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逝,一如姹紫嫣紅,不過轉瞬間。誰家女子不希望在年華正好之時遇見那個正好出現的人,姻緣這般才羨煞人。
(一)“我負人”抑是“人負我 ”
01
風陵渡口初相識時,她是須生之皇,他是旦角之王,她比男人更俊朗,他比女人更柔媚。
一曲《游龍戲鳳》,王皇同場,珠聯璧合,鸞鳳顛倒,默契十足。一個活潑俏皮,一個風流倜儻,令戲臺下的看客驚嘆不已。
后臺換裝之時的相視一笑,一個芳華絢麗,一個溫潤柔情,像一切才子佳人故事的美好開端。
愛情,就在這樣的兩情相悅中絢麗綻放。
正如戲劇里愛情的百轉千回,他們的戀愛遇到了多方阻撓。
反對最強烈的是她的師傅,他痛心疾首于這個女弟子在事業正燦爛時,為了一個男人而放棄光輝前程。
然而情竇初開的她變得奮不顧身,她似乎不能體會師傅的良苦用心,或者說她體會到了,也只能忤逆了師傅的意愿,因為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舞臺上的她,扮演叱咤風云的大英雄,豪情萬丈,激情澎湃,獨立擔當。然而,她骨子里永遠是一個崇尚愛情,溫情浪漫的小女人,她崇拜男人的才情與偉岸。
02
20歲那年,她終于成全了自己的愛情夢想,與他終成佳偶。
他們的結合乃天作之合,然而婚禮卻是極為簡單低調的。沒有花轎,沒有吹打,沒有迎親,更沒有大宴賓客。更甚的是,由于家中太太的強烈反對,他們的婚房竟然安在了別家宅院中。
也許正是這一開始的簡單草率,注定了這段姻緣最終走向崩潰。
她自始至終未正式進過梅家的宅子。那宅子里的女主人是王明華,是福之芳,而她只能一直委身于別院。
如果不是情深至極,如果不是愛意濃烈,大名鼎鼎的“冬皇”怎能接受如此委曲求全的婚姻?
在事業最鼎盛的時候,她卻甘做他人婦,從此不再登臺唱戲,只因他不愿意她在外拋頭露面。
婚后的他們琴瑟和鳴,的確過了段平靜而甜蜜的生活。
“你在那里作什么啊?”
“我在這里作鵝影呢!”
他回頭凝視著她,她便笑了起來。
然而這樣的歲月靜好,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煙火,那瞬間的幸福為她留下痛不可當的回憶。
新婚燕爾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他就又開始了忙碌的工作。他忙著唱戲,忙著交際,忙著接待友人,甚至忙著回家,因為,他還有另外一個家,有夫人和孩子。
而她,只能隱匿地藏于那方天地中。庭院深深深幾許,當年在戲臺上呼風喚雨,風光無限,今日卻只能塵封起來,獨自凄涼。他卻渾然不知她實則是個剛烈的女子,這種金屋藏嬌勢必會成為愛情悲劇的伏筆。
03
一場意外而來的血案給這場婚姻罩上了磨滅不掉的陰影。一個仰慕她的戲迷聽聞他私藏她后滿腔怒火,持槍闖入他們的住宅準備找他算賬,不料卻誤殺了他的朋友。血案發生后,流言蜚語鋪天蓋地。
這場血案給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外界的輿論太過熱烈,以至傷害到了他平日里在公眾面前一直精心維護的溫和謙遜、善良大度的良好形象。經此事件后,他們的感情急轉直下。他開始逐漸冷落她,此后很少再回到他們的愛巢。
女子可以在熱戀的時候委屈自己,卻也能敏銳地感覺到伊人時過境遷中情意漸淡的變化。二人間嫌隙漸生,裂痕越來越大。
流水落花無從收回,撕裂他們溫情的最后一擊竟是一場喪事。
他的伯母去世了,聽聞消息,她特意剪了短發,頭戴白花,前往梅家,想為婆婆披麻戴孝。然而她卻被擋在了梅家的大門外。眾目睽睽之下,她被羞辱得下不來臺。
而真正讓她絕望的是他的態度,孤立無援的她希望他可以站出來為自己說句公道話,但令她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選擇息事寧人,勸她先回去,一如既往的溫柔。
失望之余,她開始反省自己在這場婚姻中的位置。是妻還是妾?或者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愛情,他在乎的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譽。
絕望的她徹底心灰意冷,她無法接受自己深愛的男人竟然這般漠視自己的存在。
愛你的時候,我突然有了軟肋;但你多次辜負我的深情,我只好重新穿上盔甲。
在最后的交談中,她留下誓言:“我今后要么不唱戲,再唱不會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字字鏗鏘有力,擊碎曾經羨煞旁人的愛情。
決絕堅強的她,含著委屈、悲傷、難過、絕望與無助連著三天在天津《大公報》頭版登載了緊要聲明。
“......經人介紹,與梅蘭芳結婚。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友人勸導,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之不理,足見毫無情意可言。冬自嘆身世苦惱,復遭打擊,遂毅然與蘭芳脫離關系。是我負人?抑是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人負我”還是“我負人”的悲戚責問,無限委屈,不勝哀怨,何從道來?
經此打擊,痛不欲生的她大病一場,萬念俱灰,最難熬的時候,她潛心向佛,在遁隱的生活中尋找慰藉。
曾經的才子佳人,儷影雙雙,理當是佳話千年,誰知相遇成恨,落花流水,逝去都成空,一轉身便成陌路。
(二)真正愛你的人,舍不得讓你受委屈
01
感情受挫后的她,投奔了同門師姐姚玉蘭。而姚的丈夫正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青幫頭目——杜月笙,是一個跺一跺腳,地就亂顫的人。
姚玉蘭的噓寒問暖,杜月笙不露聲色的敬重體恤,使她感到數年來未曾有的溫暖,她那孤苦無依的心靈又找到了依托。
終是上天不負她,梟雄不濟世,卻拯救了“冬皇”的幕后人生。這位年長她20歲的上海梟雄,從此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在她的輝煌與坎坷中,這個男人永遠都是背后強有力的支撐。
當日寇占領上海時,他惦記她的安危,立馬通過留在上海的賬房先生寫信給她,讓她來香港,只因他在香港,可以在動蕩中保她平安。這份遙遠的關心如此真切地晃動了她的心。
她重新拜師學藝,他支持她,并給予她經濟上的資助,解決了她的后顧之憂,讓她如愿得到余叔巖的真傳,成為余派衣缽的唯一女弟子。
她在上海患病,四處求醫無果,他聽聞后特派小火輪接北京的名醫孔伯華來滬給她看病。孔伯華開了個普通的小藥方,治好了她的病。他一高興,豪擲十萬大洋。三十年代的十萬大洋啊!
抗戰的歲月里,他四處奔波,投入到抗戰的民族洪流中,即使再忙再累,心中依然牽掛著她,時常發電報關心她生活,貼心至極。
02
這樣一個曾經心狠手辣的黑社會老大,一生叱咤風云,但為她傾注了所有的溫柔,甘愿為其付出所有。知她,懂她,愛她,舍不得讓她受一點委屈,甚至因她輕輕一句話,他便給了她名分。
1950年,他有意舉家移居法國。出國前夕,她輕輕說了一句:“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雖然是輕輕柔柔一句話,卻是力有千鈞。尊榮富貴,平淡蕭條,她都可以不在乎,只有這是至關重要的。
他猛然驚悟,自己竟然欠了她一個承諾。于是,他當眾宣布:赴法事暫緩,馬上成婚。
流亡客途,卻要“多此一舉”?成婚與否,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反而會橫生枝節,徒增無窮的糾紛。杜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投贊成票。但他不顧眾人非議,執意在離去之前完成這一心愿,不愿委屈她,他在意她的一切感受。
于是,1950年,43歲的新娘與63歲的新郎換上新衣,擺開宴席,補行婚禮。至此,她一生中苦苦糾結的名分,終于有了著落。
而她,自然心存感激,待他亦是情深意重。晚年的他身體每況愈下,幾乎是在病床上度過的,而在他身邊捧著藥碗,不離不棄,盡心服侍的始終是她。她的相伴,成了病入膏肓的他不可缺少的安慰。
03
如果有情人能終成眷屬,如果知己之音可以長和不止,那世間便不外有遺憾,可偏偏正是這遺憾成就了一份傳奇的愛情故事。
結婚一年后,他便因病去世了。
離世前,他眼里噙著淚水:“阿冬啊,我走了以后,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為了照顧我,你放棄一身絕藝,天天陪伴著我、照顧著我。這一生,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只是苦了你,讓你受累了!”
這世上,唯一理解她,欣賞她,疼愛她,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就這樣的離去,留給她兩萬美元的遺產,便以永訣的方式遠離了她的生活。
在他逝世后,她選擇了一條他多年佩戴的掛鑰匙的金鏈條留作紀念。在她看來,一向出手闊綽的他向來身無長物,唯獨這串鑰匙鏈,恐怕是陪伴他時間最久的一樣物品了,可見她對他的感情至深。
(三)只是一切都過去了
在滄桑苦難與風光無限都經歷后,人世的種種浮華俱已遠去,這個曾經驕傲美麗的女子選擇了獨守寧靜。
晚年的她,閉門靜養,遛狗,看電視,偶爾打麻將,定期去法華寺念佛誦經,就是不登臺唱戲。也許她就是一個守舊的女人,因著他的一句話就真不唱戲了。因為他去世前曾對親戚朋友交代過,要好好照顧她,千萬不要再唱戲了。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罷”,是她晚年常說的一句話。面對前塵舊事,縱然時光流逝,總有些記憶與情誼難以抹去,回憶成了最后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