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為百代之過客，逝去之年亦為旅人也。于舟楫上過生涯，或執(zhí)馬鞭更而終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為旅行。
一年一次的祭神，是農(nóng)村過年不可缺少的習(xí)俗之一。很多年沒有回老家的我和爸爸，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起床準備東西，點心，水果，香火，一樣不能少。爺爺跟著屁股后面，前后叮囑著，生怕忘帶了什么，惹得神仙們不高興。早起，按部就班，規(guī)規(guī)矩矩，這也是農(nóng)村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習(xí)慣吧，是所有以雙手為生存手段的人們堅持的信念，也是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保證。這是第一件讓人覺得“有趣”的事情。
七點半出發(fā)，八點就到了老家。沿途是挖了半截的土坡。側(cè)面還有原始工具—鋤頭切下去的紋理。圍繞著公路，像在守護，又像是無處安放。越往前走，前方模糊的山的輪廓就越來越清晰，太陽在山后露出三分之一還少的身體，仁慈又平和。橙黃色的陽光并不著急照耀下來，在自己的左右擴散著，像絲帶，不規(guī)則的擺放，卻有觸及不到的美麗。灰蒙蒙的霧氣忽遠忽近，好像遮擋著太陽，神秘清新。
下車后，村子里有幾戶人家都在大門外用柴火燒炕，也許是因為常年燒炕的緣故，大多數(shù)煙霧都能巧妙的避開人的眼睛，少許不聽話的一小股一小股偷襲人的眼睛，眼睛似乎也習(xí)慣了這種戰(zhàn)爭，滲出兩滴眼淚假裝示弱。煙霧向上飄揚，散開，在不高的地方消失不見，在青色的天空下和空氣纏繞著逃走。燒炕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大都只剩下一個人了。“有趣”的是所有有炕的房間都在一個家的前院，所以炕門才能通往大門外面。這不是為了消散煙霧，而是住炕的都是家里的老人，老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自然是一家中的長老，住在前院能顯得尊貴。也許是因為平時太寂靜，車的聲音響了兩下，街邊的人都走過來瞧瞧。
“哎呦，這多少年沒見，都長這么大了。個子這么高，這么白，像她媽的很。”
“父女兩回來了，到底是不一樣了啊，你看都多乖的。”
紛沓而來的夸贊讓人忍不住從心底快樂，倒不是因為夸贊，是因為那不吝嗇的語言和真實的表達。這是第三件“有趣”的事情，讓人不禁感到好奇的是，這些人怎么能那么真誠，那么不吝嗇的夸贊別人。那真誠不帶有任何猶豫和磕絆，說出口便能讓人相信。
寒暄之后，便緊張的忙活起來。爸爸按照爺爺?shù)亩冢阉械臇|西按規(guī)矩擺放好，進行儀式，虔誠，這期間我不敢加重呼吸。既覺得神圣，又帶有懷疑的距離感。
中午時分了，陽光大片大片的拋在院子中，明亮溫暖。寬敞的空間沒有丁點的逼仄，陰影和透亮被安排的合理，不顯突兀。太陽和風(fēng)商量好要讓人們舒服一樣，溫度屬于冬天又向往著春天。終于結(jié)束了所有的事情，我和爸爸出門準備回家。門口聚集了三四個人，準備吃飯的時間了，也是一上午結(jié)束農(nóng)活的休息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的招待著去他家吃飯，“兩碗飯的事，跟我回去吃。”“別回去了，在我家吃飯，還能讓你們父女兩餓著？”大聲叫喊著這些最動人的話，依舊真誠。兩個人坐在門前花壇的水泥臺上，一個人坐著吱吱響的小木凳，還有一個人雙手插在褲兜里，戴著起皮的棉皮帽，黑色的皮三三兩兩的綻開，露出黃色的棉。大概十分保溫吧，我心想著。
一個爺爺雙手交錯著放進另外一個袖筒里，袖筒嚴絲合縫的遮住了他所有的皮膚。他也戴著一頂帽子，一頂鴨舌帽，帽子前沿斜斜的在耳朵一側(cè)，這樣就不擋住眼睛了。沒有鴨舌帽的時尚感，也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土灰，但是也起著獨特的作用。穿著大棉襖，無所顧忌的靠著院墻，翹起二郎腿，說起話來自然帶著一些有道理的感覺。“去給你們端幾個凳子來坐。”這位戴著鴨舌帽的爺爺說著，其他人不為所動。“就坐在這就行了。還講究什么。”坐著水泥臺的爺爺說。他的手里拿著一個用了幾十年的煙管，锃光瓦亮的，煙管上掛著一個煙袋，看起來倒是十分好用。戴鴨舌帽的爺爺起身，轉(zhuǎn)身之間就從他家提了幾個小板凳出來，這幾個小板凳卻沒有擔(dān)上重量之后就會出現(xiàn)的搖晃。自己將就著坐坐不安全的凳子，慷慨給別人用的都是好東西。
笑著接過板凳，幾個人坐下來后談?wù)撝^年的事情，我仔細聽著大人的有趣話語。過年期間自然就說到了壓歲錢。幾個人說著，笑著，調(diào)侃著，講道理著，勸說著。“壓歲錢就全給孫子了，咱們留錢沒什么用，給孩子讓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錢這個東西不能摳門，你們說對吧？”“是這個理，但是你不能給多，買了電腦，買了這個買了那個，都玩了，顧不上學(xué)習(xí)。”“你兒子叫你去管管孫子，你去享享福，也給人家管管孫子嘛！小學(xué)畢業(yè)也能輔導(dǎo)小學(xué)生嘛！哈哈哈。”“我兒子他媽去了。我去干啥，我不給人家添亂，去的人多，兒子兒媳操心多，再說我現(xiàn)在半截入黃土了，咱們以前學(xué)的現(xiàn)在都不用了，人家時代不一樣了。”嘻哈笑著，天南海北的談?wù)撝瑥膶O子到兒子，
從兒子到兒子工作，從兒子工作到國家經(jīng)濟形勢，再到幾十年前的事情。家常瑣事到國家大事，無所不說。聽著都是零零散散的，但是其中蘊含著它自有的邏輯和道理。有趣的很。
回家了，我和爸爸坐上車，沿著原路返回，沒有道別，但是那些人就坐在那里安靜的看著我們遠去。那豐富的空間和陽光，也靜靜的待在那里。這世上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真正有趣的事情往往包含在最樸素的人身上，那是一種洗盡鉛華的簡潔，相較于復(fù)雜的人情世故，她太干凈了，所以容易牽引人們裂開嘴的笑容。最原始的道理就是這樣，被復(fù)雜的世界忽略卻被簡單的世界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