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第二十七回說到,關羽連夜離開曹營,一路過關斬將,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連夜投汜水關來。
汜水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個戰略要地。守將卞喜在此駐守已有三年,勤于軍務,身先士卒,很受士兵歡迎。他年紀不大,面容白凈,留著些許胡須,一看就知道性格溫和,沒什么架子;平日軟甲護身,頭戴白盔,手持梨花槍,隨身藏著祖傳的流星錘。憑借槍法和計略,他一直深得曹操賞識,也是個軍中的后起之秀。
得知關羽要來的消息的時候,卞喜正在跟妻子和女兒吃飯。
那天早些時候,卞喜帶著士兵在后山打獵,張弓搭箭,親手射殺了一只野豬,引來士兵們一片歡呼。他心情大好,回營后便吩咐侍從準備炊具,讓營里戰士們都分點吃,自己則提了一塊豬腿肉,迫不及待地回到府里跟妻女分享。
“能拿最好的一塊豬腿肉吃,我這個將軍也算是搞特權了吧。”卞喜大步走著,有些自嘲地想。
一進府門,妻子就注意到了他手上提的東西:“喲,這是拿什么好東西回來了呀。”
女兒更是直接撲了過來:“爹爹!等你好久了,今天怎么這么晚呢?”
卞喜一把把女兒抱了起來:“乖,還不是給你搞好東西去了。今天啊,咱們一家人吃烤豬腿!”
烤具皆備,家人聚齊。文火慢燃,肉塊外面形成酥酥的一層,蘸著佐料吃,入口就如同化了一樣,美味異常。妻子在旁不時添幾塊炭,也是大快朵頤;女兒倒是對肉食興趣一般,吃了幾塊就膩了,圍著屋子又跑又跳的,一刻也不歇。
看著女兒活潑的樣子,卞喜臉上露出微笑,心想:剛剛六歲的女兒長得跟媽媽真是像啊,就是太調皮,不像媽媽那么溫柔。
想到這,卞喜轉頭看向妻子火光中的臉頰,想到了他們初遇的時候,竟然有點癡了。
突然外面一陣喧鬧,把卞喜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心中一凜,多年從軍經驗讓他如條件反射般一把抽出佩劍,站起來大聲喝問:“外面怎么回事?”
卞喜向來治軍甚嚴,一喝之威,外面的喧鬧立刻停了下來。門口衛兵進來通報,說派出去三天的探子回來了,有要事求見。
卞喜見不是嘩變,也就放心了一點,轉而有些不太高興:“我正在吃飯,讓這位兄弟也去先吃點東西吧,有什么事待會再說。”
然而衛兵沒有退下,低聲說:“此事關系重大,將軍還是……”
看著衛兵緊張的樣子,卞喜猛然想起來前些天上面傳下的一道命令。
難道是他嗎?
探子已然進來,跪在地上,拍起來了一陣塵土。
卞喜沉默半響,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一些。不過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這個探子叫小王,是自己同鄉,跟了自己十幾年了,忠實可靠。他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簡單地問道:“小王……難道是他嗎?”
小王抬起頭來說:“將軍……關羽已經過了洛陽,斬了守將韓福,馬上快到汜水關了。”
聽到韓福被斬,卞喜不由渾身一顫。他跟韓福關系不錯,也知道他的本事。去年冬天,他們還在一起喝酒來著。
卞喜長嘆一聲:“還是來了啊。知道了,沒事,小王你回去歇著吧。”
小王退下后,他轉頭對妻子和女兒說:“你們帶著燒烤的東西先去內屋吧,我得緊急開個會。”
“將軍……”妻子知道情況不好,眼睛有些發紅。
“沒事。”卞喜輕柔地說,“這么多年,什么陣仗我們沒見過。你們先休息,烤肉記得給我留一塊。”
烤肉架被撤下,繪制著汜水關地形的沙盤被擺在了府廳中央。卞喜將軍站在沙盤前面,腰懸佩劍,目光炯炯有神。
卞喜想起了少年時學武的情形。
庭院里,一群小孩咿咿呀呀地舞槍弄棒,師父在旁邊大聲呵斥著。師母做飯的香味從廚房隱約地飄來,扎馬步的小孩們愈加支撐不住了,只盼著趕緊開飯。
卞喜就在這群小孩當中。他從來不是最有天賦的那個,但總是比別人更加努力,因此師父也對他青睞有加。
師父曾經問他:“卞喜,你這么努力是為了什么?”
卞喜回答:“為了救國濟民,平定亂世。”
師父嘆了一口氣:“如果你做不到呢?”
卞喜愣住了。如果做不到?
師父拿起他的手說:“傻孩子,救國濟民、平定亂世,自然是好的。可如果你做不到,記著,你至少要保護你的親人,保護自己。”
長大之后,卞喜逐漸明白了師父的意思。想起來,師父戰死于亂軍之中,已是七年有余了。
卞喜眼角泛起了淚花。這時候,門口衛兵報,將領們都已經到齊了。
他急忙擦了擦眼睛,讓大家進來。
環顧一周之后,卞喜平靜地說:“有一個消息要告訴大家。有一股賊寇即將犯我汜水關,為首的便是那個姓關名羽字云長的人。”
聽到這個消息,滿屋子的人竟如死寂,只有不知道誰顫抖時佩劍發出的叮當聲。
見此,卞喜大喝道:“怕什么!仗還沒打,先怕成這樣!我卞喜雖不才,少學萬人敵,也算文武兼備。十幾年南征北戰,斬將無數,便未必不能阻擋關羽!”
這幾句吼出去還挺有用,畢竟大家都是軍人,誰也受不了仗還沒打就先嚇破膽的樣子。將領們交頭接耳,有幾個還點了點頭,臉上明顯多了些信心。他們心想:畢竟關羽也是血肉之軀,當日斬顏良文丑,憑馬快而已;在戒備森嚴的汜水關上,關某人未必能討到便宜。
雖然如此,但還是不宜硬拼,須尋良策。
逐漸地,大家從集體沉默,到有零星發言,最后變成了激烈爭吵。
吵得雖然熱鬧,然而直到會議結束,大家都沒討論出什么必勝的策略來。
深夜,卞喜坐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順手抄起床頭一本兵書。書上零星記著“為將之道……”“兵貴神速……”之類的只言片語,都是些再熟悉不過的道理,并不能給他帶來什么靈感。
看著看著,卞喜倒是有些困了。他盯著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看它們扭曲成各種東西的形狀,如草原,如帳篷,如笛聲,如酒香,在竹簡上膨脹。他越來越覺得所有文字其實全部都是一個形狀,像一個說不出來的東西。
于是他死死盯著書簡,試圖看穿它。明明只是簡單的幾點墨跡,他卻怎么也看不明白,這讓他感到非常恐懼和孤獨。他干脆放下書簡,望向窗外。
天空異常明亮,星辰緩緩地轉動,仿佛馬蹄的節奏或者琴聲的流淌。涼風吹來,夾帶著外面衛兵巡邏的腳步聲,恍惚間讓人覺得是風在走動,而行走的風慢慢地卷起,如同坍塌的水,在眼前砌成了一個長胡子紅臉龐的將軍形象。
卞喜嚇了一跳,使勁搖了搖頭。幻象陡然散去。
他長舒了一口氣,轉臉去看,身旁的妻子和女兒都已經睡著好久了。看著他們睡著的樣子,卞喜也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
“唉,先不想了吧,”他躺了下去,“起碼到現在,日子還是不錯。我實在不該抱怨什么。”
第二天一早,卞喜決定去一趟附近的鎮國寺。
鎮國寺在半山上,寺里面有個法號普凈的僧人,與卞喜交情甚好,卞喜平日經常去找他切磋棋藝,共參禪道。這次他去,也是覺得普凈定能幫他排解一下心中的焦慮,或許平靜下來之后他能想出什么辦法。
卞喜帶著兩個衛兵,信步上山。山路不遠,賞玩風景之際就到了寺門前。
門童進去通報,卞喜等人就在門前略微駐足。鎮國寺周圍盡植松柏,不遠處還有一幕小小的瀑布,水霧吹來,夾雜著松脂之氣,令卞喜也是精神一振。
過了不久,普凈身著僧衣出門相迎,請卞喜入內,他們一直走到僧房前小院柳樹下的石桌旁坐下,侍僧端來兩杯清茶。
互問寒暄之后,說起近況,卞喜便長嘆一聲,說了關羽要來的事情。他說,關羽武功蓋世,實在沒人是對手,而曹丞相又命令一定要斬殺關羽,真是為難。
說著,卞喜抿了一口茶。茶味不濃,他默默地轉動茶杯,觀察茶杯里漂浮的茶葉,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昨晚書簡上的字符。
普凈沉吟不語,半晌開口說:“今日天氣大好,深寺石桌,清茶雅香,與將軍暢談禪機,可謂幸甚。”
卞喜一怔,心知普凈無意談論軍中事務,便微微一笑,接到:“大師所言甚是。人生于世,蜉蝣之命,既有幸賞玩風月,吟詩弄茶,天下之事,皆不足道矣。我佛慈悲,曉諭我等,乃知萬物生于虛有,無所同而無所不同,正如筆尖之墨,點劃之間,氣象萬千,而究其本源,卻不知為何。”
普凈大笑:“將軍能知此理,已是聰慧之極,至于本源為何物,豈我等可妄言。”
卞喜點頭稱是,正想繼續以禪理相問,卻見普凈面色一沉,突然說道:“丞相既然有心將關羽拿下,我們自然不能違抗。然而佛祖慈悲為懷,若是強行相斗,必定傷亡慘重。依貧僧之見,若能以好意示之,斬殺于酒席之間,是為上策。貧僧與關羽有同鄉之誼,愿意出面以安其心,請他入鎮國寺赴宴,萬無一失。”
卞喜聽他突然談及此,一驚之下,茶杯墜地。
殺關羽?
卞喜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事情。最多,他覺得也就是把關羽據于關外,已經是萬幸了。
普凈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將軍以為小小汜水關能攔住關羽?韓福兵多將廣,結果如何?老衲之見,關羽定非獨身一人,必有大軍在后。堅守,恐非良策。”
卞喜撿起了地上的杯子,沒有說話。
普凈又說:“將軍俸祿幾何?貴婦人和千金可算富足?”
卞喜一陣臉紅:“不敢。在下俸祿微薄,家人但可飽腹而已,談何富足。”
普凈又說:“將軍之志,在于何方?”
卞喜道:“忠國愛民,盡忠職守而已。不敢有非分之想。”
普凈大笑:“將軍差矣!而今亂世,英雄輩出,成王敗寇,哪容得將軍淡泊如此?將軍若不能建功,只是百夫長而已,總要落于行伍之間,身披矢石。便今日有個關羽,明日還會有張飛、孫策等猛將,將軍之身首異處,又能延后幾何?”
“這……”
“唯有立下大功,得曹丞相賞識,以將軍之才,身居幕僚,身邊帶甲百萬,親人更有猛士護衛。這才是亂世之道啊!關羽背叛曹丞相,必死之罪,曹丞相恨之入骨,將軍若能殺之,定即刻可封萬戶侯。如此良機在前,將軍豈不動心哉!”
聽完普凈高論,卞喜陷入了沉思之中:
埋伏之計雖然難防,但以關羽之能,就算在席間出其不意,又能如何?萬一關羽真的像傳說中那么強,區區幾個刀斧手又怎能傷他?
再說,自己的親信之中,誰又能保證不給關羽透漏消息以圖保命呢?就是眼前的這個普凈,就能完全信任嗎?
想到這,卞喜眼睛瞥了普凈一眼。普凈眼睛凝視著遠山,手正緩緩端起茶杯。
咳,想太多了,普凈跟自己是多年的交情,又是個出家人,怎么會理會這種事。
可是如果……
如果真的是個良機呢?
想到這種可能性,卞喜心中抽動了一下。
人人都說亂世出英雄,猛將如關羽許褚,謀臣如賈詡荀彧,都是頂頂大名,讓人羨慕不已。為什么他卞喜就不能也成為這樣的人呢?
他自幼學武,熟讀兵書,也被身邊的人稱為人才。雖然出身貧寒,但他憑自己的努力混到了汜水關主將的位置,誰又敢說自己沒有才華呢?
此外,他自己倒是罷了,只是女兒聰明伶俐,卞喜很希望她能出身更好一些,嫁到個顯貴人家去。這次要是能立功,這個愿望或許能夠實現。
細細想來,這計策也并非必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關羽自恃勇武,又重江湖義氣,只要自己恭敬逢迎,再加上普凈這層老鄉關系,他肯定不會防備。這時候,萬箭齊發,刀斧齊下,關羽還能有什么辦法?
而且,為了萬無一失,他明天一早就可以把妻女送到關外的丈人家去。這樣一來,家人安全了,卞喜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就算不能成功,關羽急于趕路,也不會去找他家人報復。亂軍之中,卞喜自己也不難逃走。
到時候,曹操這邊容不下他,大不了卞喜投奔袁紹等諸侯去。亂世之中,易主也是常事,他們都是愛才之人,肯定也能收留。
想到這里,卞喜心意已決,起身向普凈作揖表示感謝。普凈也回禮,隱隱似乎面帶喜色。
卞喜倒是沒怎么在意:“普凈大概是覺得,我發跡了之后他也能得利吧。哎,這亂世,連出家人都不清凈。”
卞喜不再多想,下山去了。
關羽到達汜水關的那天,天氣略微有點陰。卞喜隆重地出關迎接,滿面笑容,懇切地敘說自己的崇敬之情,這令關羽大為得意。
按原計劃,卞喜請關羽入鎮國寺赴宴,并向他介紹了普凈法師。關羽欣然不疑。
三人飲宴自如,觥籌交錯,笑容滿面。
鎮國寺周圍早已埋伏下弓箭手和刀斧手,只等一聲令下,定要斬殺關羽。
卞喜覺得勝算已然在握。
不過,卞喜沒注意到的是,普凈借同鄉之誼與關羽靠近,并暗中舉佩刀示意關羽有詐。
關羽心領神會。他豈是等閑之輩,竟然先發制人,提刀殺到帷幕后面。埋伏的刀斧手雖人多勢眾,然而在關羽的刀鋒之下毫無抵抗力,鮮血噴濺,殘肢紛飛。
卞喜見大勢不好,摸出流星錘意圖在背后偷襲,卻被關羽一刀隔開。
卞喜想,現在是逃跑的時候了。
隨后,卞喜聽見一陣風聲。緊接著,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急速地卷起,如同坍塌的水,在眼前砌成了一個長胡子紅臉龐的將軍。
他的眼睛最后看到,青龍偃月刀從上而下,把自己的身體劈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