出那個名字來。

“懷信?”謝從安像是不太熟悉那個名字,只是下一刻,他就明了的點頭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真名,宋影,是她入府之前的舊名。”

“殿下和我說過,我們五衛里面,只有懷信的名字,是他親自改的,取的是他的字,信芳。”衛嵐像是憶起往事,眉眼溫柔,沒有了往常的濃墨重彩,淡雅安和。

“我曾經以為,懷信愛著殿下,可是她拋棄了所有的信任,就在我面前。”

“我也曾以為,懷信不愛殿下,可是她為殿下孕育的孩子,也在我面前。”

“所以我才說,沒有什么是比人的感情更不可信的。”

謝從安沒有說話,站在她身側,看著她落淚的樣子,也依舊是那樣的婉轉動人,叫人心疼。

“我記得,她算是你的師妹,她最后的時候,有沒有和你說什么?”衛嵐低聲問道,低淺的聲線里,有著微微的起伏。

“她叫我帶一句話給你,”謝從安遞過去一方手帕,清冽的墨香悠然,舒緩著微妙的氣氛,“一條左臂,換你一生平安,懷瑾,你該謝謝我。”

還在硬撐著的神經突然崩斷,過往的片段,喧囂而至,在記憶里翻涌浮沉,最終,淚如雨下。

“那個混蛋,我謝你全家!”

“咦,懷瑾,你是左撇子啊?而且還會玩兒雙劍,可惡啊!我就只會用右手。”

“懷瑾懷瑾,你說殿下常年征戰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他會不會是不喜歡女人呢?”

“懷瑾,殿下說喜歡我,你說他腦子是不是被撞了?”

“懷瑾啊,我好像,也喜歡殿下誒!”

“吶,懷瑾,你帶的人最少,就去惟州,那里安全。”

“這個人已經身受重傷,況且她的左手已廢,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了。”

“念在我們共事一場的份兒上,我不會殺你,懷瑾。”

“懷瑾,恨著我就好。”

十年前,淳王隨侍“出云五衛”力保自家王爺爭王位,因個個都是善用謀計,運籌帷幄之人,剛開始的戰事對昱王,也就是現在的九五之尊明帝,很是不利。

只是剛過了永景二十二年,“出云五衛”中的三衛懷信,擅盜虎符,調離戰線,致使淳王大軍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永景二十二年三月,“出云五衛”中的四衛懷瑯,五衛懷玘先后戰死,淳王大軍南線全部崩潰,只余北線由二衛懷瑾苦苦硬撐,但到四月,仍舊是潰不成軍。

可以說,“永景之亂”的轉折點就是懷信盜兵符,可是之后,此人卻下落不明,有的說是入宮當了貴妃,有的則是說被明帝軟禁,還有的說是愧對舊主自殺身亡。

眾說紛紜,一時成謎。

“宋影是謝家送到宮里做暗衛的,只是那時還是昱王的圣上,讓她潛入淳王身邊,日后好做內應。”

“她做的一直都很好,還成了‘出云五衛’,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一邊愧對淳王,一邊又愧對昱王,她的日子,其實不好過。”

“最后,她和我說,她這一輩子,最開懷的時刻,就是還是‘出云五衛’的時候,至少那個時候,她的笑,是真的。”

謝從安默默地說著,聲線淺緩,就像是江南雨后的小鎮,煙雨朦朧,寥有詩意。

“那個混蛋,死了還這么煽情。”衛嵐低聲呢喃了一句,眼眶微微泛紅,嘴角噙著半抹苦笑,不住的搖著頭。

話說到這里,就沒有再繼續下去的意思,所有的事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是恨,還是忘,都是無法左右的。

明艷的石榴花大肆渲染著亮彩,明明是這樣絢爛的顏色,可在衛嵐眼里,漸漸模糊,像是被彌漫的濃霧所籠罩,看不到原本的模樣。

清冽的味道近在身側,綿長的呼吸聲,穩重平緩,本應該是位居廟堂,執掌大權,可屈居這樣的小地方,照料孩童,含辛茹苦,這個人,她一直就不懂。

良久,衛嵐轉過身來看著他,眉眼溫潤,自成風雅,那雙墨黑的眼眸微微暈染著安寧,絲毫看不出,他是淬過烽火,經歷百戰的人。

這個人,和她不一樣。

“為什么,要選擇這條路?”她微微啟唇,話語輕幽。

謝從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像是下意識的,當年就做出這樣的決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也不會有一點后悔。

六年時光,早就磨光了所有的尖銳,反倒想想,他一直也是那樣悶聲不語,不像那個人,笑而不顯,痛而不語,那才是溫潤悠長,叫人生羨。

那年,他二十三,那個人二十。

現在,他三十,那個人還是二十。

他又垂了眼眸,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潤,沒有言語。

“大概,是別的路,都太累了。”

許久之后,他低聲說著,又抬起眼眸來看向眼前明眸善睞的女子,謙潤的笑了笑,帶著真情,帶著暖意。

清風微過,帶著些許彤紅的花瓣,飄落下來,許是太過艷麗,許是太過明亮,反倒有些迷了眼,或是淺棕,或是墨黑。

黃昏無限微愁,冷月無邊微涼。已是乍暖還寒時,更深露重幾許。

酒酣最是入夢,茶薄最憶故人。莫道簾卷西風處,飛星傳恨幾重。

第五章、朱紅

最近大街小巷都在沸沸揚揚的討論著一件事,那就是木香樓的老板娘對衙門的謝捕頭有意思,其流傳程度,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幼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八角茶館,是整個青禾鎮消息最靈通的地方,無論是哪家員外的小妾買了什么款式的鐲子,還是縣令大老爺又白吃了多少公款,只要踏進這茶館,就沒有不知道的。

這幾天,關于木香樓老板娘和謝捕頭的話題,一直居高不下,每日來聽新鮮事兒的人是不曾斷絕,這叫陳訊這個做掌柜的,是一連幾天都笑得合不攏嘴,畢竟,大把大把的票子進來,誰會往外推!

八角茶館以說書為主,半大不高的臺子,是說書先生的領域,來客坐在臺下,點上一壺清茶,來上一碟吃食,配上說書先生的聲情并茂,那可真是悠然自得。

今日主位上坐的,是八角茶館的臺柱子,白先生。

這位白先生模樣普通,可說起書來,愣是讓臺下諸人無不身臨其境,堪稱一絕。

“今天說的,是謝捕頭和衛老板,前幾日相伴游集會的事。”

剛一開始,白先生就引得諸人興趣濃濃,紛紛屏氣凝神,想知道后續如何。

白先生也不賣關子,輕啜了一口茶,又道:“那日六月六,天氣甚好,正逢三鎮集會。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日是謝捕頭的生辰,只是,衛老板一開始還不知。”

“謝小爺去找衛老板的時候,還以為只是單純的出去游玩,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諸位也知,衛老板身姿曼妙,秀色可餐,平日穿衣打扮也是好看的緊,不過那日,衛老板身著一襲素雅紋繡月白流仙裙,配著白玉蓮葉簪,破天荒的畫著淡妝,柳葉黛眉溫婉有常,櫻桃粉唇秀雅有致,真真兒是,豆蔻年華風采時,半是嗔羞半是喜。”

“集會從城東到城西,各式各樣的玩意兒,那叫人眼花繚亂,許是怕謝小爺走丟,謝捕頭是時時刻刻都握著謝小爺的手,可這在一旁的衛老板,就稍顯尷尬,還是謝小爺機靈,右手被謝捕頭握著,那左手,就在自然不過的去握了衛老板的手。這在別人眼里,可不就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嘛!”

“這兩個大人是陪著謝小爺逛遍了整個集會,又是玩套圈,又是玩捉魚,好不歡快。正往耍把戲的那處走去,路邊攤的一位老婆子就喚住了謝捕頭,問他:‘這位官人,看你家夫人這般美貌,不如再配上一條絲巾,錦上添花如何?’”

“登時,謝捕頭就怔在原地,心想‘原是拗不過孩兒,請了衛老板出來,只是這一下被誤會,平白辱沒了衛老板的名聲,這可如何是好?’諸位也知,咱們這位謝捕頭什么都好,就是為人太過正直,這才說不下親事。”

“正支吾的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倒是一旁的衛老板淺笑如常,輕聲細語的說了一句:‘藕荷色。’那老婆子立即歡笑顏開,戲謔道:‘這位官人倒是有趣,這送你自家夫人東西,不必這樣拘謹。’包了一條方巾遞了過去,謝捕頭面色微紅,也不言語,只是拿了荷包付錢。”

“見他這樣,衛老板哪能放過,掩唇笑得嫵媚,睨了他一眼,也和那婆子一樣,打趣道:‘您是不知,我家這位官人吶,臉皮最是薄,都是老夫老妻了,還那般害羞的緊呢!’那老婆子一聽,滿是夸贊道:‘夫人真是有福,能遇到這樣的官人,往后的日子可是要好呢!’”

“幸得衛老板是個爽快人,只是聊了幾句便走了,若是一直下去,那謝捕頭可就真的羞死人了。”

眾人從開始到現在愣是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漏了什么精彩的內容,只是到此時,真的是再也忍不住,伴隨著些許微裂的聲音,紛紛前仰后合的大笑起來,有的說衛老板干得漂亮,真真兒是女中豪杰,也有的說謝捕頭真是不開竅,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是不做表示。

“那后面呢?不是說那日是謝捕頭的生辰,衛老板到最后可是知曉了?”有人連忙又問道。

白先生潤了潤嗓子,打開常年在身邊的竹骨扇,又繼續道:“自是知曉了,因是謝捕頭請的衛老板出游,自是最后也留了衛老板吃飯。諸位知曉,謝捕頭獨自一人帶著謝小爺六年,那做飯的功夫自是不在話下,早在幾月前,衛老板就嘗了謝捕頭的廚藝,是贊不絕口,此次更是大飽口福。”

“飯吃到一半,謝小爺就拿出了早已備好的禮物,恭祝謝捕頭三十而立,還一派天真的說道:‘希望日后有人能和嫮兒一同疼爹爹。’原本是童言無忌,可在座的兩個大人,卻是聽出了別的意思。”

“一時間,兩人不知該說什么,還是衛老板化被動為主動,從袖口處拿出一件物什,遞了過去,‘本不知今日是謝捕頭的生辰,這雖算不上什么貴重的,但好過沒有,來日,我再補上。’”

“原來,那是衛老板在集會上看中的一根墨檀玉簪子,本是想著謝捕頭送了自己方巾,那好歹回個什么東西,才算是有來有往,只是不曾想這般誤打誤撞,竟成了壽禮。”

“送衛老板回家的路上,夜月微涼,蟬鳴稻香,雖說是初夏時節,但夜深涼意重,看衛老板抱著雙臂的樣子,謝捕頭還是把外衫披了上去,兩人就慢慢的走著,也不多說什么,像是心意相通一般,氛圍微妙。”

“直到到了木香樓的樓下,謝捕頭才說了一句:‘今日衛老板愿意出來,謝某很是感激,嫮兒常有叨擾,還請衛老板多多見諒。夜已深了,衛老板早些休息吧!’”

“衛老板倚在門口,披著那件墨色外衫,又像往常那般美艷精明,微微勾唇笑了笑,緩聲道:‘謝捕頭覺得我這個人如何?’謝捕頭不明就里,回道:‘爽朗直率,精明能干。’只是這一句話讓衛老板白了他一眼,反問道:‘謝捕頭不覺我溫柔可人,秀外慧中嗎?’”

白先生的口技稱得上是令人嘆為觀止,而他模仿別人說話的聲音,也是十足十的惟妙惟肖。

就剛才這一段,謝捕頭和衛老板兩人的對話,那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親眼看到一樣,尤其是再想想衛老板那傲嬌的口吻,已有不少人面漲通紅,隱忍發笑了。

只是還沒等笑聲響起,一聲碎裂毫無征兆的響起,眾人看了看,沒看見什么東西碎了,只是瞧見邊角的桌上有一個茶杯正往外漏著水,茶小二瞧見,趕緊過去撤了下去,眾人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白先生的故事里去。

八角茶館里是熱鬧非凡,可外邊就有人面部猙獰的恨聲道:“好個陳訊,敢拿姑奶奶我開涮,就不怕砸了你的店嗎?!”

而身側那個姑娘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芝麻餅,吃的不亦樂乎,只能聽到她甚是模糊的聲音,“掌柜的,白先生說的沒有錯啊,你那日是這么說的呀!”

“胡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那樣的話了?!”美艷的女子瞪了她一眼,愣是嘴硬不肯承認,“追我衛嵐的人都可以排到城外了,我才不稀罕什么捕頭!”

谷南吃飽喝足后,滿足的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家掌柜的這樣傲嬌,也是沒有辦法的搖了搖頭,使出了殺手锏,“聽說,有好幾個媒婆給謝捕頭說親去了,今日好像是看了畫像呢!”

不說還好,一提衛嵐就氣不打一處來,黛眉緊皺,咬牙切齒的罵道:“就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么不潔身自愛,怎么給嫮兒做榜樣!”

吶,這個人的弱點,一眼就可以看透。

兩人正說著,不偏不巧的,就遇到了那個“不潔身自愛”的捕頭,還正正好的,就是從某媒婆家出來,一派溫潤謙和的樣子,其實和平日里沒什么兩樣,只是在某人眼里,那就是言笑晏晏,很是歡愉的樣子。

登時,衛嵐揮揮手,眉眼高傲的說道:“谷南,店里還有事,你先回去,我來和謝捕頭好好聊聊!”

只是說完身邊的人也沒有動靜,衛嵐好奇回了回頭,卻發現身邊哪還有谷南的蹤跡,那丫頭,早就不知何時就跑了。

再一次被拋棄的衛嵐,欲哭無淚。

“衛老板,好巧啊!”謝從安剛從某媒婆家出來,就看見不遠處的衛嵐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大步上前,拱手和她打了個招呼。

“恩,是很巧。”衛嵐雖然屢次被谷南拋棄,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心情,聽到那人說話后,她微微頷首,淺棕的眸子微涼,看著他眉眼溫和,像是心情不錯的樣子,撇了撇嘴道,“謝捕頭氣色不錯,看來這幾日,過得很好啊!”

謝從安沒有聽出她話語里反義,難得沒有沉默,而是淺淺潤潤的笑了,“衛老板也是,今日換了發簪,更好看些呢!”

“恩,換了...”話一出口,衛嵐就怔在那里,他剛說什么?換了發簪,他什么時候也會關心起這些瑣碎的事情?還有,他今日明顯就和平常不一樣,他什么時候也會帶著這種溫潤的笑意說話了?

事有反常,必有古怪!

只是,該怎么說這樣的反常呢?

這個人平日里雖然也是謙潤有致,但總感覺像是少了些什么,反倒是自從那日在后山相遇后,他整個人就變了許多,仍舊是話不多語,但也會笑笑,那雙墨黑的眼眸里,也會有生氣。

到底,他變了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有變?

“衛老板,這樣看著謝某,是謝某說錯了什么?”謝從安有些不安的看著眼前人,莫不是說錯了什么?可衛老板的伙計們說,她最是喜歡聽夸贊的話了。

一時,謝從安有些拿不準,頭一次感覺到了緊張。

“沒,沒有什么。”衛嵐輕咳了一下,掩飾著從未有過的小害羞,淺棕眸子微閃,快速的轉化了話題,“我瞧謝捕頭是從媒婆家里出來的,怎么,你要相親了嗎?”

這話來的直白,像極了她的作風,就像那夜,她也是如此直白的問著謝從安,所有的鋪墊都已經打好了,就差最后一句,便見分曉,只可惜被衛己他們搞砸了。

營造的氛圍也沒有了,她只能把謝從安閉之門外,然后在屋里各種羞恥的要死,直言要扣了衛壬他們一年的薪水。

若是以前的謝從安,大概會是沉默不語。他這個人,什么都好,但就是遇到回答不了,或是不愿回答的問題,就只會默然不語,完全沒有別的辦法。

可現在,她看到了這個人的急速轉變。

謝從安先是頓了頓,考慮了一下,才輕輕淺淺的說道:“她們對謝某甚是關懷有加,是說了好幾門親事了。”

此話一出,衛嵐心里滋味橫生,但面上卻依舊笑得風輕云淡,就連淺棕的眸子,都是那樣的淡雅,看不出一絲生氣的樣子來,唇角微揚,半是優雅,半是疏涼。

她輕聲道:“噢?那謝捕頭,可有中意的?”

“謝某...”

“算我多嘴,提醒謝捕頭一句,”還不等謝從安說話,衛嵐又開口說道,只是這回的語氣雖客氣有加,但全是疏涼,“雖說這話我是沒有什么立場說,但嫮兒還小,沒有能力保護自己,若是日后過門的新娘子苛待嫮兒,還希望謝捕頭不要偏袒,莫讓嫮兒覺得,自己的爹爹疏遠了自己。”

“謝某都推掉了。”

“還有,謝捕頭選的新娘子可不能太過年小,反倒讓你多操心...”說著說著,衛嵐像是聽到他說了什么,可又不確定的看著他,微微歪頭,模樣懵然,“你說什么?”

謝從安看著她的模樣,想起了小時候那般的懵懂可愛,微微笑著,眉眼含笑,一派儒雅,“謝某都推掉了。”

“你,你不相親了?”衛嵐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反倒有些不確定的又問了一遍。

這回,謝從安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點點頭,墨黑的眼眸流轉光彩,暈染繾綣。

所有的氣氛又漸漸的微妙起來,盛大茂密的樹蔭微涼,細碎的陽光在周身閃耀,像是一伸手就可以觸碰的到。

衛嵐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語。

若是下一刻那個破鑼嗓子沒有開口,衛嵐說不定會一直看著他。

“謝頭,大人喊你回衙門,說是北山那邊有坍塌的。”街角有人喊著謝從安,聲音急切。

“那,謝某先告辭了。”一聽這樣嚴重的事情,謝從安連忙拱了拱手,來不及再多說什么,就跑了過去。

衛嵐看著他快速消失的背影,咬了咬唇,微微嘆氣,“謝,從安...”

道不清這樣的情緒是什么,說不得這樣的思緒為哪般。

回了木香樓,衛嵐也覺得渾身沒有氣力,懶懶的只想躺在床上,看著青紗繚繞,默然發呆。

“掌柜的,我其實很好奇一件事情。”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谷南,拿著許多水果,半坐在軒窗邊上,口齒不清晰的說道,“你是真喜歡那個謝捕頭,還是為了殿下的孩子?”

衛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拿過一旁的被子,就將自己卷了進去,一時沒有言語。

谷南到也不催她,仍舊是在那里吃得歡快。

許久,被子里的那人才悶聲的說道:“我只是知道,如果失去了謝從安,我大概,會很傷心。”

“大概...”

“是喜歡吧...”

那人的眉眼,那人的語氣,那人的背影,那人的一切,她都清晰的刻畫在心里,以至于,沒有空隙。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喜歡。

青禾鎮以出產青禾玉而聞名,玉質剔透,方便雕琢,也是風極一時的好物件,而北山,則是青禾玉的主要挖掘地帶,只是常年挖掘,地質松陷不說,還時常發生坍塌事件,光是去年一年,就有九起。

謝從安到了事故發生地點之后,已經有人受傷,他趕忙吩咐手下的人先將傷重的送去救治,而后問了賀業一聲,“還有多少人困在里面?”

“大概還有十來個,只是現在情況不穩,救援的也不敢貿然進去。”賀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從早上就一直忙到現在,才堪堪的救出來六七個,這要是以往,怕是連一個都難救出來,還好謝頭來了。

謝從安看了看被堵住的山口,許多碎石跌落下來,堵住了出口,外加土質疏松,情況及其不穩定,確實很難進去。

但看了看漸漸灰暗下來的天際,怕是再不行動,等雨下來之后,就更沒有希望了。

那雙墨黑的眼眸思慮了一下之后,他脫下繁瑣的官服,只余一件墨色內衫,又將長擺挽在腰間,取了幾個火折子還有一團粗捆麻繩,吩咐道:“現在也沒有時間了,我先進去,你們在外面候著,能救一個是一個,知道了嗎?”

“可是,謝頭...”賀業有些擔心,想要開口阻止。卻被眼前的人攔了下來。

“你下個月不是要成親嗎,好好在外面接應我,我才能給你封個大紅包。”謝從安微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沒有一點的猶豫和害怕。

還想說什么,可眼前的人卻已經從勉強挖出的狹小洞口鉆了進去,沒有一點的退縮,他永遠就是那樣身先士卒,也永遠是那樣的云淡風清。

在外面等的時候并不好過,賀業看了看時辰,謝頭進去已有半個時辰了,可是碎石仍舊是還往下落著,若不是他讓人一直挖著洞口,怕是早就已經被淹埋了。

忽然,里面突然有了動靜,一個滿臉灰土的中年漢子從里面爬了出來,賀業趕忙和眾人將他拉出來,發現他腰間的繩子后,又順著繩子拉出了第二個,第五個,第十個,直到最后一個,然后就沒有人了。

賀業拍了拍最后一個出來的臉,有些著急的問道:“你后面的人呢?謝頭呢?他怎么沒有出來?”

“謝頭說是丟了什么,讓我們先出來,他又返回去了。”那人灰頭土臉,一副劫后余生的膽戰心驚。

“返回去?!你們...”責怪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這里就發生了二次坍塌,幸好賀業早有準備,帶著眾人趕緊先逃離了這個危險地帶。

只是坍塌之后,別說洞口,就連之前的事故地點都重新被掩埋起來,除了大塊的碎石,什么都沒有。

“謝頭...”

衛嵐一直不擅長做什么細致活兒,像什么刺繡,她是這輩子都沒有想過。

但,許是鬼使神差,許是鬼迷心竅,她愣是窩在房里一天,專心琢磨那個鴛鴦戲水,只是她雖是左右手通用,但右手這個靈敏度,始終是差了些。

繡出來的東西,怎么說呢,就像是四分五裂勉強拼湊在一起似的,這讓衛嵐很是郁結。

尤其是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更是搞得她心神不寧,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高難度的細致活兒,轉身下樓尋覓些吃食去。

只是還未下樓,就看見衛壬端著許多零嘴上來,見了她便問道:“掌柜的,你不是閉門刺繡嗎?怎么出來了?”

衛嵐困頓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的往下走著,“我算是明白了,這種細致活兒和我八字不合,以后我再也不繡了。”

“哦,這樣。”衛壬看著眼前的人,又想了想,將手上的零嘴遞了過去,“別說做伙計的不心疼你這個掌柜的,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拿著吧。”

“哦?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衛嵐不無震驚的看著衛壬,很是懷疑的看著他手里的吃食,斜倚在樓梯扶手上,上下打量著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衛壬明顯的一愣,但隨即搖頭,眼睛瞥向一旁,左眼的紅痣更像是染了胭脂一般,緋紅異常,“沒,沒有啊,我就只是送些吃的而已,哪有什么虧心事!”

衛嵐也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她的這些手下都是跟著她從王府出來的,雖不說什么心思都能知道,但每一個眼神,她都能猜出個八九成。

“出什么事兒了,竟讓衛己派你來應付我?”衛嵐雙手環抱,居高臨下的看著還不言語的衛壬,淺棕的眸子微瞇,有些不好的預感。

衛壬像是忍不住似的,嘴唇微微嘟囔,只是還不等他說話,門外路過閑聊的幾個人就說出了只言片語。

“...謝捕頭還沒出來,都埋了兩天了...”

“北山那邊...怕是,兇多吉少...”

只是短短的幾個字,衛嵐就知道了清楚,二話沒說,就往后院跑去,牽過一匹赤紅寶馬,飛身上馬就準備要走。

“掌柜的,即使你去了也于事無補啊!”衛壬反應夠快,一個飛身,就攔在她面前,苦苦哀求道。

衛嵐看了看他,也沒有發火,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淺棕眸子彎彎,笑得很是溫和艷麗。

她微微俯身,一字一句說的清晰明了,“衛壬,如果這次我和他都回來了,你們就準備好迎接新老板吧!”

一語言畢,策馬馳騁。

到了北山之后,不出意外,就看見了衛珣和衛己在那里布劃著什么,一見這個人還是來了,衛己頓時頭大如斗,嘆氣道:“就知道瞞不住,還不是眼巴巴的來了!”

衛嵐從馬上下來,看了看滿是碎石遍布的廢墟,微微皺眉道:“現在什么情況?”

衛己也不廢話,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塊巨大巖石,“大概可以找到入口了,只是那塊石頭堵著,需要谷南幫幫忙。”

幾人走近之后,衛嵐才發現谷南小小的身影就在那巨石之后。此時的她,正在迅速的吃著東西,見他們過來之后,也只是微微頷首,愣是沒空打招呼。

“憑谷南的身手,怕是只能抬起來,之后要如何?”衛嵐看了看那巨石,四平八穩的砸在那里,沒有一點空隙,怪不得谷南要吃那么多東西。

“我和大掌柜商量過了,從這里下去,怕是上不來,若是找到謝捕頭,要沿著石洞方向的一直往東,許是能從青河逃出來,怕的只是時間不夠,看這樣子,再有一盞茶的時間,就會有暴雨,逃出生天的機會會更小。”衛己掐算著時間,一點一點分析著,條理清晰,沒有一點慌亂。

衛嵐知曉他的本事,看了看左右,尋來一件墨色長袍套在身上,又找了幾個火折子還有些簡易的傷藥,最后長發高綰,用一根東陽白玉簪固定住,大步就要走向那塊巨石處。

衛己看她這樣,攔住她,低聲道:“這些事不用你出馬,有大掌柜和我足矣。”

淺棕的眸子睨了他一眼,帶著許久未見的凌厲,讓他還是默默的松了手,那是無聲的命令,誰也違逆不了。

他似乎是忘了,這個人是從白骨堆里爬出來的,她想要做的事情,不會做不到。

“我吃飽了,開始吧!”谷南拍了拍手上的殘渣,站到巨石面前,雙手抱住巨石的一處,屏氣凝神,慢慢運功。

那雙芊芊小手青筋暴起,就連指甲蓋兒都開始漸漸泛白起來,可瞧她面色依舊如常,只是微微皺眉,頗為認真。

不過眨眼間,巨石開始松動起來,四周的地面抖動異常,頓時塵土飛揚,就在這時,谷南大喝一聲:“起!”

明顯看到巨石的一側慢慢離開地面,露出一個不大的黑洞口來,那洞口狹小,大概也只有嬰兒蜷縮的大小,眾人一時有些失望起來。

可幾乎是瞬間,一個墨色身影微閃,順著洞口躥了進去,速度之快,叫人咂舌。

也就同一時刻,谷南又把巨石放下,氣喘吁吁的直不起腰來,坐在那里又開始狂吃東西。

衛珣看了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動,說不清楚感覺。

洞里面很黑,還有不少的碎石子往下跌落著,一聲巨大的悶響,使得下面搖晃劇烈,衛嵐知道,是巨石又被重新蓋上了。

她沒有停腳步,點了火折子往里走著,邊走邊喊道:“謝捕頭,聽到回我一聲!”

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越往里走,里面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倒有些微弱的光亮閃爍,衛嵐看了看墻壁上的發光物,原來是青禾玉。

想想多少人為此送命,卻還是引得眾人趨之若鶩,反倒讓不相干的人被困于此,這世事,就是這般的好笑。

加快腳步繼續往里走著,衛嵐難免有些心急了,外面轟隆的雷鳴聽的真切,若是還沒有找到,可當真是賠本的買賣。

只是這樣想著,腳下卻被什么絆了一下,她低頭看去,又驚又喜又氣的長舒了一口氣,那還能是什么,自是謝從安倒在那的身軀。

連忙蹲下,看他身上的有沒有什么傷勢,只是不看還好,一看就著實讓衛嵐心疼,他的左腿被大石壓著,血漬早已干涸,而身上的衣衫破爛,倒是有不少細小的傷口,摸了摸還有呼吸,只是額頭發燙,許是傷口發炎了。

衛嵐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大石推開,上了些傷藥,又簡單的包扎好,見他還是昏昏沉沉的樣子,考慮了一下,伸手就抽了他一耳光,大聲道:“謝從安,別睡了,還要不要命了?!”

也許是一個不怎么見效,衛嵐摸了摸他的臉,低聲呢喃道:“謝捕頭,你可別怪我啊!”

然后咬了咬牙,又連甩了三個大耳光子,恨聲道:“謝從安,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扔在兒不管了!”

看他還是沒有什么反應,衛嵐抬手準備再打他的時候,那個人才勉強虛弱的說道:“衛老板,謝某可撐不住后面這幾下了。”

那人的聲線依舊是清清涼涼的,帶些溫潤的笑意,一下子,就讓衛嵐眼眶泛紅。

“總算是舍得醒了,什么地方不能睡,偏偏要躺在這里,你是不是傻?”衛嵐扶著他起來,不住的怨怪著他,但還是小心翼翼,怕傷了他分毫。

“是謝某不對,勞煩衛老板來救我了。”謝從安面色慘白,雙唇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卻還是溫溫淺淺的笑著,撫慰著心頭的翻涌。

衛嵐架著他起來,小心道:“還能走嗎?”

“這點小傷,不礙事。”謝從安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卻扶著墻壁,慢慢前行。

明明就是逞強的樣子,還裝什么文雅,衛嵐默默腹誹著,卻還是止不住的心疼這個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邊傳來了“嘩啦”的水聲,衛嵐喜上眉梢,開口道:“到了,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可是謝從安卻沒有開心的跡象,反倒是心事重重,略有些擔憂的樣子。

衛嵐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輕聲問道:“怎么,哪里不妥嗎?”

謝從安微微嘆了一口氣,和她往前走著,看到了水流聲發源的地方,那是一個巨大漩渦,深達數十米,怪不得水聲那樣激烈。

他指著那漩渦說道:“原本是可以從青河這里出去的,只是現在是汛期,青河年年這里都是泛濫成災,從這里出去,怕是不易。”

說著,謝從安像是支撐不住的樣子,摸索著墻壁慢慢坐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虛汗,勉強笑著,不至于讓自己太過狼狽,“衛老板,謝某雖然是這樣說,但你的身手,謝某信的過,你可以逃出去的。”

“不許你這么說!”衛嵐輕打下他的臉頰,有些嗔怒的看著他,眉眼艷麗,仍舊是好看的樣子,“我可以逃出去,你也可以,不許說什么喪氣話!”

謝從安卻是握住她的手,頭一次的,這么主動的握住一個女子的手。那雙手有些冰涼,卻和記憶里的一樣,怎么捂都捂不熱,纖細如常,紋絡如舊,撫著那熟悉的掌紋,像是珍貴的寶貝,那般輕柔小心。

衛嵐沒有見過他這樣溫柔的神情,那雙眸子里,墨黑溫潤,瀲滟有致,暈染繾綣,只是莫名的叫她想要落淚,好像,以前也有人這般對她,只是,她忘了。

良久,衛嵐輕聲問道:“那個時候你為什么又返回去,什么比命還重要?”

謝從安微垂下眼瞼,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從懷里拿出一件物什,攤在手心里,很是珍貴的說道:“那時,回去找這個了。”

墨檀玉的發簪微微亮亮,深沉的顏色暗雅,雖說不是什么稀世珍寶,但質地溫潤,像極那人墨黑的眼眸,平穩安寧,自有風雅。

一時間,一種酸澀的感覺填滿在心口,衛嵐說不出這樣的感覺,只是覺得,喉頭發緊,眼睛發漲,氤氳布滿了所有,下一刻,就要落淚。

“傻子...”

躲進他的懷里,不讓他看到淚流,聞著他清冽的味道,默默知道是喜歡著他。

這樣氛圍恰到好處,微妙至極,又有種別樣的旖旎絢麗,像是捅破了窗戶紙,卻又還是那樣的矜持,有很多話,不用說,做出來就知道了。

只是,每當這個氣氛曖昧起來,總是會有人出來打破。

衛己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尤其是自家掌柜的還窩在人家懷里,頓時,心生無奈,甩甩了臉上的水珠,刻意的長嘆了一口氣,“若是打擾了,還真對不住,我就知道,你來救人,多半是不可能。”

后面的衛珣也跟著默默的點點頭,“衛二,你這么主動,不太好吧?!”

衛嵐忘了,他們兩個,是最善水性的。

但是她也不想再多說什么,那個羞憤,那個赧然,那個羞恥,簡直可以了。

接下來的救援就很順暢了,他們逃出生天,謝從安被送去救治,自己則回了木香樓,理所當然的,發了燒,得了風寒,然后,整整半月,謝從安都沒有來看過她,哪怕是個口信,也沒有。

這叫衛嵐很氣惱,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橫豎就是自己難受,這算什么買賣?難道自己的心意,就這么難以被發現?還是,那個榆木腦袋依舊是沒有開竅?

百思不得其解的衛嵐只能躺在床上,在心里把謝從安全家問候了個遍。

正問候到他大爺那輩的時候,對面不知是什么開業,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絕于耳,整整半盞茶的時間,一點都沒有要停的意思,這叫衛嵐頓時火冒三丈。

正愁找不到出氣的地方,真是瞌睡給個枕頭,巧到家了。

二話不說,衛嵐挑了件水紅刺繡百葉流裙,就氣勢洶洶的下了樓去,別看她現在病著,可輸人不能輸陣仗,光這個衣服,就能甩出去好幾條街去。

許是今日店里生意不好,竟是連一個人都沒有,而且大門緊閉,那門外的炮聲就肆無忌憚的喧囂著,真是叫衛嵐氣的牙根生疼,猛地一下子就拉開大門,對著外面就說道:“您這炮竹是有完沒完了,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我就...”

話還沒有說完,炮竹的聲音倒是停了下來,對面站著的那個人,雖是撐著一副拐杖,只是墨白衣衫流動,卻絲毫不減他的溫雅風氣。

見衛嵐出來了,他笑了笑,連眉眼都是那樣讓人思念,輕輕潤潤的聲線,像極了泉水叮咚作響。

他說道:“你出來了,我等了好久呢!”

第一次,他沒有稱呼她“衛老板”,沒有自稱“謝某”。

他拄著拐杖,慢慢的往前走著,大概還有幾步的時候,就停了下來,有些吃力的樣子,站在那里,但還是那樣的芝蘭玉樹,文雅悠長。

他指了指身后的店面,字句清晰,言笑溫潤,“這家店,是我盤下來的。”

“里面什么都有,只是缺了一個老板娘。”

“你,愿意來嗎?”

衛嵐沒有想過以后有人會說什么樣的情話,也沒有想過會有什么樣的人來和自己求親,她甚至都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人和自己共度余生。

但只有眼前這個人,說著不算浪漫的情話,甚至是有笨拙的討好自己,但也只有個人,事事心系著她,護她安穩,保她周全,或許,不算是愛,但,就是非他不可。

那日,陽光正好,偶有微風。

明媚如初的女子笑逐顏開,那出塵的模樣,驚艷四射。

她往前跑著,撲進面前男子的懷里。

朱紅衣衫流動,一時芳菲,流光溢彩。

只聽,她輕聲道:“好啊!”

穩穩接住她的男子笑得溫雅,墨黑的眼眸溫溫潤潤,雙手攬著她的腰,輕聲道:“余生,請多指教了。”

木香流轉似懷瑾,溫雅余生可從安。

遙看蔚藍天際下,長天暗有灰青顏。

墨染許深白過往,琉茶向淺幾時憶。

朱門沉沉鎖深秋,紅葉連連落淚垂。

道是當時年少時,鮮衣怒馬逍遙游。

不言萬事都成空,只語今朝醉天明。

夢醒茶涼酒已空,新泥小爐暖曛然。

獨留身側良人在,伴得余生少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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