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
我逃出來了。
他們偷笑還是小事,白大褂開的藥方也倒無所謂。
最近我日日面對貼滿標簽的屋子,望著被貿然下了定義的一切。
“真理存在”。
墻上的紅顏料這樣潦草而堅定地寫著。
?“真理的確存在,”他們怪笑,“存在于墻壁之上。”
我給了他們兩拳。
但這貼滿標簽的屋子讓我感到它的促狹了。當一切物體都被明明白白地標注出來,甚至四壁也都貼上“墻”這字眼,空間終于逃不掉身為空間的使命了。
我也開始漸漸意識到,自己被囚禁了。
我房間的四面可視可觸摸的墻。
我逃出房間。
廳里明顯更寬闊了許多,可仍使人緊張。因為它的四周也是墻,更為堅固、復雜的墻。我越過一道道門,來到了住宅區的邊緣———一人高的圍欄。墻。
圍欄外是四面環繞得密不透風的城市高樓。不知道我們的城市有沒有護城河,或是什么更加古老的壕溝。總之最后城市走到邊緣,環抱城市的原野走到邊緣,會有那樣一條界線,劃清另一片原野,宣告它不屬于我們。
然后,我告訴自己,你越過了那條邊線,又一路奔波,越過許許多多相似的邊線,從窄線走到寬線,從高墻翻到矮墻,終于明白這一切不可能窮盡。
墻是無處不在的。
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墻,它們往往最為直觀,也最具以偏概全的迷惑性。比如房間的門,居民區的圍欄,城市圍成圈的高樓和公路。
還有摸不到但是你知道它確實存在的墻,有時候你不以它們為墻。比如失而復得的記憶,三千年的經歷。再比如,新鮮血液一樣的真理。
有形同虛設的墻,有如同強效藥的墻。有自發的墻,有被動的墻。存在無意識的墻,也存在有意識的墻。
這些都是你此前從未發現存在的墻。大可假設它們的直接目的都是將你囚禁,那么你有限的時間也是一道墻壁。
——你終將生銹的軀體,你有限的時間,伙同你無法抗拒的既定事實,密謀著將你囚禁。……
我想起了那個故事。關于站在宇宙邊沿的墻上射箭以抵達下一個邊沿的故事。
或許我也應該這樣。不斷為手里的弓補上箭,發出吶喊——直到箭不再嵌入墻縫,我也再聽不到回聲為止。
03 非我
我來到曾經是書店的廢墟上。
書店開了有些年頭了,一直是那副破舊相。里面書不少,可都糊著層灰,怎么撣怎么吹都弄不下去。我去過那里幾次,去找一些別處找不著的書。
我每次去那里都幾乎沒什么顧客——的確,書店一直鮮有人問津。于是它就這樣冷清著,冷清著,漸漸地就關門了。
它被拆應該是在我犯那怪病之前。據說是因為要改建。然而拆完工程卻又停了,于是市中驚現斷壁殘垣之景。
我踏上廢墟,憑記憶邁步到曾經擺放自己最喜歡的書的區域。那里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截樹樁,我于是落座其上。
這里看起來很像一個沒有墻的地方——我明明深知不可能,卻仍忍不住這樣想。
那么,這樣一個地方,該如何稱呼呢?叫“書店”不合適,畢竟已經拆了,且書店有墻;叫“結界”?因為它是一個如此不同的地方?但結界本不就是墻嗎?……我思來想去,決定稱之為“舊書店”,聊以紀念。
我坐在舊書店的樹樁上,遠處的街邊偶爾穿過行人。
這里看起來真像個沒有墻的地方。此刻的我是一座孤島,遙望著那些些來來往往的與我無關的影子。
真理存在的地方一定也沒有墻壁。
然后我緩緩思索著這幾天的所見所聞。那一個連一個的故事閃過得太快,以致大多數都也只留下殘影。并且在回憶的時候,許許多多的不同故事里的細節都一點點碰撞、交織,終融為一體。清洗后仍清晰漂亮的融合故事(暫且這樣稱呼它們)剩得實在不多,邏輯透徹的就更少了。
翅膀的故事姑且先算作這極少之一。單從這短小簡潔的片段我無從確認木偶和十五塊生活在哪個年代,甚至都無法確認他們的年代是否在我生活的世界的歷史上存在過。據我所知,在這里那種荒唐的實驗大約沒有發生。而且以如今的眼光來看,實驗也不可能成功。
有風掠過。空氣有點涼了。
現在不是才九月嗎?
舊書店久違地迎來了第二位客人。
為了紀念,也因為我不認識她,我給她起了個名字。
我說不清其中的緣由,但我知道,顆之于我是有別樣的意義的。——我才第一次見她,卻仿佛早已深諳這事實。總有些人,你在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就能多多少少預想到你未來回憶起他們時的感覺。
顆方向篤定地行走在空曠的土地上,仿佛這里從未被夷為平地。她神態自如,穿梭在我看不見的眾書架之間,目光掃過我看不見的許多書籍。
看來,這是又一位昔日書店的舊友。
我感動得近乎要站起身來,卻被樹樁上突然長出的不安纏住。
“真奇怪,我昨天還來過這里,可今天就找不到我想要的書了。”
那是我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
顆已經走到我旁邊了,這離她踏上舊書店的領土不過一分鐘——這片地方本就挺緊。
我本不打算與她搭話,直到她突然用魚刺一樣目光的緊盯著我。
那似乎是在說,可以將天空一層層剝開,證明它最里面是漆黑的深淵。
“你不認識我嗎?”這是顆說的第二句話。
我想了想,好像真的不認識。但也不能排除她是我大病中丟掉又未恢復的記憶之一。
顆說:“我昨天來書店還看見你了,很多次。”
我說:“這里不是早就拆了嗎?少說也幾個月了吧?”
顆說:“我以為你認識我的。因為書店也幾乎沒別人來……”
我說:“我昨天可沒來過這里。上一次來是它還沒關門的時候。”
顆說:“因為沒什么人,來過這書店的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記得最清楚的有三個人:你,還有一個瘦高的剃了光頭的女人,還有一個胖胖的男孩。你們來的次數最多。”
我說:“昨天我沒來過這里。昨天是9月11號,我最近一次來應該是在5月。”
顆說:“真不好意思,我總是這樣,以為自己眼熟的人也認識自己。”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請你先告訴我“昨天”是什么意思!”
顆不說話了,微微仰起頭,似乎是在思考。從我坐著的這個角度就看不到她那雙眼睛了。
“都是昨天。”她在解釋,“只要過去的,就都是昨天。我記性不好,就把時間分成今天和昨天,這樣比較好記。”
我愣住了,想起了那些像夢一樣的故事。它們也是一樣,難以劃定發生的時間。
“只要過去的,就是昨天。為了宣傳這個優秀的記憶方法,我決定給你舉幾個例子。譬如昨天我數次來過這個書店,數次遇見你還有那個光頭女人和胖男孩,數次經過這條以及許多條其它的路。昨天我出生,我說出了第一個音符,我讀了第一本書,從胚胎長大成人。昨天,昨天我也踏上這片廢墟,看見了你,問你認不認識我,并開始了我們的對話。……這就是我的昨天。如果你愿意聽,我也可以給你講講關于我以外的昨天。”
我現在明白為什么他們說我那些夢一樣的故事是臆想出來的了。
“你這方法固然不錯,但是你總會幻想,會做夢的吧?”
顆在樹樁旁坐下,并且挑起眉毛笑了。仿佛在說,這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