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民間俗稱鬼月,是一年當中陰氣最盛的一個月。而七月十四又是鬼月里陰氣最重的一天。
已經三年了,每到這一天若彤都會帶了祭品到國道的十字路口祭奠。
在煙火的明滅里,在紙灰的飛舞中,她是多么渴望見到那個熟悉又深愛的面容。那個自走后就再沒見歸來的離人。
每到此時,那干涸空寂的眼窩都會驀然的蓄滿了淚水,仿佛要把這一年的淚水一次流個干凈。這三年,除了這一日,若彤是很少流淚的。外人都說她堅韌,如一棵挺立的竹子。只有她自己知道,竹子堅強的外表下卻是空洞無心。她的心早已隨那化作煙塵的人一起化煙化塵了…
認識高陽的時候若彤十八歲,花一樣美麗絢爛的年紀。
還記得,那是初夏的一個上午。剛剛高中畢業的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踏進了工廠的大門。一走進這道門檻她深知自己再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了。
工廠好大,大到她不知該如何舉步。
她正在躊躇之際,一個清朗干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嗨,新來的嗎?是不是需要幫忙帶路呢?”
她抬頭,一張在陽光下閃著善意微笑的清雋朗逸的容顏便走進了眼中心里。
后來她知道他叫高陽,比她大三歲,來自另外的一個小城市。
青春就是這樣屬于陽光燦爛的日子,屬于戀愛的一季。
很快年輕的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傾慕,他們戀愛了。
愛情究竟是什么,似乎是一個從古至今恒久不變的話題與探索。
愛應該就在她口渴時遞上的一杯水里;愛就在煙雨中陪同漫步撐起的油紙傘下;愛就在千回百轉眾里尋她的那一回眸中。
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她把戀愛的消息偷偷告訴了母親??粗两谔鹈坌腋V械娜缁ㄐv,母親只說一句話: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她并不往心里去,也許別人需要防備,而她的高陽卻是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
終于,有一日高陽要休假回家,約她同往。心思單純的她并不多想,雖然心里還是稍稍有些感覺猝不及防的倉促。
高陽看著她猶疑的神情,調笑:“丑媳婦終究也是要見公婆的,更何況你還是那么完美無瑕。我的父母很隨和,也一定會視你如珍寶的。我在電話里告訴他們要帶你回去,他們早就盼著呢…”
好吧,既然是遲早要面對,就擇日不如撞日吧。
在高陽的家她受到了空前的歡迎。不僅僅是他出嫁的姐姐姐夫早已經候了多時。連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到齊了,滿滿的擠了一屋子人??梢妼λ牡絹硎嵌嗝吹穆≈嘏c歡迎。
不過令若彤感覺匪夷的是:高陽的家里到處貼滿了大紅的喜字。
莫不是他們家還有什么喜事?可是高陽說過他就是姐弟二人。姐姐已經出嫁,而且二人感情尚好,再無可能重新舉行一次婚禮。
這未來的婆婆也是對若彤千好萬好。拉著她的小手上看下看不住的夸贊,搞到若彤羞紅了臉。
老太太從屋里鄭重的拿出一支翡翠手鐲,拉過若彤的手給她戴上。
“這手鐲呀是你奶奶留下來的,算是咱家的傳家寶。我現在給你戴上,你可就是咱高家的人了。”
還未及推辭,她就又被高陽的姐姐拉進屋,硬生生說要給她換套新衣服。
一襲大紅色的連衣裙襯的若彤的臉燦若朝霞明麗,眼若水波粼粼。
愣是把個姐姐看呆了:“難怪我弟弟那么愛你,你實在太美了。這大紅色真的太適合你了?!?/p>
這從一進門就開始蒙查查的若彤就被動的接受著,一切都出乎她的想象。甚至她都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終于瞅了個機會把陽拉到一邊:“什么意思呀?為什么你家里這么多親朋好友都來了?為什么你媽媽把手鐲給我?還給我換了紅衣服?”
“我也是剛剛知道,我家里人說我們回來一趟不容易,既然我們倆認定是要過一生的就干脆給我們舉行婚禮了。”
“這怎么可以呢?婚姻大事怎么能如此兒戲呢?我爸爸媽媽都還完全不知道,最起碼也要他們同意了,兩邊父母見個面才可以呀。更何況我還不到二十歲,我們還不能登記結婚呀?”
“確實是我父母做的這事很唐突。但是你看我們家的親戚都來了,我們就按他們說的吃個飯舉行個儀式而已。過后我跟你一起上門去給爸媽解釋。登記的事只要你年齡一到,我們立馬就去辦,你看好不好?”
在高陽充滿柔情的注視下,若彤忍不住心軟下來。
是呀,畢竟這份情感是自己最初最珍重的視若生命的一份付出。事已至此只能隨遇而安了。
那夜在陽極度溫柔的呵護與溫存下,她嬌羞脈脈的做了他的新娘。
兩天后,一對新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若彤的家門。
心底里預計的暴風雨還是如期的來臨,狂暴且猛烈。
若彤的父親—曾經是最傳統的讀書人。一看到失蹤了幾天的女兒與一個高大陌生的男孩子十指相扣,一襲紅衣喜氣難抑的走進家門。立馬就怒火中燒,不由分說找了一個掃把就撲將上來。
“你個敗家女,還知道回來?我是怎么教育你的,你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嗎?給我丟人丟到天邊去了…”
雖然,母親在其中周旋著,掃把沒有實實在在落在若彤身上,母親卻也是陰測測的態度。堅決不認這個所謂的女婿。
從此,若彤上下班多了母親的陪伴。與其說陪伴實則是監視而已。
該來的還是要來。就像這個小生命雖然不受祝福,但是卻依然頑強的在若彤的肚子里落地生根。
眼看著若彤的肚子越來越大,陽也是無比焦急。不管他們如何的懇求若彤父母的原諒,他們的心都如磐石不可逆轉。就是堅決不原諒,不通融,哪怕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也堅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若彤生產的那天,已經是深秋。天空中飄著冷冷的秋雨。若彤在屋里疼痛難忍的呼叫,每一聲都如重錘敲在雨中高陽的心上。
甚至他跪在門外的泥濘里,懇求把慘痛無比的若彤送到醫院。可是,他的要求依然被拒絕。若彤的媽媽找了一個有經驗的產婆過來為她接生。
還好折騰了幾個小時,終于順利生產。一個漂亮干凈的女嬰呱呱墜地。
一個在屋內一個在屋外,傾聽著女兒響亮的哭聲,一樣的喜極而泣。
看著小女兒如蓮藕一樣細白粉嫩的小模樣,初為人母的那種疼愛油然而生。
雖然母親似乎并不待見這月子中的母女。每日里只是做好飯送過來,默默的把尿片拿去清洗。其實若彤已然感知到了那份無法割舍的骨肉親情,只是不說破而已。
父親從來不會跨進女兒的房間半步,就是為了那份被深深傷害的自尊。
小女嬰長到二十多天,已經越來越好玩。不睡覺時會與母親對視,會無聲的甜笑,可愛的讓人不舍得放手。
不知道是不是夜里有些寒冷,不小心把小女兒冷到了。她夜里就忽然發起燒來。
抱著滾燙的小身體,看著那劇烈起伏的小胸膛,若彤著急的只能哭泣。母親風風火火的出門叫了當地一位擅長看兒科的民間大夫來。
大夫說孩子是月子瘋,已經發病就無法醫治了。
抱著懷里的小小身體由熱漸冷,一個絕望的母親的哭喊卻是無法阻擋死神的腳步。
等高陽聞訊趕到時,只是看到若彤緊緊抱著已然離去的小女兒的遺體,一副癡然的樣子。
沒有多說一句話,他抱起若彤輕輕安撫:“我們回家,我帶你跟寶寶回家?!?/p>
看著抱著若彤一路頭也不回離去的高陽,若彤的爸爸媽媽只是默默無語,再沒有阻攔。
接下來的幾年,若彤也很少回娘家。高陽通過關系把二人的工作調到他家的所在地。回家的機會更少了。
幾年后,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大大的腦袋大大的眼睛,無比的可愛。他們給他取名樂樂,愿他永遠快樂。確實他也給他們的家庭帶來了無限的快樂。
樂樂說話間也就大了,也該要交女朋友了。
人到了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確實感覺壓力大起來了。
為了兒子的婚房,高陽的確也非常拼。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是哪個做父母的不是想給自己的子女創造更好的條件呢?
除了正常上班,休息日高陽也一直堅持幫別人開貨車賺一些外快。
七月十四鬼節的那天他恰好休息。按照慣例他又給自己找了一份出車的差事。
不知為什么若彤的心緒總有些不寧,總有些怕怕的感覺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
她對高陽說:“你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別總是搞的自己那么累?!?/p>
他用無比寵溺的目光看著她:“別擔心,我沒事,我知道分寸。很快我們就可以給樂樂湊夠一套新房的錢了。等樂樂結了婚,我就什么也不干了,一直陪著你,你說去哪里游玩我們就去哪里?!?/p>
終于,還是沒能阻攔住他。
那晚,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了,還不見高陽回來。幾個電話打過去都是無法接通,從來沒有過的情況,若彤莫名的就焦急起來。
一次次的跑到小區門口,就是沒看到她想要等的身影。
在客廳里她踱來踱去:“樂樂,你爸電話怎么就打不通了?他不會出事吧?”
“媽,你坐下好不好?我爸的手機也許沒電了,一會就回來了?!?/p>
好吧,但愿吧,她忍不住在心里:觀音菩薩,阿彌陀佛,如來佛祖的念叨了無數,只要想到的佛菩薩的名諱她都念,只要保佑高陽平安回來。
忽然電話鈴聲猝然響起,她一把抓過來,沒看清楚號碼就迫不及待的接聽:“高陽,你在哪里?急死人了,電話都打不通?…”
“不好意思,你是高陽的家屬嗎?高陽在北環出了車禍,麻煩你來一下交警大隊?!?/p>
車禍,交警大隊?什么情況?若彤一下呆住了,那不好的預感真的變成了現實?瞬間她覺得天旋地轉,無依無靠了…
她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里她跟高陽都回到了初見時。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呀,陽光下飛揚的笑臉比花開還燦爛,他們在一簇簇的鮮花里穿行舞蹈。仿佛化作了兩只美麗的蝴蝶,輕盈翩然。
忽然天空中下起了大霧,高陽慢慢被霧氣遮了容顏,慢慢的消隱,她抓不住他,抓不住。只能大聲的喊:高陽,你在哪里?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不要…
她哭的好傷心,好傷心,連心都是痛的,窒息一樣的痛,粉碎一樣的痛…
醒來,她看到了因為傷痛焦灼而扭曲萬分的樂樂的臉。她摸摸兒子的臉,說:“兒子,你還有媽媽呢?!?/p>
若彤是那樣的堅強,人前她再沒有流淚。
高陽的后事她處理的有條不紊。兩邊的父母都已花甲,她來不及悲傷,她還要為了老人家的晚年幸福生活而努力。
樂樂的婚房款也夠了,是肇事的那方賠付的幾十萬元。
“樂樂結婚了,找了一個自己喜歡滿意的姑娘。兒媳婦也懷孕了,預產期話說就是這幾天了。爸媽身體也很硬朗,經常去門前的廣場玩。我也很好,就是想你…”
若彤深情細細的與高陽訴說著,仿佛他就在面前。
那夜的月色溶溶,似乎沒有那樣的冷寂寒涼…
幾天后,樂樂的媳婦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那模樣活脫脫的就是高陽的再版。一出生那烏溜溜的大眼睛就大睜著,似乎在找什么人。
若彤從樂樂手中接過他,那眼睛里就盛滿了熟悉無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