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的時候,總之是不怎么愉快的十三歲,十三歲以前的記憶什么都沒剩下,只有十三歲的暑假在回憶的長河里顯得十分耀眼,那段日子我近乎都在彎曲中生活,跟受驚的千足蟲一樣卷縮著身體,我時常會把窗簾拉上,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懸著的飛機模型燈具發呆,午后庭院里傳來隔壁鄰居養的貴賓犬的叫聲,婦人在哄一直在哭的嬰兒,發出“吁吁吁”的聲調,隔著幾個街區突然沉悶的一響,我閉上眼睛聽著這些在腦海里顯得十分細微的聲音,覺得整個世界離我越來越遠,風拂起白色窗簾的一角,海風從中鉆了進來,帶來院子里曬得硬邦邦的床單味道。
那時的我患了很奇怪的病,十根手指中左手的小拇指不能彎曲,即使人為掰彎一點點,就會發出鉆心般的疼痛,祖母帶我去遠郊看醫生,診所就開在醫生的家里,醫生是個中年男子,穿永遠洗得發白的大褂,背很寬厚,指細且長,他喜歡上下推動鑲著圓形鏡片的眼鏡,我跟他細說了緣由,他毫無驚訝的點了點頭,起身去放有各種藍白包裝盒的藥房里拿出一瓶貼有標簽的消毒液,隨后讓我伸出雙手,他把消毒液涂在我的小拇指上,輕輕的拽著我的手指一根根從上到下仔細檢查,而后讓我把手翻面,又重頭到尾檢查了一遍,最后確認式的一邊翻看我的手一邊說道,“沒什么大礙,只是不能彎曲而已,過完這個夏天就會好了?!?看他的神情覺得不像是個大病,我安心的看著他走去藥房里東翻西找。
等他找藥的過程中,我雙手垂下,坐在椅子上,兩只腳擺來擺去的看著白色涂漆墻上貼著的防范各種夏季流感的貼紙,消毒水的味道時有時無,白色的復合地板被拖得干干凈凈,從隔壁的門那里刮來一陣涼風,透過窄窄的窗戶可以看到很久沒打理的小庭院,庭院的下邊是被黃藍顏色分割開的海面,一字排開大大小小的采沙船,跟葉片上的黑色蝸牛一般漂在上面許久不動,引擎的轟隆聲被海風稀釋成細微的嗡嗡聲響,火辣辣的陽光使遠處的天空一片發白,盯看了許久,覺得雙目刺痛,便轉向庭院,庭院里擺著一輛紅色的小巧自行車,看樣子很久沒人騎過,車籃里放有小孩玩沙用的塑料鏟子,上面沾著已經干了的沙塊,地上的雜草被風吹得左右晃動。正當我昏昏欲睡時,祖母拿完藥把我拍醒,模模糊糊對我說了幾句話后,便拉著我回家。
回程中我目不暇接的盯看著旁邊的陌生街景,蜿蜒的山丘上坐落著相隔很遠的矮小別墅,別墅院子跟前栽有高大的櫸樹,影子一晃一晃的打在紅色孔磚堆砌好的圍墻上,到處鋪滿了通往各處的石板小路,路的斜坡很高,我和祖母都走的十分緩慢,正在灑水的漂亮后花園上掛著很小的彩虹,時而有從眼前飛過,身上沾滿蜜的胖胖蜜蜂。同齡模樣的小孩光腳站在草坪上,手拿著噴水管和我對視。
路過冷飲店的時候,我停下問祖母要了兩支草莓味的冰淇淋,我們坐在門口的遮涼棚下吃著冰淇淋,有挾著沖浪板的人經過,打扮清涼的女生們跟一群麻雀一般嘰嘰喳喳的走過,有人牽著金毛犬從拐角處出現。我舔了一口冰淇淋,在想選巧克力味道的是不是好點,不過無所謂,畢竟是個很開心的下午。
一回去我就站在掛在擺鐘下的日歷跟前計算離暑假結束還有多少天,然后跑去院子里跟貴賓犬玩了個盡興。
暑假一過,我的手指奇跡般的恢復了。之后再次去那片陌生街區已經是多年之后,我已經上了大學,在現在的我看來,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海邊街區而已,構造同各地大致相仿,庭院或大或小,種著幾叢西洋鵑或者秋海棠,家家都養狗。記憶的魔力或許就在于此,或者說,人傾向對記憶加以潤飾,就像寫文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