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子京
1.
小珊,近來家鄉下了一場大雨,雨滴晝夜不停地拍打著窗戶,這讓我忍不住想起那年我們一起在雨中漫步的日子,一切瞬間又回到眼前。
我本該將這快要溢出的思念強按下去,可我越是使勁按,它們便越是從我的指縫間蔓延開來,后來我索性不再與它們斗爭,或許沉溺于過往未必是一件壞事,反而能夠為蒼白的現實增添一抹亮色。
我換了一份文案的工作,坐在舒適的辦公室里,從窗戶向外望去,剛好能夠看到公園里初綻的荷花,它們的樣子像極了你的面龐,嬌俏而可人。
我喜歡在午后沖一杯濃咖啡,是的,我現在終于也學會用咖啡來刺激自己疲憊的神經。記得那時你經常加班,一箱一箱地在網上訂購速溶咖啡,我勸你少喝一點,你卻無奈搖頭說沒有辦法。
當時我覺得你真是一個為工作拼命的人,老實說,我的心中暗生出一股嫉妒,不是嫉妒你的工作能力遠勝于我,而是擔心你隨時會因為工作放棄你我之間的感情。你說工作能夠給你帶來安全感,辦公室的格子間讓人覺得緊張而充實,我摸了摸你的頭,笑道,何必那么拼呢,賺錢養家,由我這個當男朋友的來做就足夠了呀。
如果不是因為和老板爭吵,我想我會永遠留在那個24小時便利店做營業員。事情的起因并不在我,又或許的確是因為我的固執才鬧得如此不悅。那天我照例把剛到的餅干一盒一盒地擺放在貨架上,老板許久不來卻偏偏此時光臨。
他說我腦子太蠢,竟然把剛到的貨物擺在即將過期的貨物之前,存心讓他的生意虧本,我說我只是想讓顧客買到最新鮮的食品。老板氣得發飆,我卻悶著頭繼續理貨。
第二天,我被解雇了。
第三天,我心情很沮喪,我覺得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拿起手機,搜到你的手機號碼,我很想打一個電話給你,事實上我也確實這樣做了。然而鈴聲剛響了三秒,我就后悔了。
我連忙掛斷了電話,小跑著趕上了剛好到站的公交車。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空調的冷風直吹著我的額頭,我想此時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定會嘲笑我至今都沒能學會圓滑。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經常讓他人不悅的人,若不是因為這樣,我想當初你也不會一氣之下狠心離開我。
我其實知道你并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你不過是在我這攢夠了失望,才選擇背井離鄉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剛剛戀愛的時候,你總喜歡把街上的流浪貓抱回家。你耐心地為它們洗澡,把它們已成深灰的皮毛洗得雪白。
它們窩在你買來的純棉墊子上,樣子可愛得很,連我這個生來最討厭小動物的人都忍不住湊到旁邊逗它們幾下。你說我表面冷漠,內心卻一直是個孩子。那天我躲在衛生間哭了好久,從沒有人看懂過我的偽裝,連我的母親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我發誓要一輩子對你好,一句一句反反復復,幼稚卻不失真誠。
2.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舉著一只壞掉的手電筒,獨自摸索在黑暗的隧道里。我沿著這條隧道一直走到盡頭,出口處是一片刺眼的光,如夕陽一般的顏色。我試圖把手中的手電筒扔掉,卻發現它早已粘在我的手掌上,和我的全身連為一體。我猛然從夢中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
電視機里男女主角正在抱頭痛哭,我這才想起自己還睡在沙發上。許久未用的微波爐,好像刻意與我作對,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牛奶熱好。同組的同事給我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去公司,我只好把牛奶放回到冰箱里,飛奔下樓,開始新一天庸常的生活。
你知道我有多么羨慕你嗎?
你能夠把工作當作生活的全部寄托,而我卻直到現在也做不到。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極其需要愛情的人,而且只需要高質量的愛情。前段時間鄰居給我介紹了一個上海的姑娘,我們在樓下的咖啡廳匆匆見了一面。
她有著白皙的皮膚,傲人的外貌,吳儂軟語令我忍不住多聽幾句,可是當她問我要不要試著交往的時候,我還是斷然拒絕了。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我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索性借著這個機會流了幾滴眼淚。我想我此生追求的絕不是條件對等的婚姻,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情。
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一定會嘲笑我的執拗。你說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可遇不可求的東西,不能因為它押上人生的全部賭注。但是我知道這并不是你真實的想法,你總喜歡用一些看似灑脫的話來掩飾自己的深情,而我卻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把海誓山盟咽回到肚子里。
記得有次你和同事出去,喝酒應酬到深夜,我接到電話立刻打出租車去接你。我扶著爛醉的你走在昏暗的路燈下,你忽然放聲哭了出來。和你認識這么久,我從未見過你流淚,我有時甚至懷疑你已經堅強到不再需要淚腺。
你拉著我坐在街邊,冷風吹亂了你的長發,你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含混不清地問我,敢不敢明天就去領證。我欣喜若狂,卻遲疑了半晌,我怕我給不了你想要的那種生活,或許從內心深處,我是那樣自卑而懦弱。
老式掛鐘響了五下,我這才意識到,又一個白天即將過去。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你曾夸它古樸而耐看。你走之后,我經常思考時間的意義。你與我相識僅八年,我卻深覺早已過完一生。
或許張愛玲寫的是對的,“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3.
剛分手的那段時間,我總奢望著能和你再次見面,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才發覺,再次見面,和初次見面本質上并無不同。我們的結局是彼此的性格織成的,就如同一件毛衣,拆掉之后若想重組,只能恢復原狀。那些線,那些針,彼此糾纏,終將重蹈覆轍。人沒必要把相同的苦吐出來再咽一遍,這也是我不再打電話給你的原因之一。
這幾天公司來了一個實習生,天真,愛笑,喜歡把多肉植物放在辦公桌上。領導讓我教她一些基本的工作流程,我緊繃著一張臉,看起來嚴肅而難以靠近。下班之后,她加了我的微信,問我是不是對她的工作表現不滿。我說當然沒有,她發了一段語音,大致的意思是,那明天見到她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兇。放下手機之后,我走到鏡子面前,一個人仔細端詳了好久。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茍言笑的,若一定要追溯起來,可能兒時便是如此。你知道的,我的父親從不喜歡我在他面前說笑,連續被打幾次之后,我似乎習慣了他的性格準則,也不知不覺地把那一套準則應用在自己的身上。
你曾說過我是一個不會談戀愛的人,吞吞吐吐,越是想說的話便越是繞來繞去。可能在潛意識里,我總怕自己詞不達意,又或者這么多年,我始終生活在父親的影子里,終日見不到陽光。
手機里的天氣預報提醒我,你所在的城市近日陰雨綿綿,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隨身帶傘的習慣。電臺里說,隨身帶傘的人生來缺乏安全感,卻偏偏故作堅強,不肯向他人尋求幫助,我想他們的推斷是正確的。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特地去超市買了一把淡粉色的雨傘,總盼著哪天天降大雨演一出英雄救美,然而每次你都能自己一個人撐著傘跑回來,哪怕會淋濕自己新買的連衣裙也不肯打電話給我。
分手那天,我本想把這把雨傘送給你,可又覺寓意不好,忙把它鎖回到柜子里。出門之前,你轉過頭遞給我一張淡藍色的明信片,我伸手接過來,無意間竟有些哽咽。這首詩我曾在你攤在桌面的日記上見過,你只選了其中的四句——“像兩只固執的貓,彼此舔舐結痂的傷口,多怕日出雨又來,夢醒蝶無歸”。
4.
去年跨年夜,我一個人去電影院看了《地球最后的夜晚》,周圍都是情侶,我被他們簇擁在座位里,顯得格格不入。
電影結束的時候,已經是2019年了,我一個人坐在電影院的門口,看著煙花在遠方升起又落下,忽然想起了那句臺詞——“人和人之間,不都是由誤會組成的嗎”。我想或許從本質上,我們并未了解過彼此,我們所了解的,不過是各自眼中的對方,一個開始時被美化、結尾時被丑化的對方。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賣玫瑰的小女孩,她問我要不要買一支,我笑著擺了擺手。可是我沒有想到,自己走出很遠之后,竟又退了回去。也許新年總是需要一些儀式感的,我忽然想起你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不知去年九月那次同學聚會,你究竟去了沒有。那天我起得很早,西裝革履,頗像一個事業有成的青年。
我帶上前一天跑了好幾家珠寶店才為你挑到的項鏈,開著朋友借給我的奧迪,直奔微信群里通知的那家酒店。可是車越往前開,我便越沒有底氣,漸漸地,我覺得我都快握不住方向盤了。到了酒店樓下,坐在車里,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陸續從門口走進去,我忽然很怕見到你。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就這樣,十五分鐘過去了,班長打電話給我,問我什么時候到。我說今天公司太忙,實在抽不開身。掛斷電話之后,我調轉車頭徑直開了回去。
那一刻,我終于知道什么叫落荒而逃,至于因何落荒,因何而逃,我心里其實并不清楚。
上學的時光真讓人懷念,那時你總坐在我的身后,下課鈴響的時候,我總喜歡把右腿伸到后面去踢你的桌腿。
你總是熬夜學習,下課時免不了趴在桌子上小憩。每次你睡著的時候,我都會用眼神暗示你的同桌暫時讓開,然后坐在你的身邊,認真觀察你微微顫動的睫毛。我甚至認真數過它們的數量,可是總也數不完,因為常常數到一半,便看著你的側臉出神。那時我真羨慕你,從班主任到年級主任都喜歡你。
他們說你成績好,長得也漂亮,將來一定能有一番作為。可是你卻偷偷告訴我,你過得并不開心。你說你想去青海湖看候鳥親吻天際,看油菜花鋪成地毯。
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寫詩的習慣,你曾說,喜歡文字的人易入戲,逃避現實的人易情深。若不是因為這句話,我想我不會靈光一現選擇去做文案。我把你留給我的那些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甚至不肯放過你寫在留白處的批注。
我嗅著書頁間的油墨香,常常就這樣混過一整個下午。在《人間失格》的封面上,我看到你給我留了一行字,你說既然已那么悲觀,就不要再讀太宰治了。我沒有聽你的話,依然翻開了這本書。我看見大部分書頁上都有你滴過的淚痕,層層疊疊,如同老婦臉上的褶皺。我不禁心頭發緊,思念發狂。
天不知不覺地黑了,我輕輕打開臺燈,影子映在墻上,大于我一倍。以前我們總在日落時玩手影,你教我比天鵝,我教你比羚羊。
后來你說影子皆是幻象,我們都該成熟一些,而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盛大的幻象,幸好我們曾在這幻象中攜手共舞。我經常忙到忘記自己的年齡,卻偏偏記得你的生肖,轉眼你已年近三十,也該覓一個歸宿。
5.
我知道你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可一個女人若能夠有所依靠,終歸是溫暖的。他該有純良的品性,寬闊的胸襟,以及對未來滿腔的熱忱。種種誘人的特質,外貌最屬下品,言語次之,你冰雪聰明,應知曉我的顧慮。
搖滾樂在我耳邊響起,樓上的男孩正值青春年少,常常歌唱到深夜。他總是調皮地叫我叔叔,盡管我再三糾正,他仍舊不肯叫我哥哥。
或許我不該將自身對年齡的焦慮生硬地轉移到一個孩子的稱呼上,更何況在他的眉眼里,我看到了自己當年曾擁有過的英氣,更讓我想起了當時還在上學的我們,這種恍惚的感覺令我在瞬間感到歡愉,仿佛一轉身便能夠看到你在教室里認真做題的側臉,然而那時的微風和蟬鳴,終究是回不去了。
窗外的街道愈發安靜,坐在房間里甚至能夠聽見路人稍重的腳步聲,我知道,夜已經深了。
今夜的月彎而尖,仿佛要戳破人們的心事,偶爾有星光閃爍,終究歸于黑暗。我想我仍會牽掛你,在無數個如此一般的夜里。只愿你笑容常掛嘴角,追逐終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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