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命運被改變，有些人的愛情被遺忘。但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在生活的河流兩岸隔首相望，看愛情露出微弱的光。
1
從小鎮走出來的青年，總會懷念小鎮結婚的習俗。它沒有西方古堡里穿著一襲白裙，優雅地走到神父面前，一臉虔誠地說“I do”的浪漫；也沒有青蔥歲月里飄逸長裙戀上沾著墨汁的白襯衫的純真。它只有高朋滿座時，新郎新娘露著淳樸幸福的笑容宣告世界，他們成了合法夫妻。
已經大學畢業、生活在大都市的我，不清楚豪華婚禮和幸福有多少關聯，但我知道真心相愛的兩個人哪怕只是粗茶淡飯的禮節，也足夠感動我。
像是被點燃的煙火，多年不聯系的朋友們突然通過各種社交方式相互聯系，我也被大家找到了。
而大家恢復感情的方式，是結婚。當我被一個老同學打電話通知時，竟還不相信。
“你說誰結婚了？”我問。
老同學說：“林嬌嬌，你高三同桌啊?！?/p>
“你再說一遍？”我又問。
電話那端停頓了一下：“林嬌嬌。雙木林，嬌生慣養的嬌?！?/p>
我“哦”了一聲，附和道：“一定到。”
不要怪我詫異，我驚訝是有原因的。這就好比你聽說太監有個兒子，你準不信。
什么？人家林嬌嬌根本不是太監，她是我的同桌。
林嬌嬌雖說是“飛機場”，但她膚白貌美人品好。
時光退回高三。
梧桐樹下的林蔭小道上，有跑著碎步還在背課文的乖學生。
也有姿勢堪比國家隊專業運動員的乒乓愛好者在陽光下揮灑汗水：“左抽一拍，右抽一拍，再來一個漂亮的反抽，哈哈哈，接不住了吧？”
你沒有聽錯，說這話的人就是我，我叫丁一晨。
別看我臨近高考還這么賣力地打乒乓球，但我不是個體育專長生，我甚至在老師眼里稱不上是個優秀的學生。
在高考動員大會上，上千人頂著大日頭，聽校長慷慨激昂地演講，說如何苦戰一百天、終身受益無限。
林嬌嬌站在我旁邊，我說：“林嬌嬌，你看見沒，咱們王校長的唾沫噴進班主任的茶杯里啦。”
林嬌嬌假裝沒聽見，一臉呆滯的表情盯著校長的大臉。
校長英明神武，簡直是口才界翹楚啊，要在金庸小說里，一定是修煉《葵花寶典》的不二人選。
見林嬌嬌不理我，我拉了拉她的衣角，偷偷瞥了一眼她的胸，惡狠狠地說：“咪咪小對你以后找男朋友沒啥好處。”
林嬌嬌一臉嬌羞狀，瞥了我一眼道：“你再耍流氓，我就告訴班主任！”
我說：“班主任如果能管得了你胸小的問題，那他真的可以一統江湖啦。”
她說：“丁一晨，還有一百天就高考了，你不緊張嗎？”
我回道：“緊張有卵用？如果緊張能考上大學，我就是緊張到失心瘋都愿意。”
林嬌嬌似乎也覺得她問的問題有些弱智，又不好意思承認，就沒理我了。
我實在沒趣，一個人盯著講臺上方的五星紅旗看了半天。
宣誓會結束后，我的脖子已經僵成石頭了，大家都走了我還站在原地。林嬌嬌見我沒反應，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她說：“大會結束了，你站在這里思考什么呢？”
聽到沒，學習好的女生都是用“思考”二字來代替“想”這個膚淺的詞。
我假裝大驚小怪道：“哎呦，別碰我，萬一讓你懷孕了，這怨誰？”
她大喊了一聲“流氓！”就乖乖回教室復習功課去了。
2
我做夢都沒想到，班主任會來查晚自習。
因為我正趴在桌子上做夢呢，哈喇子流了一桌子。
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發現班主任站在我旁邊念叨：“你這是在為我睡覺嗎？你這是在為自己睡覺！我看你還是回家睡去吧，家里床舒服?！蔽倚南耄骸拔也皇菫樽约核X，還能為你？我這也是為了學習好的同學著想，讓他們考上好大學的概率增加嘛，雷鋒叔叔教導我們要學會舍己為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p>
當然，我只能作俯首虔誠狀，向班主任道歉說：“昨天下了晚自習后，回家做題做得太久，今晚犯頭疼啦?！?/p>
班主任管理班級這么多年，什么雕蟲小技沒見過，毫不猶豫地把我請出教室。
我只好在教室外挑燈夜讀，這下一點困意也沒了。
下了晚自習，我的同桌林嬌嬌走出教室輕聲笑著對我說：“家里床舒服，回家睡比較好?！?/p>
我氣不打一處來，但還是手握書本一臉儒雅狀，說道：“最毒婦人心啊?！?/p>
她說：“別仗著自己那點小聰明就以為自己能考上好大學?！?/p>
我說：“我不是小聰明啊，我是大智若愚，韜光養晦。你若不信，咱們高考戰場見！”我腦海里出現法國貴族們決戰的場面，首先甩個白手套到對方臉上。
她懶得理我，我自知沒趣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我說：“學校小賣部今天新進了冰激凌，要不要來一塊？”
她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能吃，不能吃，高考前還是小心為好，吃壞肚子是小事，耽誤高考是大事?！?/p>
看見沒，學習好的女生講起道理來也頭頭是道。
我只好一個人悻悻而去，跑到小賣部買了僅剩下的幾個。回到宿舍分給舍友們吃，他們倒是感恩戴德，嘴里吃著還念念有詞道：“丁一晨，就憑這個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p>
我問：“你有能考上清華北大的真題答案？”
舍友呵呵笑道：“你太高看我啦，林嬌嬌最近下了自習就去醫務室打針，你表現的機會來了?！?/p>
我說：“真假？”
他說：“假的話讓我考不上清華北大！”
我笑罵：“你他媽說真話也考不上?！?/p>
出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我第二天下了自習尾隨林嬌嬌。學習好的女孩一點反偵察意識都沒有，傻愣愣讓我一路跟蹤到了醫務室。
我看到醫務人員和掛著的兩瓶藥水，才相信林嬌嬌真的病了。
這當下，高考就像古代打仗，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我當即就殷勤地湊臉過去，問她：“哎呦喂，我的林妹妹真是病弱之軀?。俊?/p>
林嬌嬌見是我，突然興奮道：“哎，你不會也生病了吧，正好可以陪我會兒，我有點害怕?！?/p>
我笑道：“你應該害怕我才對?！?/p>
我給林嬌嬌說明來意，就是來看她的笑話，林嬌嬌委屈地抹了眼淚。
我知道人生病時也是最脆弱的時候。連忙安慰道：“沒事，像你讀書這么好，病弱之軀也能將千軍萬馬斬于獨木橋下?！?/p>
林嬌嬌看了看我，問道：“你為啥不趁這段時間多用功，考上大學，一輩子受益？”
我說：“只要平時功夫下得深，沙漠也能打出水來?！?/p>
林嬌嬌被逗笑了，說我：“你啥都能編出新詞來，怪不得你語文每次都考全校第一?！?/p>
我這人聽不得別人的夸獎，假裝不高興道：“我數學考不及格你怎么不說?！?/p>
她回：“胡適聞一多數學都考0分，人不照樣成了偉大的作家了?！?/p>
我汗顏，說道：“我能跟他們比？”
她說：“這個說不定呢，人不可貌相?！?/p>
我這次是真生氣了，說道：“你不會說我比他們倆長得還丑吧？”
她說：“呵呵，不敢。”
不知不覺間，我和她胡侃了一個多鐘頭，吊瓶在不知不覺間打完了。
我陪她走回宿舍的途中，略帶關心地說道：“嬌嬌，念你平時對我不薄，我提醒你一句。”
她傻笑著看著我問道：“啥？”
我說：“注意身體，別得不償失。咱們班上清華北大就指望你了?！?/p>
林嬌嬌臨近宿舍大門時開心地說：“你其實長得挺帥的?！?/p>
我說：“女孩子說謊話會臉大的?！?/p>
她和我輕輕擺手，衣服間散發著蘇打水的味道。
至今我記憶深處還在懷念那個味道。五月的操場，草木萌動，衣裙漫飛。那是我記憶里最刻骨銘心的日子。
3
高考還剩不到十天時，教室里鴉雀無聲，安靜極了。
同學間開始傳著寫同學錄，一個比一個厚。從第一排傳到最后一排，似乎再也沒有好學生和差學生之分。
大家都希望將最美好的奮斗歲月寫成娟秀的文字，記錄在同學錄里，靜等歲月留香。這上面有我們奮斗的汗水，是沒日沒夜相濡以沫的奮戰史詩。
我將自己的同學錄傳給林嬌嬌時，她低頭寫了半天，還用半個臂膀擋住，生怕我看到。
我說：“你寫好了不就是為了讓我看嗎？”
她回：“那也不是現在看?！?/p>
我說：“快把你的同學錄拿過來，我要成為第一個在你同學錄上留下墨寶的人?！?/p>
林嬌嬌咳嗽著，用羸弱的小手遞過她的，我提醒她趕緊吃藥。
林嬌嬌把寫好的同學錄遞給我，我急忙打開看，才發現她是這樣寫的：
青春的故事里，我們一起奮斗
芳香的書簽上，寫滿了陽光燦爛的日子
歲月靜好，各自珍重
如若有緣，我們他日相會
我看完后，盯著林嬌嬌看了半天，琢磨著她寫的留言里有沒有對我的愛戀。
于是，我提筆在她的同學錄上寫：
認識你，總比不認識你好
畢竟咪咪小人品好
如果我能考上名校
他日一定把你泡
寫完后，我洋洋自得地審視了半天，生怕有錯別字影響她對我的好感。
我遞給她時，她看都沒看直接塞進課桌，這讓我覺得很尷尬。
我說：“你怎么不看看我寫給你的？”
她低著頭說道：“我回宿舍看?！?/p>
我說：“你真小氣。”
她沒回話，但臉看起來更加紅潤了。我突然充滿了期待。
同學錄寫完后，教室里的氣氛突然開始更加緊張，空氣里夾雜著火藥味。
晚自習照常，我用功看了一會兒書，就和林嬌嬌搭話。
她沒理我，只是趴在桌子上。
我問她：“你還去醫務室嗎？”
她沒回。
我說：“你晚上一定要看我寫給你的同學錄，明天我要考你的觀后感?！?/p>
她還是沒回。
林嬌嬌被我背著跑出教室沖進學校醫務室時，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們像筑巢的燕子黑壓壓地趴在陽臺上看熱鬧。我抬頭看見黑壓壓一片，心中罵道：“真他媽人多，都是我的對手?！?/p>
林嬌嬌被抬上救護車時，手里還拿著同學錄。上面只有我寫的內容。
考試前最后一天，班主任很沮喪地走進教室，宣布了林嬌嬌因為重病不能參加考試的通知。
我聽后，腦袋里嗡嗡直響，感覺整個教室都在旋轉。
牛頓說，萬事萬物都有引力。如果沒有引力作祟，我一定會蹦到林嬌嬌的病床邊，把她拉過來參加高考。
高考進行了兩天，并沒有想象中的度日如年，反而感覺時間很快。當我答完最后一門文綜的試卷時，我突然感覺眼睛里有液體流出。
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落筆后，一切都塵埃落定。
考試完畢，班里的幾個同學商量著去醫院看望林嬌嬌，我挑的頭。
大家走進醫院，才知道林嬌嬌得了腦膜炎，學習過度緊張導致的。
等同學們走后，我一個人偷偷關上病房的門，趴在她的耳朵邊說：“嬌嬌，今年的題目很簡單?！?/p>
她眼里涌出淚來，聲音細微地說道：“恭喜你?！?/p>
我說：“你好好養病，等身體養好了，咱們明年再戰?！?/p>
她點了點頭，輕聲說：“我看了你寫的同學錄。”
我笑回：“我在大學里等你，你可要努力。我這么搶手的人，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追?！?/p>
她不說話，一直點頭。
接著放假，放榜。我發揮得不錯，考到了華東師范大學。整個暑假我都沉浸在喜悅之中。
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年，才聽說林嬌嬌第二年高考也沒參加成，人精神上也出了問題，看上去有些瘋瘋癲癲。
之后，好幾年都沒她的消息。
4
婚禮是在家鄉的小鎮上舉行的，親朋好友悉數到場，老同學們坐一桌。
我們聊天，才知道原來她嫁給了當地的一個身體有殘疾的男人。大家唏噓不已，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治好。
聽同學說她已經生了個兒子，差不多一歲了。這是補辦的婚禮，有殘缺的婚禮。
林嬌嬌看上去呆傻傻的，他的男人看上去行動也不方便。
酒席散場時，我站起身來走向林嬌嬌，她看了看我，眼神里有光亮，我朝她點了點頭。當我抱起她一歲大的嬰兒，看著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時，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
后來，畢了業我留在上海。機緣巧合認識了一位年輕作家，便成了朋友，他的筆名叫貓步旅人。
我告訴貓哥，想讓他幫忙寫下這個故事，他爽快答應。
我問他：“一個神經失常的人還記得曾經的回憶嗎？”
貓步旅人很堅定地回答說：“在她的記憶深處一定記得。”
現在，我不經意地翻開自己的同學錄，腦海里浮現很多畫面。畫面里有個膚白人美的姑娘在朝著我笑。
羅大佑的一首歌叫《光陰的故事》：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 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經無知的這么想
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 它天天地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里 我在年年地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 以及褪色的圣誕卡
年輕時為你寫的歌 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里 繽紛的書簽
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 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兩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流淚的青春
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 以及遠去的笑聲
再次的見面我們又歷經了 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 有著舊日狂熱的夢
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 有著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我們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回憶的青春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我們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回憶的青春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里，有些人的命運被改變，有些人的愛情被遺忘。但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在生活的河流兩岸隔首相望，看愛情露出微弱的光。
摘自我的新書《不想與你相見恨早》，感謝大家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