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魏巍(左)和馬玉祥在鴨綠江畔《誰是最可愛的人》紀念碑前。胡志國 攝
在我還系著紅領巾的時候,魏巍先生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就深深鐫刻在我腦海中了。而今,我還能背下開篇語:“在朝鮮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東西感動著;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縱奔流著;我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給我祖國的朋友們……”這篇經典之作,有約四分之一的篇幅在描寫一位剛滿21歲、名叫馬玉祥的志愿軍戰(zhàn)士。于此,我一次次被深深地感動著,情感的潮水也隨之泛起波瀾。
有一天,我驚喜地得知,魏巍筆下這位“最可愛的人”就生活在我的家鄉(xiāng)內蒙古通遼。這位在熊熊大火中搶救出朝鮮兒童的志愿軍英模,這位“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紅高粱那樣淳樸可愛”的戰(zhàn)斗英雄,在回到祖國30年后,當?shù)厝耸贾恼鎸嵣矸?,也由此,我與馬玉祥叔叔有了二十幾年的交往。
老友闊別重逢
那會兒,我由于工作關系與馬玉祥見面的機會比較多,他喜歡叫我“小劉”。我呢,叫他馬叔叔。我印象中的馬玉祥,是個慈祥可親的老人,雖飽經歲月滄桑,但依舊保持那種淳樸可敬的形象。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寧肯挨餓,也不用功勞證去申領糧食補助;26平米的舊房,他們一家六口人,一住就是30年,直到1988年才搬進一套74平米的樓房。
馬玉祥喬遷新居的第十天,恰逢魏巍專程到訪通遼,一邁進他家門,見屋里雖說沒件像樣的家具,卻也收拾得亮亮堂堂,還有幾盆最顯眼的青翠欲滴的花草。魏巍心里高興,就說:“房子不錯,挺好的。”馬玉祥“是啊是啊”地應答著,把心里的苦楚都藏在了肚子里。這位享譽全國的戰(zhàn)斗英雄,自1958年轉業(yè)到地方,30年間,先后做過通遼陶瓷社的書記、市橡膠廠的廠長、市輕化工局供銷公司的書記,一直兩袖清風,囊中羞澀到連買房子的錢都沒著落。后談及此事,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劉啊,有些話我怎好講給魏巍聽呢,只能咽到肚子里呀。這些年,我從來都沒向組織上提出過住房申請,一家子擠著過日子。離休了,組織上照顧,我才能搬得起這個家?!?br>
我問馬叔叔:“那你們見面都聊些什么呢?”他笑呵呵地說:“聊高興的事唄?!瘪R玉祥知曉魏巍身體不好,平時只喝枸杞酒,那天就將親手泡制的枸杞酒拿出來,說:“魏大哥,您看……”魏巍接過酒瓶,笑呵呵地說:“馬老弟,知我者也!”老戰(zhàn)友開懷暢談,仿佛又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老哥倆有傾訴不完的情,有說不完的知心話,有敬不完的酒……
這是兩位老戰(zhàn)友闊別30多年后的第二次見面。上一次則是在一年前,當時馬玉祥從河南安陽考察歸來,特意在北京停下,拜望了魏巍先生。他倆通遼再相逢,越聊越開心,頭挨著頭,臉挨著臉,翻看馬玉祥珍藏的相冊、軍功章和功勞證。魏巍仍不改記者風范,問:“幾十年,你都不承認是我筆下的馬玉祥,當時是怎么想的?”馬玉祥說:“先前,許多人問我是不是你書中的馬玉祥,我說,天下重名的多了。我不承認是怕別人誤會自己在撈取政治資本,要向組織索取什么。離休了,無官一身輕,再不承認就對不起那段歷史,對不起長眠異國他鄉(xiāng)的戰(zhàn)友亡靈了。我們38軍是彭老總稱之為‘萬歲軍’的英雄部隊,我把這段歷史講出來,對逝者是個慰藉,對生者也是個教育吧!”魏巍聞之嘆道:“高粱老了色更紅??!”
馬玉祥坦然說,轉業(yè)后,他無論到哪里都不改兵的本色。做企業(yè)領導,抽煙喝酒自己買;廠里來客人,吃飯也自掏腰包。馬玉祥雖是領導,工資并不高,卻幾次主動將提薪名額讓給別的同志。改革年代,為讓賢,他提前六年離休回家,從事“關心下一代”事業(yè)?!拔业恼鎸嵣矸轂槭廊酥篮螅芸炀驮谕ㄟ|,乃至全國傳開了,離休沒多久,就被十多所中小學聘為校外輔導員,經常受邀去市區(qū)學校和外省市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br>
魏巍悉心傾聽著,禁不住拿起馬玉祥的榮譽證書,在背面題寫:“你做好了抗美援朝的上篇文章,又做好了和平建設的下篇文章,實在可敬。”魏巍還即興揮毫“天地有正氣,江山不夕陽”的條幅,贈給了馬玉祥。
幾天時間飛逝而去,魏巍要回北京了。馬玉祥戀戀不舍,魏巍依依惜別。魏巍登上列車后,馬玉祥躲開送行的人群,背過臉去老淚縱橫。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在彌漫戰(zhàn)火硝煙的山坡上,一位年輕戰(zhàn)地記者采訪一位年輕戰(zhàn)士的動人場景。也正是那篇采訪文章,給自己的大半生帶來了無窮的力量和榮耀。也正是那篇感人文字,讓兩個僅有一面之緣的戰(zhàn)友從此心心相印,在闊別30多年,人到暮年之際,又延續(xù)了用鮮血凝成的情誼?;羧婚g,馬玉祥聽到了7歲孫女小洪娜的聲音。他驀然回首,但見小洪娜張開兩只小手沖車窗哭喊著:“魏爺爺,一定再來呀!”魏巍眼睛濕潤了,將頭探出窗外,親了親她的小臉,又將一把絲綢小扇送到她手中,說:“好,爺爺再來,再來……”
追憶崢嶸歲月
1999年10月,我受命主持拍攝一部革命傳統(tǒng)教育電視片,專程陪同馬玉祥及其老伴來北京采訪魏巍先生。這是馬玉祥與魏巍12年來的第七次重逢。一路上,馬叔叔都非常興奮,滔滔不絕地講起與魏巍的深厚情誼。那幾年,魏巍兩度來通遼看望馬玉祥,馬玉祥也兩度進北京拜訪魏巍。兩家人就像走親戚一樣你來我往。他們相逢在碧空如洗的哈爾濱,他們相約在鴨綠江畔的丹東,無論哪里相見,都離不開相濡以沫的“志愿軍情結”。
魏巍先生是文學大家,許多年前,我就收藏過《魏巍散文選》的簽名本。這次能夠陪馬叔叔登門拜訪,心里自然很激動。我們來到北京西山的一棟小樓前,警衛(wèi)員將我們迎進客廳,就見魏巍大步迎上前,和馬玉祥動情地擁抱在一起。我端起照相機,留下這永恒的瞬間。
在世紀之交的最后一個金秋,老戰(zhàn)友重聚北京,不禁感慨萬千。馬玉祥大聲說:“我們來看你來了!”“好極了,好極了!”魏老邊說邊拉著馬玉祥的手坐到沙發(fā)上。魏老的聽力減退,要戴助聽器,但思維敏捷,頭腦清醒。他饒有興趣地對馬玉祥講:“9月27日,我去了閱兵村,到了你曾經的部隊。我把咱們幾個人在哈爾濱拍的照片拿出來,給他們一個一個做了介紹,還特別提到你在離休后辦起了‘家庭活動站’,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的事兒。他們都希望你抽時間回部隊看看!”馬玉祥點頭說:“要去看看的!”馬叔叔向魏老介紹:“建軍這次是專程來采訪你的。他是這部專題片的總撰稿。”我接過話題說明來意,這部反映通遼地區(qū)老革命和英模人物事跡的電視專題片,就有“最可愛的人”馬玉祥。魏老欣然說:“我和馬玉祥是老朋友、老戰(zhàn)友了,你們盡管問好了?!?br>
魏巍先生當年采訪時,馬玉祥剛從第四次戰(zhàn)役下來。“那是一次打得很苦的戰(zhàn)役。打完仗,部隊到了漢江以北?!蔽豪匣貞浀?,“當時的團長是范天恩,他對我講起松骨峰的戰(zhàn)斗,我很感動,所以就采訪了三連。我和玉祥坐在一個山坡交談。他原來是炮兵連的,調到三連的時間不太長,救朝鮮孩子是從戰(zhàn)場下來發(fā)生的事。那時他很年輕,很英俊,所以我說他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紅高粱那樣淳樸可愛。那時步兵三連處在重要閘門口上,傷亡很大。我稱之為閘門,是指他們把退卻的敵人完全擋住了,敵人要活命就得沖過去,那叫包圍他幾個師?。 ?br>
魏老講到這里,激動地站起來說:“那場戰(zhàn)斗部隊傷亡很大,我去的時候,連隊沒多少人了!傷員都去后方了,只留下一個通信員,我跟通信員也談了話。馬玉祥是后補進的三連,當時剩下的多是些炊事員和補充的戰(zhàn)士。他的壯舉是在三連做出的,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后來很長時間不知他的下落。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得知他在內蒙古的通遼橡膠廠工作,大概是聽38軍的人說的,后來又接到他來的一封信?!?br>
我問:“魏老,您與馬老失去聯(lián)系有多長時間呀?”“有30多年吧?”他向馬玉祥投去征詢的目光。“整整35年!”馬玉祥說。“我們先是通信,我還給他寄去一本書,是本《誰是最可愛的人》。我還題了一句話:‘光榮事業(yè)的創(chuàng)造者馬玉祥同志留念’?!蔽豪贤nD一下,又微笑著說:“從通遼回來,我們1992年又在哈爾濱見了面,當時還有《誰是最可愛的人》中作為烈士描述過的李玉安?!蔽艺f:“這次,老戰(zhàn)友重逢,您心里一定很激動和高興吧?”“是啊,”魏老感慨地說,“老馬還保持著老英雄的品質和雷鋒的風格??!他自己從不張揚,他的英雄事跡,通遼人過去不知道,現(xiàn)在都知道了?!瘪R玉祥也動情地說:“我的生命是黨給的,從19歲入黨起,我就想把他還給黨,要真還,不是假還!我在地方工作了30多年,就想多干點對國家有利的事?!?br>
尋覓英雄足跡
2000年10月24日,馬玉祥老早就守候在鴨綠江邊。他與魏巍相約在抗美援朝50周年之際,在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的起點相聚。當魏巍與張立春相扶相攜走過來時,馬玉祥大步迎了上去,三雙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張立春是魏巍另一名篇《漢江南岸的日日夜夜》中的英雄人物。他伏在馬玉祥肩上哽咽著說:“50年了,當年走上前線沒想到能活著回來,更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里重逢,不易呀!”兩位最可愛的英雄與他們敬愛的作家魏巍手拉著手來到《誰是最可愛的人》紀念碑前,那碩大的大理石碑上鐫刻著魏巍的名篇全文。魏巍在碑前給馬玉祥系上寫有“人民不會忘記最可愛的人”的紅領巾,開玩笑說:“老馬,這碑上有你的名字,你也永垂不朽了!”馬玉祥真誠地說:“魏老,是你創(chuàng)造了二十世紀最美的名詞,人民軍隊是最可愛的人,我們這些老兵都是最可愛的人!”
這些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地為魏巍與馬玉祥的戰(zhàn)友之情所感動。這種戰(zhàn)火中凝結的情誼是多少金錢都換不來的。我深感有責任去尋找英雄,去尋覓英雄的足跡,將他們的偉岸形象用文學形式表現(xiàn)出來。幾年后,我先后主編了《烽火年華》《軍人本色》兩部軍人題材的紀實文學集,還有幸請魏巍先生分別撰寫了序言。2005年7月,馬玉祥在第一時間將新出版的《烽火年華》給魏老寄去,隨即接到回信:“玉祥同志:你好!新出版的《烽火年華》收到。先看了一篇你的傳記,寫得很好,很生動。我的感受更深了。其他的慢談。今年特熱,祝全家平安。魏巍05.7.25。”
我看到魏巍的回信,眼睛濕潤了。兩年后,我在《軍人本色》后記寫道:“面對這厚厚的文稿,我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作為后來者,我們沒有經歷過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沒有經歷過槍林彈雨的考驗,可是,我們每天都沉浸在那遙遠的年代,為那些可親可敬可愛的前輩所感動。就在我們編寫這部書的過程中,又有幾位老戰(zhàn)士故去了,我們在悲戚的同時,又平添了一份責任感、使命感和緊迫感?!倍?,魏巍先生和馬玉祥叔叔都已駕鶴遠逝,可他們的身影仍在我眼前閃動著,身影閃爍出的是信仰的力量,閃耀出的是人性的光輝……
來源: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作者:劉建軍
監(jiān)制:馬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