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了一年后,他終于走進去了。
前臺小姐盡管戴著口罩,但還是能從她的濃眉大眼中看出她很漂亮,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正在玩手機,不亦樂乎,不經意抬頭看到他走來,便著急忙慌把手機扣在桌上,像是在掩藏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先生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我想問一下,剛剛你在玩什么?”
“啊?這個……”她有些詫異。
“感覺你好開心的樣子。”
“對不起先生,我剛來這里上班沒多久,下次不敢了。哦不,絕不會有下次了。”
“你在說什么?”他也有些詫異。
“您不是領導嗎?”
“不是,我是來看病的,不好意思。”
女孩的表情立馬放松了起來,“哦,是這樣啊,您有預約嗎?”
“好像沒有。”
“那沒關系,我先幫您填表,您跟我來吧。”
“去哪里?”
“去填表啊。”
“填什么表?”
“預約表。”
“為什么?”
“填了表才能幫您預約咨詢師啊,先生,這是我們的工作流程。”
“噢,好。”
她已經習慣了。來這里的沒有正常人。
他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莫谷。很慶幸,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又很不幸,一切又從這個名字開始。
那時他6歲,剛上一年級,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挨個來講臺前做自我介紹,并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是的,全班19個同學,只有他不會寫自己的名字,躊躇良久,才戰戰兢兢地說,“我叫莫谷,媽媽叫我小蘑菇。”全班同學哈哈大笑,“媽媽說,蘑菇好吃。”又是一陣大笑。從此,同學們只叫他小蘑菇,連老師好像也快忘了,他還有一個名字叫莫谷。他很疑惑,媽媽還說,“你看小蘑菇多可愛啊,生長在山坡和森林里,迎著風頂著雨,堅強又獨立。媽媽希望你也可以堅強和獨立。”
“莫先生,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覃雨老師,她會帶您先做一個簡單的情況了解,然后再幫您預約對應的咨詢師。”
莫谷點頭示意表示感謝。
“莫先生,是吧,您跟我來吧。”
“莫先生,我需要向您簡單地介紹一下我們的咨詢流程。”
“好。”莫谷在座位上稍顯坐立不安。
“您不用緊張,咨詢的形式就是溝通,隨后我幫您預約咨詢師,您將您心里的困惑一點點向他訴說就好。他會幫助您的。”
“他會幫助我嗎?”
“當然了,心理咨詢師的存在就是為了幫您解決困惑的。”
“那就好。謝謝你。”
“那我先問您一些基本的問題。”
“好。”
“您今年多少歲?”
“33。”
“有孩子嗎?”
“還沒結婚。”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沒有工作。”
“沒有工作?”覃雨再次確認。
“是。”
“那您能簡單跟我講講您的困惑嗎?”
他沉默了。
覃雨比較有經驗,這只是心理咨詢的第一步,簡單了解情況,然后預約對口的心理咨詢師,才能對癥下藥。
“沒關系,如果您現在不想說,或者不知道怎么說,那您可以先休息一下,我再幫您續杯水。”
還是沉默。
說,不說,怎么說,這都是問題。他不是沒有說過,當然也不是沒人聽過,結局卻都差不多。他跟爸媽說過,爸媽說,怎么?別的孩子不都是這個樣子嗎?怎么你就應該特殊呢?他跟朋友說過,朋友說,兄弟,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記這些沒用的干嘛。他也跟陌生人說過,他們說,你這屬于焦慮過度,休息不好,建議多運動,把休息調整好就沒問題了。
他照做了,可是卻愈加嚴重。遲早要說,也必須得說,也不能只說一遍,更不能只讓一個人聽,他是這樣想的。
“覃老師,您工作多久了?”
“莫先生,您叫我覃雨就好了,我工作兩年了。”說完覃雨就后悔了,這違背了一個心理咨詢師的職業操守。“莫先生,您是想問我什么呢?”
“真好,上大學是一種什么感覺?”
“您沒上過大學?噢,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您別介意。”
“沒關系,我不光沒讀過大學,高中也沒有讀過。讓你見笑了。”
“沒有沒有,您多慮了。”覃雨內心其實很開心,對面的這位莫先生總算是開口交流了,他的提問讓她猜測肯定是跟童年的經歷有關,但是還不能確定是童年的哪一方面,她繼續說,“為什么沒有讀下去呢?是哪方面受到阻礙了嗎?”
她期待莫谷能回答,這個問題可以直接探測到他的內心深處。在覃雨看來,童年造成創傷的方式有很多,家庭矛盾、親密關系、社會因素、學校因素等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這些方面都有不同的心理咨詢師來幫助到來訪者。只要他能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就可以把他安排給對應的心理咨詢師,然后她就完成工作,再去接待下一個來訪者。
“覃老師,你有沒有過瀕死體驗?”
“瀕死?”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她還沒有接待過類似的來訪者。
“對,我死過兩次了,都沒死成。”
看來問題嚴重了,她悄悄地在桌子下拿出手機,在工作群里發了一個字“急”,這是他們的工作暗號,意味著這個來訪者有些棘手,需要有經驗的咨詢師直接出手。信號發出去之后,覃雨就邊聽他說邊等待救援。
他的確死過兩次,都沒死成。
第一次在他沒考上高中的那個暑假。
爸爸說,“那么多錢都白花了,太讓我失望了,你還能干點什么,沒用的東西,白養你這么多年了。”
媽媽說,“別這么說孩子,沒關系的,小蘑菇,要不咱復讀一年?”
他說,“別再叫我叫小蘑菇了,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還有,我死也不復讀。”
爸爸說,“那你就去死好了。”
他就去了。
第二次是兩年前,他下班回家途中,路過一個城中村的巷子,看到一個十五歲左右小男孩正被幾個比他高半頭的男孩兒圍堵著,手里還拎著家伙,莫谷二話沒說就上前和幾個男孩子打了起來,后來他說,當時就是一瞬間的沖動,腦子里什么都沒多想,一下就沖上去了。
可是沒想到那幾個男孩子都不是吃素的,再加上手里還有工具,三兩下就把他撂倒了,對方幾個下手沒輕沒重,莫谷爬不起來,蜷著身子抱著頭任由他們踹打,直到有其他成年人趕過來,那幾個孩子落荒而逃。
就是那次,送到醫院后,莫谷已經沒意識了。后來,被圍的小男孩兒的家長來醫院向他道謝,并承擔了全部醫藥費用。莫谷問,“那個小男孩兒怎么樣了?”他爸爸說,“他太害怕了,那不是第一次了。”
莫谷還沒說完,覃雨的手機收到提示,“準備完畢,到302彭老師咨詢室。”
這是一間大約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有一個落地窗,可以窺見一幅定格的城市動圖,日月更替,不可端倪。房間正中有兩個小沙發并排擺放,一個方形小桌子立在中間,上面放著一包紙巾和一個插著鮮花的玻璃花瓶。
咨詢師早在里面等待,莫谷后來說,見到他的那一刻,感覺天又要塌了。
“莫谷,真是你啊?”
“彭田?”
“對,你還記得我。”
他怎么可能忘記。
初中二年級,爸爸帶著全家來到這個鎮子生活,他也就跟著轉學到這所學校,新同學新環境,全家都充滿了新期待。上學第一天,老師讓他在講臺上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莫谷,媽媽叫我小蘑菇。”說到這,不知哪里“噗嗤”一聲笑,打斷了莫谷。
“彭田,坐好了,不許笑。”老師對他說。
他叫彭田,班里出了名的搗蛋鬼,學習成績不好,還總是影響別人學習,“你已經初二,再這么愛玩兒的話,能考上高中嗎?考不上高中,能有大學上嗎?以后還能有什么出息。”老師總是這樣對他說,他當然不以為意。
下午放學后,他跟其他三位男同學一起把莫谷堵在了教室。
“你們要干什么?”莫谷有些不知所措。
話還沒說完,彭田一個巴掌就打在了莫谷臉上,莫谷來不及躲閃,右半邊臉頰瞬間就發紅了。“你憑什么打我?”莫谷質問。
“你問得好,我就是來告訴你的。第一,因為你那個破名字,老師才會當眾說我,這是你的錯。第二,老師憑什么直接把我安排在第二排的座位,你新來的就應該坐在最后一排,這還是你的錯。第三,就是跟你說一下,這個班里我說了算,以后注意著點。”
“你就不怕我告訴老師嗎?”
又是一個巴掌,“你還敢告嗎?對了,明天給我帶100塊錢,算是我的精神損失費,把錢拿來,這事就算了。”
這是第一次。
第二天放學后,莫谷第一個就跑出了教室,以為能夠擺脫掉他們,沒想到在出校門沒多久就被他們追上了。
莫谷被逼在一個墻角里,上來就是拳打腳踢,邊打邊說“讓你跑,讓你跑,你能跑哪兒去!”莫谷發了瘋似的求饒,“我不跑了,求求你們別打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可他們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混亂之余,彭田不忘記搜身,搜完身就搜書包,統共找出來12塊錢。他氣得要命,看到不遠處有一坨狗屎,他吩咐其他人不要停,從莫谷書包里掏出課本,隨手撕下一頁,然后包起那坨屎就往莫谷臉上抹,往他嘴里塞,直到那坨屎全部粘在莫谷臉上身上,他們才停了下來。之后邊喘氣邊拿著12塊錢走遠了。
角落里的莫谷緊緊抱成一團依舊在求饒,像是一場持久戰役,沒個停。
之后,班里開始流傳莫谷吃屎的消息。有人說,他親眼看到莫谷在偷偷地吃,吃完了還把嘴巴擦干凈,有人不信,那人就說,不信的話你去聞一聞就知道了。然后,就有不止四五個同學湊到莫谷身邊來聞,果然,那個氣味是散不干凈的。
老師也不愿意接近他了。
他不停地刷牙漱口,刷了一遍又一遍,牙刷把牙齦刷出了血,他也停不下來,索性把一盒牙膏吞了下去。爸媽來到學校向老師反映情況,老師說,這個事情還需要查證,不能聽莫谷一個人的就定論整件事情。老師說,這個事情請家長不要過多聲張,不光對學校的影響不好,對孩子的成長也沒有好處。老師說,他會想辦法了解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的,當前還是學習最重要,家長回去之后,還是要把孩子的重點引導到學習上來。
老師找彭田和另外三個男生談話,他們說辭一致,都說知道莫谷家里條件不好,而莫谷是個好孩子,為了給家里不增加負擔,在外面什么都吃,他們是親眼看見莫谷把那一坨狗屎給吃下去的。他說,他們看到莫谷吃狗屎覺得他好可憐,于是在班里號召大家一起幫助他。
這個窮鎮子沒有監控,老師也無能為力。
再后來,他們又把莫谷逼在那里,質問他為什么跟老師講,任憑莫谷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他們把書包砸在他頭上,把杯子里的熱水澆在他身上,用腳踹他的私處,把筆記本課本撕碎拋灑在他的頭頂。
那兩年,他就生活在這樣的噩夢里,沒人相信他,沒人理解他,更沒人為他辯護。漸漸地,他不再辯護,他也不再尋求相信和理解。
在爸爸讓他去死的那個暑假跳進了學校后面的護城河中。
“你現在當醫生了?”莫谷先說了。
“也可以這么說吧。”
“真好。”
“沒想到在這能遇到你。”
“說實話,我終于見到你了。”
彭田有些疑惑,“終于見到我?為什么?”
莫谷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然后拿下匕首套,襯著陽光的匕首銀光閃閃。彭田有些吃驚,立馬從座以上站起退到墻角,“莫谷,你干嘛隨身帶匕首啊?你別亂來啊。”
“你怕了?”
“莫谷,都過去這么久了,我們都應該成熟一點,不能沖動,你說呢?”
“你說,命運真的是很會開玩笑,對吧?我想了這么多年,就是想有一天能再碰到你,還真就碰到了。”
“我愿意賠償你,你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真的。”
咨詢室的隔音棉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當年你的運氣是真的好,我是真的差。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所有人都認為我總是吃屎,他們都拿我跟狗來比。老師不相信我,爸媽也不相信我。”
“10萬塊錢,怎么樣?我現在就轉給你,你把你的銀行卡號告訴我,我立馬就轉。”
“所以我到今天都不喜歡狗,我不喜歡所有動物。我連高中都沒考上,父母瞧不起我,同學遠離我,不跟我交往,老師和學校以我為恥,把我名字都除掉了。”
“我可以跟他們解釋,我一會兒就向他們解釋。我們有一個微信群,我可以立馬在群里發消息解釋當年的所有事情。”
莫谷站了起來,“你們還有一個群?為什么沒有我?為什么沒有我?”又大踏步朝著彭田走了一步。
彭田立馬喊道,“你別過來,我還可以加錢,再加10萬,哦不,再加20萬,一共30萬,我立馬就轉,行嗎?轉賬不方便的話,要不我們加個微信,我在微信上把錢轉給你,這樣更快,然后再把你拉進咱們的班級群,我當著你的面向大家解釋,好不好?”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好,你說,別往前走了行嗎?”
“你為什么能有一個體面的工作,而我一事無成,哪里都不要我?這個世間還有道理可講嗎?還有公平可言嗎?”
“莫谷,這個社會本身就是不公平的,這是現實,我們都得接受才是啊。”
“我不接受!明明我是受害者,卻成了天下的傀儡!我為什么要接受!”
“你別這樣說自己,你得往前看,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得相信自己啊。”
“你現在讓我相信自己?太諷刺了,不覺得可笑嗎?”
“這樣,我可以幫你找個工作,就算是出于同學情誼,你看行嗎?你先把刀放下。”
“我已經死過了,早就對死無感了。”
“你不能這樣,只要活下去,生活就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我為什么要活下去?”
“你為什么來做心理咨詢?不就是為了活下去嗎?莫谷,剛剛覃雨問了你那么多問題,你都一五一十的回答了,為什么?不就是想活下去嗎?你有活的意愿,那就應該好好活下去。就算只是為了你自己。再有,你也得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小時候,的確不是人,那個時候太年輕,出手沒輕沒重,給你帶來了那么大的麻煩,我很后悔,后悔得要命,所以我學了心理學想辦法來治愈自己。所以,只要你放下刀,繼續活下去,治愈的不光是你,還有我,兩條人命,不值得嗎?”
“收起你的狗屁真理,我沒有能力活下去,你沒有資格活下去。還是死了有意義。”莫谷又往前邁進一步。
“你錯了,莫谷。”彭田的聲音明顯又提高了一大截。“你錯了,可是你有資格,我有能力啊,你為什么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來幫助你,為什么不給我一次機會去彌補,你有資格活下去,我有資格彌補曾經的過錯。莫谷,你要還是男人,就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我做不到,要殺要剮隨你。如果我做到了,生活不是就有希望了嗎?”
莫谷沒有回答。
沉默半天后,莫谷說,“還我那12塊錢。”
“12塊錢?”
“對,給我。”
“好,我馬上給你。但是我現在身上沒有,我得出去才能拿。”
“不行,現在就給我。”莫谷顯得更亢奮了。
“好好好,你別激動,我讓外面的人送進來,好吧?”
這時,許是外面聽到了一些不詳,覃雨來敲門,往常是不允許的。覃雨一開門,莫谷聽到聲音就往后擺了一下身子,趁這一瞬間,彭田立馬打掉莫谷手中的匕首,越過莫谷就跑了出去,“趕快報警,有人要殺我。”他一邊跑一邊喊道。
等警察趕到,莫谷已經被心理診所的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制服,綁在了椅子上。整個過程,莫谷十分安靜,沒有反抗和掙扎,任由五花大綁。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警察把莫谷帶走了。
莫谷對警察說,“我們是同學,他在幫我治病。他告訴我,生活是有希望的,我還得活下去。”
警察對莫谷說,“是嗎?你為什么帶匕首去診所?你為什么索要那10萬塊錢?一個心理咨詢師會無緣無故告你故意殺人?”
莫谷對警察說,“我沒有要10萬塊錢。”
警察對莫谷說,“但你總歸是要錢了,這是事實吧?”
莫谷對警察說,“你不相信我是嗎?
警察對莫谷說,“對不起,我們只相信證據。”
次日,彭田收到公安局消息,疑犯莫谷在拘留所撞墻自殺,該案自動終止,對受害者彭田表示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