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先生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我第一次有這個想法的時候,他正在收拾他的手工皮具工作室,說是工作室,不過也就是書房的一小塊地方。
崇先生是我的大學學長,我畢業的時候他剛辭了職,和我一樣在找房子,性格相異卻聊了很多,吃過一次飯就把合租的事情敲定了。
做皮具是個考驗耐性的活兒,他常常要忙到后半夜,手是不能閑著的,只有靠說話來排解,我也很喜歡這樣的人,于是無論看劇還是趕報告,我都愿意和他聊上幾句。
崇先生之前在外企工作,兩年的時間,已經開始管理一個小團隊,據他說,是有一次去意大利,看到了做皮具的匠人,瞬間就被這小巧而精美的物件吸引,回來就把工作辭掉了。
這樣想做就做的性格,我是學不來的,所以很羨慕他,有這樣一個室友,也讓我的生活多了一點溫度。
崇先生的愛好很多,不做活計的時候,也會買來一些我都沒有見過的食材,花上好幾個小時做一頓飯,他的飯量很小,所以基本上都是被我吃掉了,他說做飯的樂趣在于做的過程,至于吃,適量就好。
幾個月后,他的皮具已經打開了銷路,他也工作得更晚,為了挑一塊質地上乘的皮子,常常會消失幾天。他不在的時候,我會覺得有些寂寞,倒沒什么太大的影響,只是吃更多的外賣,扔更多的垃圾。
一天夜里,崇先生做完一條腰帶,抻著懶腰的空當,跟我說了一句,不想做了。
我知道他不是厭倦了手工,也不是覺得沒有前景,畢竟從他的消費水平來看,早就超過了同齡人的收入,他只是不想這樣累于工作,而消解了骨子里的熱情。
之后,我又兩個月沒有看見他。
再見到崇先生的時候,他皮膚黝黑,頭發和胡子也蓄了起來。
他說他在這期間做了一次騎行,去了很多以前沒有時間去的地方,沿途的間隙,走訪了各地的手工匠人,他說他要出一本書,關于這些匠人的物件,還有他們的生活。
崇先生寫書的那段時間,我和他聊得很少,他總是戴著耳機敲著鍵盤,我也只好安靜地忙我自己的事情,不去打擾他。能和他說上話的時間,只有他挑選插圖的時候,他總是把照片全部洗出來,然后貼在工作室的墻上,再去挑選,不時地回頭問我一句,哪一張更適合。這個時候我通常是很興奮的,能夠參與到他的工作,對我而言是莫大的榮幸,即使他可能只是因為,身邊能詢問的只有我。
次年的九月份,崇先生搬離了我們的房子,工作室里的東西就留下了,他還留下了幾張不錯的皮子,說我有時間的時候,也可以嘗試一下。
他走的時候,屋子收拾得很干凈,連我扔在椅背上的衣服都已經疊好了,我深知此后,很難再遇到他。
崇先生走后,我的生活并沒有恢復常態,我總是會在晚上,一個人看著他的工作室,想說卻又不知道說點什么。
在他的影響下,我也開始學著做飯,有一天去買菜譜,閑逛的時候,看見了書架上的一本,《匠人的一生》。
這本書的名字我聽說過很多次,也在崇先生的工作室看到過樣稿,卻始終沒機會翻開看一看。
作序的人是個很有名的作家,樸實地贊揚著這本書的態度和文筆,但是字里行間總是流露出一種惋惜的感慨。我以為自己過于敏感了,直到看到:受崇先生所托,將他所寫所感集結成書,敬佩之余不免仍有遺憾,書成卻無緣得見。他曾提到臨終前寄于友人一封信,如該友人……
我合上書,轉道回家。樓下從未打開過的信箱里,果然有一封信。
拆開后,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
死亡雖不體面,但我生前該試的都試過,確實,都不喜歡。
這樣任性的話,也只能說給我聽了吧。
畢竟我理解他,我什么都沒試過,卻也什么都不喜歡,只想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