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2016年冬至，是一個平常又不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是父親在老家，我一早就電話約定晚上一起吃個飯，告訴父親，今天是冬至我們一起過個年。不平常的是我又將再次穿過這座城市去看父親，城市新舊交替的光影在迅速地流轉，我歸鄉的心緒顯得有些不簡單。
這座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奠基人吳越國王錢鏐的故鄉城市，如今正大步邁入一個嶄新的時代。作為一座長在森林中的城市，“臨安之門”將在靠近青山湖東邊的新城區雄偉地矗立起來，通向這扇門的嶄新的錦溪橋（我給它取的這個名，因為錦溪溪水流入青山湖的出口就在這里）似一條玉帶穿過湖面直通衣錦街。臨安，這座被群山環抱的歷史文化名城，正用今人的智慧與想象塑造著錢王故里的神韻。
與這種神韻相互輝映的是五代十國時期留下來的從古至今一直癡癡地守望著這座城市的功臣塔。我曾以為功臣塔的矗立絕不能以功臣所能蓋，而這座城市的繁華可以憑今人的智慧所超越。如今功臣塔依然美麗地屹立在臨安城的身邊，錢塘自古繁華的豐功偉績就在這座塔的塔尖之上閃光，給這座城市增添了無限豐美的歷史文化神采。
【1】
?我照例駕駛著車從東入城口那邊過來，沿著貼近功臣山下的城市道路駛進城市，在一個轉彎處向左拐到東城區的環湖路一路駕車過去，然后進入環城北路，從浙江農林大學的北大門經過，再向右拐入去老家的路，飛一般地歸去。
冬至這一天，真是一個別樣的一天。城市欣欣向榮的光影從我車前的玻璃窗一幕幕地飛逝而過，我寧靜平和的心隨著光影的流轉，不知不覺一腳油門就分分鐘的時間到了老家的門口。摁了兩下汽車喇叭，我的視線透過車窗再透過老家大門的玻璃窗看到父親正對著手提電腦專注地看著東西。于是我即刻下車，敲了敲門，父親離開座位出來開門，我推門進入家中，向父親問好。
看到父親神態有些疲倦，我急切地略帶歉意地說：“今天遲了，下班遲了，路上開過來其實只需15分鐘就到了，我們家離我工作的地方真得很近！但是今天過來好像是有點遲了。”
父親不緊不慢地像是自言自語地回應我說：“你再遲一點，我就睡覺去了，飯也不想吃了，今天人很累！”
我接著說：“沒事，吃飯，又不是讓人累的事。我開車，到了老地方，你就盡管吃，應該不會累。飯，總是要吃的。”
父親不語，隨手將電腦屏幕蓋起來，用手摸了一摸如藝術家般的灰白頭發，再打量了一下我20年前送給他的那件灰色的便西服后，就與我一起走出了家門。
車駛向我們喜歡的高虹鎮上這家老飯店。我與父親說：“今天你的精神狀態好像不對？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的日子是不是有點特殊？12月21日，冬至。”
父親坐在位置上不覺著我的提問有意思。父親的蒼老的雙手平靜地交叉地握著放在大腿上，過了一會兒轉過臉來看了看我。我趕緊接住父親的眼光接著說：”你這個老爸連今天的日子都不知道，是不是很糊涂呀？我干脆告訴你吧……”我說著說著駕車就來到了飯店門前。
【2】
我與父親一頭鉆進餐廳。照例是我點菜，父親落座，老板娘歡喜地出來迎接。冬至，南方人喜愛吃年糕，寓意年年高，那么就點一盤梭子蟹炒年糕。父親喜歡吃肉，冬天吃羊肉比較好些，點一個羊肉火鍋。再點一個油燜大豆，算是蔬菜。兩個人，三個菜，葷素搭配，算是齊全了。
我點好菜后坐下來，父親就對我說：“菜點少一點，又吃不掉。我胃口也不好，點多了菜，浪費。”
我回答道：“沒事，就三個菜。”
在一種我覺著父親已經放松下來的氛圍中，我定了定神態，試探地問起老爸，說道：
“我想問一下，你覺得恢復油彩老照片的事，你想不想做？如果不想做，我們就不做了，如果要做，我們就堅定地做下去。我覺得我們做這件事的意義不在于賺錢而在于興趣，在于你一輩子的事業需要留下點東西，而不是就這樣輕易地就放棄了。但是如果我說要做，你卻沒有勁道，這樣的話，這件事情一定沒法做，也做不好。”
父親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待著服務員上菜。在父親平靜地等待中，服務員首先端上來一個砂鍋油燜大豆，隨即我讓服務員拿兩瓶好一點的啤酒上來，我與父親兩個人一人一瓶。我將兩瓶酒起了蓋，給父親一瓶，我自己一瓶，并將自己的酒杯加滿，父親做著與我同樣的動作。
一杯酒一飲而盡后，父親迅速紅起了臉，對我說：“沒有著色的油彩顏料，也沒有燈光，沒有好的膠卷，還有拍攝黑白照片的照相機，這個事情怎么做？”
我略帶焦急的口氣說：“你說得對，正因為這件事有難度才有意義，如果很容易，大家早就都去做了，還輪得著你再去做。正是難做，才顯得特別珍貴，而這個難是你老爸可以克服的，你有自己的手藝，掌握著工藝，有經驗，有才華，可以突破這點難，所以我才認為這件事可以去試一試。”
“你講的這些沒有，現在淘寶上都有，提黃的藥粉也有，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用，很難找到，但我已經找到了，現在沖洗黑白膠片都用柯達簡易的顯影液與定影液了。這兩種配制好的簡易藥水你已經試驗了，是可以出效果的。如果你覺得還是老辦法可以將照片的層次感還原得更好，那么我就去網上訂購其他你單子中列出的那些藥品，你就用你熟悉的古法調制。我的想法是，如果用簡易藥水顯影定影與你手工調制的效果差不多，就用配制的藥水，這樣可以節約時間，讓你有更多的時間去考慮照片怎樣著色的問題，而不是浪費許多精力在調制藥水上面。”
“如果你能夠肯定你還是喜歡自己手工調制的藥水，能夠更好地拿捏黑白照片的顯影效果，那么我們就用你擅長的辦法來解決問題，我把所有的材料都從網上下單買下，直接郵寄到你這里即可，你慢慢地調試，不必將此事當作是一件糾結的很難去完成的事情，而是一件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你手里可以慢慢恢復起來的手藝，我相信一定可以出效果，這對你來說，應該是不難的事情。”
父親聽了我的話，沒有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我就當他是答應了。
【3】
這個時候菜已經上齊，兩個人各自的酒已經喝了半瓶，父親的情緒漸入佳境，終于卸去了身上的那點累。而我感到父親狀態的悄然變化，就接著說：“當我們看到自己可以憑自己的能力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我覺著是十分有意義的，當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得到大多數人的尊重，這樣的人生是不是會變得更好呢？”
“既然我們定下來要做這件事，我們就要堅定目標，不要有任何的猶豫，我感到凡是所謂的事業成功者都是意志十分堅定的人，絕不會因為碰到一點問題就退縮，更不會猶猶豫豫甚至輕言放棄。感覺到這件事情很難，突破了這個難，這就是我們的獨特創造，就可以將黑白的油彩老照片的事情完美地重振起來，這樣的難，你可以攻克，而且只有你可以做得了、做得好，我們才要去做，至于做這件事賺不賺錢，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不必想太多。”
父親聽著我的一番夸夸其談的宏論，也是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不一會兒，兩個人一瓶酒已經干完。我讓服務員再拿一瓶酒來，兩個人分一分，我心想今夜就到此為止，酒不必喝醉，人更不必買醉。酒，喝得讓自己的身體暖和起來、精神起來就可以了。酒喝得剛剛好，就可以停下來。我與父親一樣一杯酒下肚，都是緋紅著臉，酒量十分一般。
這個時候，父親終于有了自己的高調主見，堅定地說道：“那就這樣辦！”我與父親立即干了杯中酒，將酒杯像是故意地在空中碰出熱烈的響聲。隨后，我嘮叨著給父親匯報自己這一段時間來的工作與生活，這一段時間來自己的努力與奮斗，這一段時間來自己的狀態與狀況。總而言之，我覺得是積極的、向上的、有目標的，并且是達到了自己預期的目標的。還有就是重復地告訴父親，自己所在的單位現在科技城，在城里的科創大樓。
父親聽到我提到科技城科創大樓，突然打斷我的話，對我說道：“我知道的，你們那樓的頂樓是酒店。”
我驚喜地追問：“你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大樓有好幾層都在裝修，有時候吵得很。也知道上面好像是有個酒店，可以住宿的，但我從來沒有上去過。這個酒店叫什么名字？”
父親努力地開動腦子也沒能想起來。父親只是告訴我：“我路過你們的大樓，會看看這幢樓。”
“既然你知道我在這樓里上班，怎么不上來坐坐？”我說道。
“哪里有那么多時間！我有事情要做。”父親說得很輕描淡寫，隨手用筷子夾起了一塊羊肉大口地吃起來。
【4】
不知不覺酒已過兩三旬，飯店只剩下寥寥幾個人，我覺得該回家了。父親將沒有吃完的梭子蟹炒年糕打包回家，我們就此別過這家“夢園飯店”。一路上，天空下起了大雨。
父親看見車窗外的大雨驚喜地問到：“這是下雪子了嗎？”
我說：“哪里啊？現在室外溫度是12度，怎么可能有雪子呢？這是車燈照著天空飛落下來的雨滴，看上去是有點像雪子，打在車身上響著啪嗒啪嗒聲，但不是雪子，是雨，下得有點大。”
冬至的這個夜晚，在回老家的路上大雨驟然落下，我開著的車奔馳在省道上，送父親回家。到了家門口，我與父親說：“今天我看你也是累了，我就不進家去了，你回家后早點睡，我也回去了。”
父親非常小聲地應了一聲，推開車門下車，徑直朝家里走去，留下一個一手拎著打了包的梭子蟹炒年糕一手推門進家的背影。父親沒有回過頭來向我打招呼。我的腳踩下油門。
驅車回家，我選擇還是往小時候騎自行車上高中走的那條老路。這條路如今正在熱火朝天地建設一條寬闊的大路。我駕駛著20多年來都好像沒有一點改變的老路，車子行駛得很通暢，來往車輛很少，從我的車旁偶爾穿越而過的車也都很禮貌，兩車交匯時都將遠光燈打掉了。
我駕著車行駛在這條小時候走過的老路很快又將回到這座城市，感到黑夜不再那樣地黑，雨下得也不再那樣地大，抬起頭來望一望車窗前的風景，竟然看到天邊還透亮出一片彩霞般的明亮的光。天氣在冬至的這個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在我將要回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又好像放晴了？真的有些奇怪。
我于是將車小心地靠在路邊，停下車，拿出手機，將冬至這個特殊的夜晚的景色攝入我的手機，當我驚喜地點下屏幕的“咔嚓”鍵時，我發現天空大雨驟歇，只有一點點小雨紛飛在被我的車燈打亮的不遠的天空中。
我拍好照片，繼續開車前行，在通向我母校臨安中學新校區的一個路口處，再次將車停了下來，看著近山處有一個農家的燈點亮得通明，在燈火人家的背后襯托著黑黝黝的山的背影，從山的黑黝黝的背影將我的視線再推遠過去就看到了泛著一片紫色光的天際線，我將這樣的美好的冬至的難得的圖景攝入我的腦海，鄭重地用手機拍下照片裝進我的口袋。
【5】
這座小小城市的冬至夜的氣息，在燈火明亮的街道上流淌著一股難得的靜謐。這種靜謐，只有臨安這座小城所獨有。
我愿意將這座城市靜謐的美，形容成盛開在南宋歷史畫卷中的一朵嬌艷的花，只要你緩緩打開歷史的這幅畫卷，就可以聞見這朵花靜謐的美的氣息。所以，真的要感謝這位載入史冊的名為錢鏐的吳越國王，為這座城市留下的珍貴遺產，讓今人能夠在歷史的沉積中領略非一般的美。
而只要你真正地靜靜地再看一看這座城市，何止是一座功臣塔？何止是一個錢王陵寢？何止是一條衣錦街道，還有許多散落在這座城市角落的沒有被發現的美都在夜里沉睡著、潛伏著。就像那口婆留井，仿佛就要湮滅在功臣塔下的草堆中，但這口井和錢王的命運有著如此緊密的聯系，如果有人在塔下游玩時偶然遇見了這口井，那么這座城市的美就會撲面涌來。
我開車看著這座城市的夜的美麗面孔顯得意興闌珊，歷史與現實在思想這條大河的交匯處刻下一個興奮的節點，在2016年冬至的這個夜晚。我駕駛著車徐徐地開向環城北路，然后再穿過臨西橋，穿過人民廣場，穿過城中街，抵達家園，正好在這座我從未遠離的城市的街道上畫下了一個完整的圓。
我回到家站在書房的窗邊，看到窗前花園里亭子上掛著的紅燈籠已經被人點亮了。這點亮的火紅的燈籠的顏色在我的眼前如燃燒一般，我想著父親應該是睡下去了吧？
我這樣想著，我的心仿佛重回到剛剛能夠記著一點事的小時候，回到父親開心地牽著我的小手到潘村老家那座能夠聽到徑山寺鐘聲的小山坡山上去摘野果、抓小鳥、看風景的歡樂情景之中，回到父親年輕時騎著裝滿一車電影放映設備的自行車奔波到小山村放電影時候的熱鬧情景之中，回到父親在照相館的暗房的昏黃的臺燈下給我看一張張黑白照片立體地顯影出來的美妙情景之中……
在冬至的這個平常又不平常的漸漸安靜下來的夜晚，我看著窗前仿佛燃起了火一樣的紅燈籠，我悄然回蕩的人生思緒燃燒了一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