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蘇淺淺與笑笑回了毓秀宮,依舊是閑來無事找樂子,大太監伯宣也閑著,便在院子里幫忙修剪花花草草。蘇淺淺坐在一旁雙手抵著下巴望著他,呆呆地看了一陣。
此時伯宣身著一身黑色繡白虎紋的宦官樣式服裝,并未戴冠,只用白玉簪子松松垮垮綰著長發,看起來清新飄逸,雖不若剛認識的燕兮般如墨畫里走出來的佳公子,卻也是氣質卓然。想來伯宣這樣的人才,竟入宮做了宦官,蘇淺淺內心難免為他覺得可惜。
這時候,一個小太監從外面進來,走到蘇淺淺面前行了禮,方才慢慢吞吞道:“殿下,長信宮的瑾姝大人到了,正在大殿里等您。”
蘇淺淺了然地點點頭,吃了一口茶,便往大殿方向去。
今日早上便已知曉,皇后的長信宮里會派一名女官來,作為教習姑姑,教她許多入宮的規矩禮儀。此時蘇淺淺走在去大殿的路上,侍婢笑笑便湊在旁邊,向她說明這位瑾姝大人的來歷。
要說這位瑾姝大人,確實也是宮里的一號人物。
她是威烈大將軍林英與慶云郡主的女兒,因為母親早逝,父親兄弟又常年駐守邊關,被皇后收留在宮中,十四歲便做了女官,僅僅兩年,如今已是三品女官,地位超然,又甚得帝、后寵愛。在蘇淺淺尚未奉旨入宮前,許多人都把她當作未來太子妃的最佳人選。
一路上,笑笑提醒蘇淺淺,這位瑾姝大人要小心對待。蘇淺淺只顧著點點頭,倒沒聽多少進心里。入了大殿,只見一位身著水藍色宮裝、身形纖細高挑的女子立于殿中央。
那人聽見蘇淺淺進來,轉身莞爾一笑,微微欠身,行了宮禮。蘇淺淺示意她免禮,她才緩緩起來。蘇淺淺年紀尚小,個子本就不高,這位瑾姝大人又較一般女子略高了些。蘇淺淺仰起頭看她,便撞進了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里。
此時蘇淺淺才知,那些戲文里說得所謂仙人之姿是種怎樣的姿色。面前的女子,清麗的桃花眸里似有故事流轉著,俏立的鼻子如上天之手精雕細琢,朱唇潤如蜜,莞爾一笑間,六宮粉黛皆失顏色。
“殿下,微臣是皇后殿下派來專門指導您入宮禮儀的。”她道,聲音婉轉卻不嬌膩,清脆如百靈。
蘇淺淺抬眸,按著早已經準備好的說辭道:“素來便有聽聞,瑾姝大人德才兼備,儀態高貴,堪為女子表率,往后還要向您多多學習。”
那瑾姝大人聽此夸贊,只恰到好處地和眉一笑,“承蒙殿下看得重,臣定當善擔己任,不敢懈怠。”
蘇淺淺點點頭,走上一旁的長桌前跪坐下,示意瑾姝也坐。瑾姝亦在對面坐下。
有小宮女端了茶來,笑笑在一旁接過,捧上。
瑾姝端起茶來,淺嘗幾口,放下,從袖間取出一只白色絹帕,于唇角輕輕擦拭。才抬頭望著蘇淺淺道:“殿下的茶真是好茶,杏綠清澈,嘗之如嚼豆花蕊,如此看,應是產自江南的龍井女兒紅。”
蘇淺淺并不太懂茶,偷偷瞥向一旁的笑笑,見笑笑沖她點點頭,便裝模作樣地答道:“大人果然見多識廣,蕙質蘭心。這茶正是我此次自家鄉帶來的,現下還有許多,大人若是喜歡,走的時候便帶些回長信宮。”
“如此便真是謝過殿下的賞賜。微臣在長信宮做事多年,近來京里的貴族們總愛些君山尖茶、黃山毛峯,這樣地道精致的女兒紅,倒不多見了。”瑾姝含笑道,“不過,臣也有一樣好東西可以送給您。”
蘇淺淺一聽要送她好東西,喜上眉梢,忙問“什么?”
瑾姝看她一臉如孩子般真摯的笑意,竟覺心上一動,“殿下的茶真是好茶,只這宮中一般供奉的茶水,皆是些舊年的雨水,如此泡茶,倒真是糟蹋了。我那里尚有幾壇子去年收下的梅花雪水,以此泡茶,方能物盡其用。
“原是這樣。以前在家里,總聽說京城里的貴族小姐們,個個知書達禮,才藝精致。今日真見了大人這樣的人物,方才覺得昔年的自己是井底之蛙,大俗人一個。”蘇淺淺不由地搖頭感嘆道。
“殿下快勿這樣妄自菲薄。依臣觀察,殿下雖然小小年紀,卻是靈氣逼人,聰穎得很,如今蒙陛下、皇后殿下的寵愛,又有這么些宮人、大人照顧,將來定能母儀天下、為眾人之表率。”
蘇淺淺聞言,心中對這瑾姝大人的好感更是多了幾分。
瑾姝又在毓秀宮里吃了會兒茶,有宮女尋來,說皇后傳她,她便去了。
蘇淺淺仍舊跪坐在原處,繼續倒了幾杯茶,一口一口地品著,品得舌頭都快乏不知味了,也吃不出什么感覺來。腦子里不斷回想著剛剛瑾姝大人吃茶時的一顰一笑,竟是那般的美好,令人向往,便在心中盼望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那樣的風華絕代。
(6)
接下來的日子并不好過。瑾姝大人每日上午、下午都來教蘇淺淺入宮的禮儀,蘇淺淺自小沒人教養慣了,如今遇上了瑾姝大人,雖然平時和顏悅色的,但教起規矩來,卻一點兒也不留情面。有時候蘇淺淺用錯了稱呼,瑾姝便拿著一根細細的竹條在她小腿上輕抽幾下,蘇淺淺又羞又痛,幾日幾夜都吃不好、睡不好,只盼著太子大婚之日快些來到,好逃過瑾姝大人的教習。
這日一大早,瑾姝大人沒有來,蘇淺淺忙活了一早上,焚香、沐浴更衣、綰鬢描妝。晌午時便坐上了停在宮門口的鸞輿匆匆向未央宮去。原來是皇帝昨日禮佛而歸,今早特意召見她。
蘇淺淺雖然從前是個沒心沒肺的毛丫頭,但自從入宮以后,也長了不少見識,知道面見圣顏是天大的事兒,此刻雙手抓在鵝黃色宮衣上,攥成兩個小汗拳頭。
“姑娘,到了。”直到笑笑在鸞輿外喚她,她方才緩過神來。出了鸞輿,面前的便是高大巍峨、八方朝賀的未央宮。
未央宮的主殿朝露殿,比她現住的毓秀宮主殿大了近一倍,雄踞于這巍峨皇宮的正中,像一只張開翅膀的鷹般,傲視著眾人。蘇淺淺雙手攥著及地的長裙,隨引路的太監扶梯而上,晌午的艷陽刺在發膚上,教人覺得恍恍惚惚。
終于爬上了朝露殿,站在門口的太監向里面回報道:“江南蘇氏女到……”那太監的嗓門極大,尾音長長的,在梁間回蕩。
門“支—吖—”一聲便開了,殿內焚著龍涎香,走進去,反倒覺得一直忐忑的心要比剛才安定了些。
蘇淺淺走進大殿,低著頭不敢直視圣顏。學著瑾姝近日里教她的樣子,跪下,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宮禮。
“起來讓朕看看。”那是一個溫和的聲音,沒有蘇淺淺預想中的蒼老,雖然聽起來有些虛弱。
蘇淺淺這才緩緩抬頭,高高的金鸞寶座上坐著個約莫五十歲卻依然容顏清秀的美男子。他頭戴簡單的純金發冠,鬢間發絲早已花白。身穿深藍色繡金龍長袍,看上去無比清瘦。在他的示意下,蘇淺淺站了起來。有小太監搬了坐墊來,蘇淺淺便規規矩矩地跪坐下,聽他問話。
“你就是蘇淺淺?”他挑眉問道,口氣帶著疑惑。
蘇淺淺被他這疑惑的樣子給嚇了一跳,小鹿一樣的杏眼不自然地連眨了幾下,方才回道:“是。”
坐在高處的皇帝撇撇嘴,“可惜了你母親江南第一美人的稱號,你這小家碧玉的模樣倒真是隨了你的父親。”
蘇淺淺聞言一愣。
“今年多大了?”
“十三……”
“十三,剛剛及笈。朕與你母親初見也是十三四歲。”皇帝望著她,布著幾絲皺紋的眼睛微顫,“可她,卻不是你這般的拘謹。”
“臣女……愚鈍……”蘇淺淺一時之間不知怎么應答,急得白皙的耳廓都紅得像石榴,兩手垂在膝前,絞著裙擺上的褶皺。
“在家時可曾念過什么書?”皇帝又問。
“叔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故而不曾上過學堂。只隨嬸娘抄過幾卷《女戒》,興許能認全許多字。”
“你可知朕為何選你來做朕的兒媳?”
蘇淺淺搖搖頭,又怕不妥,便答道:“臣媳不知。”
“倒是可惜了,竟一點也不像的。模樣、才學,皆與朕料想的差了一大截。也罷,這世間恐怕再也沒了如她那般美好的女子。你這樣子,倒更像她期望的了。”
皇帝見蘇淺淺一副不敢多說多看,像一只受傷小鳥般楚楚可憐的樣子,欲言又止,只搖頭笑笑,盡可能和眉慈目些,“來了京城宮中,吃的住的可有什么不習慣么?”
蘇淺淺聽此一問,把昨夜笑笑早為她準備好了的答辭搬出來:“淺淺得陛下與皇后殿下疼愛,一路來,吃的用的莫非是最好的。”
皇帝了然地點頭,覺得問得再多也沒趣,又賜下些賞賜,留蘇淺淺在宮中用了午膳,卻也沒再多問些什么。
蘇淺淺畢竟是小孩子心性,平日里再頑劣,此時倒收斂的緊。
從未央宮出來,笑笑擔憂地迎上前去,見蘇淺淺如釋重負的樣子,便放心了許多。
“笑笑,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啊?”坐在鸞輿之上,蘇淺淺忽然回頭問。
笑笑聞言愣了一下,“姑娘怎么這樣問?”
“我……既沒有瑾姝大人那樣的樣貌、才氣,又不是書香名門,卻要當太子妃。”蘇淺淺猶豫著。
“姑娘有姑娘的好,就像那天上的星星,縱使月色多么明朗,卻也有月缺的時候。每一顆星星都是不同的。”笑笑緩緩道,“既然陛下都為您賜婚,姑娘如今就莫要多想,只管做好自己就是……”
蘇淺淺聽得迷迷糊糊,望著這一路的朱墻翠瓦、碧樹繁花,恍然間覺得這一切都如同一場夢般,仿佛一夢醒來,便又回到了江南舊宅的桃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