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膽英雄李贄(2)

一般官員,無論致仕或辭官,都會選擇回歸故里,不說衣錦還鄉,最起碼也有落葉歸根的故土情結。但李贄不同,他和妻子徑自去了遠離家鄉的湖北黃安。因為那兒有他的摯友耿定理以及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性靈學派代表人物“公安三袁”。

三年前,他曾與好友耿定理約定“待我三年滿,收拾得正四品祿俸歸來為居食計”。從這句話中我們不難看出,他之做官,并非傳統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學宗旨,他只是為“稻糧謀”,于仕途并無更大的志向。

簡單而言,李贄是早已作好三年準備,待期滿后,便拿著官家的俸祿養家活口,棄官歸隱,也就是混得一份不錯的退休工資后,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何況黃安有那么許多好友?

為此,他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老矣,得一二勝友,終日晤言以遣余日,即為至快,何必故鄉也?”

好真實灑脫的個性!

我一度以為李贄是在逃避家族責任,但后來想想,至親都已離世,他早已無礙無掛,還有什么理由再去管顧所謂的家鄉情結和宗族約束呢?

他內心十分清楚,以他知府的銜頭和名望,如果一回去,勢必終日陷于迎來送往的糾纏中而難以自拔。他對古往今來的讀書、做官、買田三部曲早就不以為然,亟待擺脫因血緣或錯綜復雜的裙帶關系而產生的集體觀念。

他早已看透了基于血緣關系的親族之間的感情虛偽和欺世盜名的所謂倫理綱常,他要學一把阮籍的狂悖和放浪,他想,即便死,也不用族人知曉,以免上演千古不變的哭笑鬧劇。

他在重新考慮生命的終極意義,他想重建自己的人生觀,為此,自然不能再墨守成規。于是,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出走他鄉,首先從地理位置上與故土決絕,接著從心里層面上與傳統的宗族觀念決裂。

他做的第二步,是剃發蓄須,活脫脫成了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另類模樣。

當然,他人生中真正算得上第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是把圣人孔子請下了神壇。

他告知世人“圣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認為人生而平等,提出通過努力,“人人皆圣人”的觀點,堅決反對將孔孟的價值是非觀作為唯一的標準。

也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心性千差萬別,怎么可能強求同一?

他提出“人必有私”,孔子也不例外,強烈反對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那套束縛人性的虛偽禮教。他的話直白卻又實在: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七情六欲,自是人間天理。

質疑其他人也就算了,這孔圣人豈是能對其說三道四的!那可是“天不生仲尼,千古將如永夜”的至圣先師、儒家老祖,可見這李贄的膽兒夠大夠肥!

但,李贄其實是一位真正尊崇孔孟的儒生,所以他想讓孔子回歸人之本身,拒絕將孔子神化,更是反對統治階級利用孔子來牽制人性,禁錮人們的思想。

他倡導絕假存真的“童心說”,強調文章不能弄虛作假,而要表達個人真實的內心,如同一位永葆童心的孩子,對皇帝新衣所說的話,這對當時僵化的儒學有著很大的沖擊。

李贄反對傳統勢力和假道學的第二個壯舉是,公開挑戰男尊女卑的固有意識,全力為女性代言。他認為頭發有長短,但見識并無長短之分。他公然招收女弟子,無拘無束地與她們唱和交往。

其實,李贄晚年多病寡欲,袁氏老三袁小修就曾為他正名,說李贄之所以不惜在言語間縱情聲色,都是為了揭露和反對道學的虛偽。

他的講學另類而實際,完全超出了傳統的“四書”、“五經”的范圍,且往往新意頻出,大受歡迎。

據說,有一次,李贄出了一個謎語:“皇帝老子去偷牛,滿朝文武做小偷;公公拉著媳婦手,孩子打破老子頭。”孩子們猜來猜去,都猜不出來。李贄笑著說:“你們不是猜不著,是還沒有長這個膽量。要干大事,就得敢破舊規矩,敢想,敢說,還要敢干。”

接著,他解釋說:“第一句‘皇帝老子去偷牛’是君不君;第二句‘滿朝文武做小偷’是臣不臣;第三句‘公公拉著媳婦手’是父不父;第四句‘孩子打破老子頭’是子不子。”學生們聽了以后,感到分外有趣,到處傳播。

于是,十多年間,工部尚書劉東星親自接他去山東寫作;歷史學家焦竑替他主持新書發布會;文壇巨子袁氏三兄弟跑到龍湖陪他一住三個月;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和他進行了三次友好的宗教交流;全國各大城市輪流邀請他去做訪問學者。

好家伙,但凡李贄一開壇講學,聽者如蟻,他是來者不拒。商賈學子、販夫走卒、官吏門客皆蜂擁而至,尤其那些平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也勇敢地推開了羞答答的閨門,幾乎滿城空巷,都爭相跑去一睹和尚尊顏,聆聽他的“大放厥詞”。就這樣,李贄一下子成了橫掃儒、釋、道的學術明星、超級網紅、公知大腕,一時勢頭無雙,風光無限。

這無疑對傳統思想造成了強烈的沖擊,被當地的保守勢力視為“異端”、“邪說”,群起圍攻,要把他驅逐出境。李贄旗幟鮮明宣稱自己的著作是“離經叛道之作”,表示:“我可殺不可去,頭可斷面身不可辱”,大義凜然,毫不畏懼。

幾乎可以這樣說,李贄憑一己之力,挑戰幾千年來的封建秩序,將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觀念弄了個底朝天,并毫不留情加以鞭撻和批判。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即,后來五四運動中的反叛精神,追溯起源,是否很大一部分就來自于李贄先生的啟蒙,盡管這些知識精英后來也一個個成了二十世紀初的啟蒙大師。

我還在想,如果明朝多一些像李贄這樣追求自由、崇尚個性解放的知識分子,那么即使晚一兩個世紀,中國是否也可能引發一場思想、學術乃至心靈深處的“文藝復興”,以此加快民主進程,讓人真正成為自己內心的主人?

這當然是后話,我無能進一步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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