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電視還冇看完,女人就嘮嘮叨叨,說么事她昨晚黑兒做夢又夢見她媽病了,又夢見他爸帶著點心來看小外孫矮子了。二黑根本沒理她那一套,只顧自己好奇地望著電視上左右搖擺的人們咧著嘴傻笑。他真不明白,那些人吃飽飯后為么事不坐著歇歇看看電視,而要象喝醉了酒似的發瘋地扭著屁股。睡在床上,女人又嘮叨開了,還是那一套,她媽病了,她爸帶著點心來看矮子了。二黑對于女人的嘮叨早已習以為常,就懶得答理她,他只覺得眼皮澀得很,女人的聲音在他的感覺中越來越遠,他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新買了一部電視機,實實在在過了不少癮,也實實在在耽誤了好多瞌睡。
? ? ? ? “二黑,你睡著了么?”女人皮膚粗糙的手巴掌在他毛絨絨的胸脯上撫摸了一把。
? ? ? ? “嗯……”二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
? ? ? ? 女人肉乎乎的雙臂象蛇一樣纏住了二黑的腰,他頓時清醒了許多。他眨了眨眼睛,不耐煩地望著朦朧夜光中神態可憐巴巴的女人。
? ? ? ? “真的,二黑,我媽肯定是病了,我爸——”
? ? ? ? “你爸明天帶著點心來看矮子了,是不是?見你的鬼!”二黑粗暴地一把甩開女人的手,一股火頓時從他心里竄了起來,“矮子都五歲了,他來看過幾次?你媽病了?才不會哩,昨天我還看到她在街上王二麻子的小攤上拼命吃大肉包子。明天么的?明天是你爸的生日,對不對?不要以為我忘了。前年他生日那天做的還不嘔死人!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可莫指望我去給他祝壽,還是讓他的寶貝小女婿去好好孝敬他!睡覺,明天我還要挑大糞。”他氣呼呼地翻了一個身,把背對著女人。
? ? ? ? 女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二黑的牛脾氣,她又是灣里公認的好女人,所以她從來沒和他爭吵過,每次二黑發牢騷,都是以她的嘆氣而告終。有么事法子呢?由于前年她爸生日宴席二黑嘔了氣,她已整整兩年沒回娘家,而娘家也沒走她這門親戚了。他們有那個口袋都裝滿了鈔票的小女婿就夠啦。她怨她的爸媽偏心眼太不講人情,盡管自己家里窮點,但總是親生女兒啊,么能說不走就不走了呢?人爭一口氣,二黑說的也有道理,人窮不能志窮。兩年來,她倆口子起五更睡半夜地操勞,就是為了爭口氣。如今,別人有的,她家都有了,別人沒有的,她家也有了。可是,她并沒有得到滿足。她真想回娘家去看看爸和媽。特別是立夏或七月半這些傳統的女人節日,看到別人提著花籃,脖子上騎著小寶貝高高興興回娘家,她心里真不是滋味。怨歸怨,一想念起爸媽來,她的鼻子就酸了,自己總是爸媽從小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的呀。再說,如果在那里碰到妹妹也回娘家了,決不會象從前那樣,妹妹嘰嘰喳喳和媽談論自己家的彩電談自己身上水也沾不上的好衣裳,她坐在一旁望著自己鞋上的破窟窿發呆。
? ? ? ? 月影子從床里移到床外,好長時間過去了。二黑也還沒睡著,不過氣也慢慢地消得差不多了。他扭過臉看了看女人。女人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眼角上有兩滴亮晶晶的淚珠。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兩年來以他的意志筑起的防線一下子徹底崩潰了。他決定明天帶著矮子,親自去給老丈人祝壽,不管前年那次祝壽是多么的使他傷心,這沒么事好解釋的,女人不能沒娘家走,兒子不能沒姥姥走。就是這樣。再說,二黑本來就不是那種死不過溝的僵驢子!
? ? ? ? 終于做出這個決定后,二黑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事實上,如果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老丈人作得不應該,自己也作得不合理。怎么能回家對自己女人發火呢?以家庭第一把手的絕對權威命令女人再不準去踏丈人家的門坎,不然就“到法院去!”女人不知是真被他的話嚇住了還是么的,從那以后就沒回過娘家了。但女人的心思他知道,他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女人。真是個混帳東西!二黑在心里狠狠地罵起自己來,對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作為很有點后悔。
? ? ? ? 二黑的家就在灣子的東頭。一條高低不平的土公路從北方延伸過來,從灣子當中穿過,又向南延伸去。據說往朝官太爺八個頭的大轎在這路上唧唧昂昂南來北往,所以當地人都把它稱為官道。這條官道,也確實使這個灣子風光不少。夏天的夜晚,路邊小酒館門口的大白果樹底下,跛著一只腳的酒館老頭子,不厭其煩地講當年紅軍時期“我們的徐總指揮”是么樣在這個酒店喝得酩酊大醉但還能抬手一槍把大白果樹頂上的鷺鷥打下來,贏得那些沐著蒲扇風的客人們一片嘖嘖的驚嘆聲。于是酒館老頭子高興了,命令他的小孫子從樓上的箱子里拿出一壺上等的然而卻有一個不雅的名字——“麻雀屎”茶葉來。懂得當地風情的客人就知道:他們有幸受到特別的敬重了……
? ? ? ? 在這頗帶古樸之風的大別山腹地,衡量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的尺碼就是這樣,你能不能喝到別人樓上藏著的“麻雀屎”,你能不能坐到別人酒席上最最體面的位子。當然,坐席也有它極其嚴格的規矩,就是按來賓的身份來決定誰坐一席誰坐二席。這一點就象公公不能隨便進媳婦的房一樣,不能亂套。不然的話,既使是三姑六舅親家母這樣最近最近的親戚,也有老死不相往來的。
? ? ? ? 立夏節后的第五天,是二黑老丈人的生日。盡管這個傳統的節日剛過完不久,但灣上已沒有一點節日的氣氛,路上也不見穿花褂背小伢回娘家的媳婦們和閃著好看腰肢走親戚的姑娘們。割麥栽秧,一年一度的大忙季節就要開始了。男人們呆在自家院子里叮叮當當地修理農具,婦女們把黃豆和油餅搗碎,一盆一盆地喂給黃牛吃,讓黃牛長膘……大忙季節,大忙季節的準備工作,正在喧鬧的灣里緊張地進行著。
? ? ? ? 二黑對于老丈人選擇這樣一個大忙季節降臨人世的事實,絲毫沒一點埋怨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甚至還有點慶幸老丈人的生日正是時候。因為在這一天,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放下繁重的農活,讓女人把自己有限地打扮打扮,然后提一籃子禮物提一只咯咯傻叫的老母雞去給老丈人祝壽,再體體面面地坐在他這個大女婿應坐的一席上,痛痛快快地喝它個昏糊糊。這不就等于放了一天假嗎?一點不錯,名正言順的一天假。不然的話,既使是累得直不起腰來,如果你膽敢坐在屋里歇一天,別人就會在后面把你的脊梁骨指破,從此淪為懶漢之流不被莊稼漢們敬重了。
? ? ? ? 二黑當然不用顧忌這些。所以那一天,他帶著禮物很早就到丈人家了。喝幾盅茶,和丈人丈母娘說了幾名句話,他就擔起水桶挑了滿滿一缸水。之后,又動手扎起被豬拱倒的籬笆來。他一邊干活,一邊快活地信口哼起大別山小調:
? ? ? ? ? ? ? ? ? ? ? ? ? ? ? ? ? ? ? ? ? 哎呀,小心肝,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說你呀莫見怪,
? ? ? ? ? ? ? ? ? ? ? ? ? ? ? ? ? ? ? ? ? ?昨夜沒來今夜來……
? ? ? ? 哼了一句,他忽然想起在自己丈人家唱這樣的歌不太合適,就干脆閉了嘴,專心專意干他的活了。
? ? ? ? 一陣由遠而近的摩托車喇叭聲刺耳地響到丈人家的大門口,是老丈人的小女婿來了。二黑和他打個招呼,繼續干自己的活。丈人和丈母娘跑出門,看到小女婿從后車座上掂一大網兜見也沒見過的花里花哨的東西下來,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丈母娘精明的臉上漾開了舒心舒意的笑容,油膩膩的雙手在圍裙上用勁搓了幾下,從小女婿手里接過網兜,笑吟吟把他迎進屋。
? ? ? ? 二黑的活兒也干完了,他回到屋里,洗完手臉,陪著他們閑坐。對于自己這個“耙纖”,二黑從心眼里很有點看不慣。也不是吃商品糧的,卻硬要裝出那個熊樣,五黃六月穿涼鞋,腳上還要套一雙襪子,不就是在路邊蓋間小屋開了個經銷店么?有么事燒頭兒!跑了兩趟漢口,回來就撇調撇腔一口一個“婊子養的”,山西驢子做馬叫!
? ? ? ? 二黑么樣也想不通,老丈人對小女婿卻那么熱乎。他眼中好象根本沒二黑這個大女婿在場似的,滿臉堆笑只顧聽小女婿吹自己在外邊是么樣大把大把撈錢的。遞煙遞茶,也是從小女婿開始,再到二黑,就象二黑這個大女婿的地位變了,所應受到的大女婿的禮遇也變了一樣。老丈人喜愛的是錢吶,二黑憤憤地想。
? ? ? ? 精明能干的丈母娘很快就炒了滿滿一桌子菜。桌子上方放了兩張椅子,那是一席和二席,兩邊各放了一張椅子,是陪座。丈母娘一輩子只生下兩個女兒,如今兩個女婿來了,所以放四張椅子也就夠了。二黑知道,一席只有歸他這個大女婿坐,不過他還想謙虛謙虛,推讓一下,好讓老丈人把自己牽到一席上體體面面地坐下。可是,還沒等他作謙虛的表示,老丈人就一把牽著小女婿,把他按到一席上,然后很不在乎地對二黑說:“坐吧,坐吧。”
? ? ? ? 二黑認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感覺到血直往頭上涌。他瞪著雞蛋樣的眼睛望著老丈人的臉,足足望了一分鐘時間,然后“呸”地用力吐一口,頭也不回地出門走了。他回到自己家劈頭蓋腦對女人發了一通牛脾氣,之后,倒在床上不吃不喝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 ? ? ? 雞撲楞撲楞地拍打著翅膀,在屋檐窗下的雞塒里啼叫。二黑睜開眼,看到天已麻麻亮,就翻身起床了。他把雞放出塒,又把豬從豬圈里放出來。女人起來時,他正趕著兩條牛,吆兒喝喊地把一群山羊往河那邊霧蒙蒙的南山上趕去。今天刮的是么事風?女人感到好奇怪。這些活平時都是她干的,男人今天么這樣勤快?她坐在院子里一個冰涼的石條上,梳著頭,怔怔地想。
? ? ? ? “么的,不舒坦么?”二黑從河那邊回來,見女人木呆呆地坐在石條上,散開的頭發遮住半邊臉,白色的塑料梳子斜梳在頭發上,像是烏云中吐出半邊月亮。二黑當然知道女人害了什么心病。
? ? ? ? “不是。”女人回了神,又梳起頭。
? ? ? ? “那肯定是昨晚黑兒沒做夢,是吧?”二黑竟開起這樣的傻玩笑來。
? ? ? ? 女人嘴角哆哆嗦嗦地咧了咧,算是勉強地笑了。
? ? ? ? “真是個傻娘們兒!我說,”二黑干巴巴地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像是要發表么事重要講話,“聽著,你馬上給我到街上去一趟,買祝壽的禮物,我今天帶著矮子去給你爸祝壽。買的東西要實在,不要那些花里花哨的玩意兒。”
? ? ? ? 女人好象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望著當家的。二黑只好重新宣布一遍,末了又補充一句:“另外,把我那套后邊開叉的衣服拿出來好好燙伸抖,我今天要穿它。”
? ? ? ? 中午雞叫太陽過河的時候,二黑和矮子正在路上走著哪。在矮子的記憶中,他是第一次去姥姥家,所以特別活躍,提一只碩大的老母雞,一蹦一跳地跑在父親的前邊,還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催催父親:“爸爸,走快點!”
? ? ?路邊田畈里,全是些弓著腰勞作的人們。夏日的太陽,已是火辣辣地照著,遠處綠色蓬勃的山嶺上,蒸騰著一層淡淡的白色嵐氣,燒中飯的炊煙正從人家青瓦屋上高高的煙囪中夢一般地升起。兩個長頭發的小后生家子,坐在田埂木梓樹蔭下,吸煙歇氣兒。
? ? ? ? “過路的那不是二黑么?”
? ? ? ? “屁!不是。”
? ? ? ? “是的,我看清楚了,穿套灰色西服。”
? ? ? ? “真的么?”
? ? ? ? “真的是他。娘的巴子,象電視里黑人總統樣有派頭兒。”
? ? ? ? “人靠衣裳馬靠鞍。”
? ? ? ? 二黑隱約聽到別人的議論,驕傲地挺起胸,象紳士一樣吃力地邁著八字步,盡管提兜里的禮物總是在腿上碰來碰去不好受。好在丈人家的房子已遙遙在望了。
? ? ? ? “矮子,”
? ? ? ? “嗯。”
? ? ? ? “累不累?”
? ? ? ? “不累,爸爸。”
? ? ? ? “矮子,”
? ? ? ? “嗯。”
? ? ? ? “你不是穿了一雙新皮鞋嗎?”
? ? ? ? “是的,爸爸。”
? ? ? ? “那你就把腳抬高一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