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看《紅樓夢》的時候，沒有脂硯齋也沒有畸笏叟，便輕信了花襲人是個好人。后來，各種各樣的探佚、評論試圖告訴我，這是個內心險惡的女子。慢慢地，便有了些猶疑。花襲人似乎的確有些不簡單，至少不像表面看來那樣溫柔、無害，如同一杯白水。但說到“壞”，至少我覺得也有些可憐。

在把花襲人看做個徹徹底底的好人的歲月中，我對她也沒有太大好感，因為這個女子其實很乏味，真如一杯白水一般。曹公幾乎沒有認真描寫過襲人的容貌，可能花姑娘的姿色的確有些“平庸”。

賈蕓第一次到怡紅院，襲人給他倒了杯水，賈蕓眼中看去“細條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褶裙。”大部分關注全被服飾吸引過去了。還不如寶玉第一次注意紅玉，同樣是“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尤其“一頭黑真真的頭發”讓人印象深刻。也許，蕓哥兒是個俗人，不懂得欣賞。但王夫人對賈母的回話中，說“雖然賢妻美妾，妾總也要賢惠的才好。”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襲人離絕色佳人還有不小的距離。

姿色平平也就罷了。襲人還不善言辭。在賈母眼里，就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晴雯跌了扇骨，和寶玉置氣，襲人出來勸了兩句，便被晴雯嗆得無言以對。寶玉的奶媽李嬤嬤找晦氣，回回也都是盯著襲人。芳官為了洗頭的事情和干娘慪氣，襲人對麝月說：“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這倒不是謙詞，是實情。

相貌平庸、不善言辭，多半不會討人喜歡，哪怕再任勞任怨，也僅僅是“被需要”，而不是被“欣賞”。不過，襲人好在能忍，會順從，便也百煉成鋼。

襲人的家世，和大觀園中大部分女孩子都不同，她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兒，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父母窮得過不下去，“不得已”將她賣進了賈府。父母兄長還算是有情誼的，至少比鴛鴦、晴雯等人的兄長好太多——當年沒有賣倒死契，家境好了也想著要把妹妹贖出來。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盡管并非自身愿意，只是“沒有看著老子娘餓死的道理”，但畢竟她已經做了奴才。

賈寶玉去襲人家一場戲，看著溫馨熱烈，一群女孩子在榻上嬉笑玩耍，可是襲人心中卻未必如此，不然，賈寶玉隨意提到紅衣女孩，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莫不是我一個人做了奴才，一家子全都是奴才”。有人說她是妒忌自己的姐妹，其實未必。花襲人未必甘心做奴才，比較一個好人家里的“奴才”，要比一家子都是“家生子兒”，心理壓力要大得多。但是，當花自芳提出要給她贖身時，她卻激烈反對，原因無他，花自芳也許不知道，襲人心中卻明白，自己已非“完璧”，出了賈府門，前方也沒有幸福等著她，倒不如守著眼前，忍下去。

襲人的確能忍，李嬤嬤的排揎，她能忍；晴雯罵她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她能忍；寶玉踹他窩心腳，她也一樣忍，這樣一路忍下去，不過是為了忍到最后，能夠做一個“姨娘”，志向不夠遠大，要求也不算高，但在當時社會，想她這樣的女子，卻也只能這樣了。如果寶玉不出家，她應該也能修成正果。

高鶚的續書，很多人罵，但至少寫襲人出嫁那一段，在我看來是很符合花襲人性格的。從哥哥給她議嫁開始，無他，便是一路“忍”，一路“順從”，一直順從到洞房花燭。這一段也是后世文人詬病花襲人最多的地方，面對一個“負心人”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口誅筆伐，用以襯托自己的高尚情懷，但是他們之間很少有人會替花襲人想，連一個“妾”的名分都沒有，她一什么姿態留在賈府？或許他們覺得花襲人該 一頭碰死才對，可是死了，她也掙不得掙不得貞節牌坊。也許，為了真愛也該如此？但是，花襲人究竟有多愛寶玉。書中說，她侍奉賈母時，心中只有一個賈母；侍奉寶玉時，只有一個寶玉。對她來說，可能也就是一份工作吧，伺候一個老板久了，當然也會有感情，但是領導上要給她換工作，自然也是“順從”。

高鶚用一種非常白描的手法寫了花襲人的歸宿，他還算好，即使有諷刺，還沒有寫到明面上。后世文人，卻連高蘭墅的這點溫雅都沒有。襲人之嫁蔣玉菡，看上去像是天注定，但即便不是姻緣天定，相信她也一樣可以忍下去，日子好不好壞不壞地過下去。祥林嫂哭天喊地，照樣和賀老六過日子，生兒子，現實大體如此，忍著忍著，也就一輩子了。何況花襲人還沒有祥林嫂那點剛烈。

曹雪芹讓花襲人有始有終，因為他也是經歷了世事，知道人情無奈的。可是，我們卻總是忘了這些，總以為大觀園是一個世外桃源，忘了現實是一件爬滿了虱子的華麗袍子。

牟宗三說《紅樓夢》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這是真話。（作者：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