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為“京劇電影工程”確立的代表劇目,由上海出品的3D版京劇電影《霸王別姬》走進清華大學舉行了首映,并在北京華夏影院進行了點映。影片的放映引起了北京電影和文化界的極大關注,收獲好評的同時,也激發了關于如何讓京劇與電影結合以吸引未來觀眾的討論。在北京首映之后,電影也將自5月5日起同時登陸上海的各大影院,其中將包括上海的商業院線和上海藝術電影聯盟。
3D版京劇電影《霸王別姬》將一個是跟中國人的文化傳統水乳交融的故事又再次呈現到我們面前。西楚霸王和虞姬作為一對國人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形象,在漫長浩瀚的歷史當中各種以不同姿態若隱若現,不斷被演化成了各個版本的。特別是進入現代,隨著梅蘭芳先生借助京劇這種古老的戲劇的形式對霸王別姬進行的重述,更是出現了更加紛繁的變化和解讀,每種重述背后都隱藏著巨大的文化含量,成為歷史上不容忽視的一個現象。
淡筆略過的史記:微言大義的樸素起點
通常而言在我們的文化基因里,對于霸王別姬的最初記憶多源于司馬遷的《史記·項羽本紀》的記載:“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故事本身的描述相對比較單薄,并沒有后世設定的傳奇色彩。但是太史公惜墨如金的文筆背后,卻能透過沉沉歷史迷霧,讓人很明晰讀出寥寥幾句的字里行間勾勒出的那個儼然驚心動魄的故事。與之相傳承,《漢書》、《后漢書》均一五一十地引用了《史記》對此事的記載,雖細節所見均不詳,但基本都是忠實地圍繞《史記》為藍本,并沒有脫離歷史的固有軌跡。
而傳誦已久,幾乎成了霸王別姬故事重要內核之一的那首悲壯之極虞姬所和之歌,最早卻要追溯到至唐代。唐人張守節《史記正義》引《楚漢春秋》項羽《垓下歌》的虞姬和歌,辭曰:“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可聊生。”這一唱和,乃為最早的“霸王別姬”故事。與此相對應,而“霸王別姬”的提法也始于唐代。唐詩人胡曾《詠史詩》中《垓下》一首:“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劍空歌不逝騅。明月滿營天似水,那堪回首別虞姬。”中首次提到了“別虞姬”。宋人也將這悲壯的一幕稱作“霸王別虞姬”。同時,同時代其他文獻的記載也驗證了相應的說法,宋人《張氏可書》當中有記載“張蕓叟居長安白云寺,作《霸王別虞姬》、《虞姬答霸王》二歌,題于僧舍壁間。仆因過錄之,后自關中回,則壁已頹矣。”,就這樣,霸王別姬這樣一個太史公淡筆略過的歷史瞬間,在有意無意當中被卷入到復雜的歷史變遷的大背景,被各家史學家進行改造增減。而從歷史傳承的角度來看,這些史料無疑也是后來的敘述者對這一英雄美人故事進行重新編碼的重要證據。
承前啟后的千金記:悲壯蒼涼的情節演繹
隨著歷史的變遷,霸王別姬故事本身不斷演繹升華,被歷代文人騷客賦予各自不同的時代意義。其中,在這種演繹變化中標志性的成果為明初沈采所作的《千金記》。《千金記》以韓信的人生起伏作為故事主線和切入點,一孔窺豹般渲染出了千年之前楚漢抗爭的壯闊歷史,并在夜宴和別姬兩折當中在相對比較完整地描寫了項羽兵敗虞姬拔劍自刎的事件,這個新增的虞姬自殺情節,為霸王別姬元敘事中的事件序列增加了新的事件,形成了新的情節,為霸王別姬這個古老的故事貢獻出了歷史上一個全新的視角。
比起之前各家史書尤其是《史記》當中太史公對于西楚霸王刻畫有意為之的微言大義,在傳奇《千金記》當中多了幾分女性視角的凄涼色彩。《千金記》當中首次關于虞姬的自刎的描寫,為霸王別姬故事演繹變化史點綴了一種穿透歷史張力的凄美,甚至直接影響到后世京劇《霸王別姬》基調和內容演化。正如《史記》當中,劉邦的存在是司馬遷基于自身的命運多舛,而為了刻意為項羽塑造的重信寬容和威猛的性格。《千金記》當中虞姬自刎,則成了沈采成為烘托了渲染項羽悲壯的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一環,虞姬的存在一方面用自己的悲戚渲染著英雄末路的蒼涼,一方面用美人的柔弱映襯了一代霸王的勇猛威武。而沈采對于虞姬的語言設置,則從司馬遷的美人虞的視野出發,使這種美人的具有了更加生動的現實內容。美人的出場,可以為項羽的剛毅之外增添一層人性的柔和與唯美,在堅硬的戎馬生涯之外擴展他溫情的生命向度。由此,項羽的形象從僵硬走向豐滿,成為一個英雄的人,而非戰無不勝的戰爭偶像。
晚明著名學者馮夢龍編寫了《情史》中也收編了霸王別姬的片斷,同樣也延續這種風格的演化,《情史》當中情貞一節有云“籍之雄心,己先為虞死矣,虞特以死報之耳”。馮夢龍試圖證明虞姬以死證明自己對情的忠貞只是為了報答項羽的對情的忠貞,項羽是早己為了虞姬放棄自己的事業和雄心,所以虞姬以死報之。通過這一看似不經意的改造,使得虞姬的對于愛情忠貞和掙扎于多舛命運的形象更加豐滿起來,成為霸王別姬這個故事不可缺失的重要素材。如此,霸王別姬故事在歷代文人筆下被不斷推動改造,逐漸脫離史學意義上的傳統形象,并隨著時代變化,被賦予了更豐富的文化內涵。
集大成者的京劇霸王別姬:終成歷史內核記憶
順著《千金記》和《情史》的思維發展,霸王別姬故事本身的演繹理想化意愿愈演愈烈。京劇《霸王別姬》順應而生,集大成者完成了最終改造,也透過自身舞臺藝術魅力將這個流傳民間已久的歷史故事的定型下來。京劇《霸王別姬》原名《楚漢爭》,根據《千金記》和《史記·項羽本紀》編寫而成。總共四本。1918年,由楊小樓、尚小云在北京首演。1922年2月15日,楊小樓與梅蘭芳合作演出。齊如山、吳震修對《楚漢爭》進行修改,更名為《霸王別姬》,現由梅蘭芳先生校訂的整理本。
京劇版《霸王別姬》臺本中,關于人物設定已不同于《千金記》和《史記》,而是采用了一個更加平等的視角。臺本當中在對虞姬的書寫中將外部行為與內在心理相結合,構建出一個符合傳統道德的女性。虞姬不再是歷史敘事中單純陪襯英雄的“美人”形象,而成為與霸王有著相同地位的主角。而虞姬的聲音開始承載文化信息,創作者在在賦予女性聲音的過程中進行了女性的身份建構。京劇版《霸王別姬》臺本通過吸收民間傳說,將虞姬設定為生長深閨,初嫻書劍的輔佐項羽的賢后。通過虞姬親自掌燈巡營等細節的豐富,暗含著二人并肩作戰的情節設計。虞姬自從隨西楚霸王南征北戰,在風餐露宿年復一年的感嘆中變得深厚和充實。同時,在梅蘭芳先生等名家的經典演繹下,京劇版《霸王別姬》虞姬大大淡化自身“弱女子”形象,加入了不少對于政治人生歷史的思考,虞姬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足顯其仁厚為民。其游說項羽時所言用兵之道,貴在知己知彼,能屈能伸等語,彰顯其非凡的見識,客觀上豐富了虞姬的生命向度。正如相關戲曲學者指出那樣“整個京劇故事情節精煉、語詞華美、主題突出,完全舍棄旁支末節,千方百計地編造出一個王者美女的凄美場面。”虞姬變成了項羽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占據了故事中心位置,虞姬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戰爭中成了一個義烈勇敢癡情的女子,使得故事更加厚重和回味。因此我們就不必奇怪為何《霸王別姬》能作為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表演的梅派經典名劇之一,在長期演繹當中能夠經久不衰,蕩氣回腸。京劇《霸王別姬》也在歷代京劇大師的演繹下,在最終的歷史浮沉中,完成了最終文化的封印。
縱觀歷史,從《史記》到京劇《霸王別姬》,霸王別姬故事的敘事在無數文人墨客的推動下逐漸定型,最終呈現出異彩紛呈的景象。霸王別姬的故事被一次又一次地被重述,在不同語境之下,通過不同的敘事關注故事本身不同的聲音,通過文本內的置換和文本外的交流,互相之間形成繼承、質疑、顛覆的關系,推出了一個又一個更加復雜的霸王別姬,使其成為我們文化基因當中不可磨滅的永恒記憶。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默默712100 寫于北京 ?首發于上海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