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彳亍在長長的古巷中,被風吹亂的發絲經淚水粘在臉上。古巷悠長,顯得有些空蕩。沒有雨,空氣里卻泛著潮濕。巷的盡頭,白日里慘淡的陽光如今有些昏暗。她明澈的雙眸中,也似蒙了一層霧。
她死死捏著那封信,走到巷的盡頭,出了村口,黃昏已落幕。她盼了三年的信啊,竟是他戰死的噩耗。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仰著頭,淚水順臉頰而下,打在尚未被鮮血浸滿的土地上。她不喊也不叫,像一匹孤獨的狼,一如五年前那不屈的姿態。
不遠處,一個少女攙著頭發已半白的婦人,望著女人。
“娘……”少女輕喚著。
婦人搖搖頭,輕輕揩了揩淚。
他們是在古巷中相遇的。
五年前,我姐姐十七歲。那天飄著小雨,我去學堂忘記帶書。學堂和家隔著一條長長的古巷,若是跑回家再回來,定是來不及的。上課前先生總會拿著戒尺守在門口,攔住遲到的學生,狠狠地訓他一頓。想到這個我就瑟瑟發抖。我想,她一定會在上課前趕來的。
我在門口踱步,眺望著巷子深處。雨絲毛絨絨的,飄到我的臉上。遠遠的,我看到一把單色的油紙傘在姐姐頭頂綻放。那傘本是陌生的,但心中的欣喜已不允許我顧得上這么多。
“姐——”
姐姐的花布鞋輕輕地踏在故鄉溫熱的土地上,那時的故鄉,空氣里總是飄蕩著淡淡的香氣,姑娘們害羞又動人的笑容總是含苞待放。那個靈動的身影近了,又近了,我看到她向我揮了揮手。一個略顯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后搖搖晃晃,隱隱約約。我定了腳步,細細望著那人。那是個和姐姐一般大的男子,遠遠地看不太清五官,只覺他滿身英氣。
“站那兒別動,地滑!”她溫柔的聲音隨著攜有涼意的雨絲撲面而來,往后一直延伸到古巷深處。
那男人停住了,卻依舊為姐姐撐著傘。姐姐小跑到我面前,輕輕擦了擦抱在胸前的書上的水滴,將它遞給我。
“丫頭真不讓人省心!”姐姐蹙著眉,假裝生氣。
我嬉笑著接過書,悄聲問道:“那是誰呀?”
姐姐的臉立刻泛起了紅暈:“不認識!”
微弱的陽光滲出云層,時光定格在這個他們相遇的初夏。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了。”這是他對姐姐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追求了姐姐很久,姐姐終是抵不過他濃烈的愛,一向不提男女私情的她,紅著臉答應了他的求婚。成親后不久,戰爭就開始了。
他參與了保家衛國的戰爭,臨行前,他沒有對姐姐說“等我”,也沒有留下一紙承諾。他背著姐姐為他縫制的布鞋,輕柔地摸了摸姐姐的頭,笑著說:“傻丫頭,只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了。”
他轉身走了。
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你阿姊的信!”郵遞的那男人總是和我說這同一句話。
戰爭持續了兩年,她再沒有收到他的信。聽聞部分地區已取得勝利,她堅信,不久的將來,凱旋而歸的戰士里,一定有他。
又三年過去了,收到漫長三年后的最后一封信時,已是他走的第五年了。
她等了五年,盼了五年,每日每日站在巷口守望著。五年過去了,他死了,留下她和剛滿四歲的兒子。
“你丈夫是個英雄。”人們總是這樣對她說。
她依舊每日在巷口站著。
“姐,你在等什么?”
姐姐閉上眼睛,嘴角輕輕上揚,卻久久不說一句話。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看似輕松的靈魂里承載著多么濃重的苦痛。
我知道姐姐是最痛恨戰爭的。
“他一定會回來的。”她堅定的眼神已逝了那日的悲痛,但細細地看,還是有淚水的。
終于,終于,戰爭結束了。中國勝利了,整個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沉浸在歡樂里。熱鬧之外,閃爍著點點微光的繁星灑落在深邃的天空。繁星下,姐姐和我坐在門檻,望著重歸和平的天空。
“其實……我哪里希望他是個英雄……”沉靜的夜色里,姐姐對我說。
她依舊守著,從巷口,到村口;從日出,到日落;從年輕,到終老。
沒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