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誰都留不住你,除了......
飛越上萬公里的海洋和陸地,我終于到達東非之角,坐在這個國家的唯一一間海邊酒吧。
初次見海,我以為這個世界要被淹沒了。
海平面仿佛凌駕于海岸線之上,天空被海水渲染成了一面明鏡。
“先生,您要什么?”身材修長,棕色皮膚,挺著高鼻梁的混血服務員用不熟練的英語問我。順手遞給我一張價目表。
正好,我英語也不熟練。
我掃了一眼,指著上面一串完全不認識的單詞說,“我要這個。”
“您要白的還是紅的?”
我連這是啥玩意兒都不知道,怎么知道點紅的還是白的。罷了,隨便挑一個。
“白的。”我裝作很老道的樣子。
“我們沒有白的。”
我愕然抬頭,服務員很認真地看著我,絲毫沒有玩笑意味。
“那,就紅的吧。”我努力平復心中情緒。
“紅的…”服務員頓了頓。
我驚恐地看著服務員,期待她別說出下一句。
“也沒有…”
我感覺我腳趾都抓緊了,可是看著服務員一臉無辜的表情怒火卻始終提不上來。
就這樣安靜了半分鐘,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我感覺再這樣拖下去太陽都要消失了,“啤酒!”
“請問您…”
她剛開口我就打斷,“隨意,你決定,別問我了。再等太陽都消失了。”
“可是…”她顯得很為難。
“別可是了…”我壓低聲線。
她抬頭看了一眼,“太陽已經消失了。”
我順眼望去,果然,一邊喝酒一邊欣賞夕陽的計劃就此泡湯。
我想此刻我一定顯得很傷感。
“別難過,太陽明天還會出現。”果然,連她都看出了我的傷感。
她轉身離開,我看著海灘沉思。大海慢條斯理得向海灘輸送著海浪,浪花只擁抱了沙灘片刻便急匆匆地回歸大海。酒吧只有我一個客人,整片海灘也都了無人煙,只有一條不知品種的狗搖著尾巴游蕩。它嗅著鼻子不停搜尋,似乎在尋找退潮后擱淺在淺灘里不走運的獵物。
四周寧靜得只聽見海浪聲,像是北方的冬天,如同夏日的蟬鳴。
服務員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兩瓶啤酒,一瓶當地啤酒,一瓶德國啤酒。
保險起見我接過德國啤酒。
“你可以試試這個。”她晃了晃手中的當地啤酒,“德國人留下的設備造的,還有他們的工藝。”
我愣了愣,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決定尊重她的建議,接過她手中的當地啤酒。
見她喜笑顏開,我又往前推了推方才拿的德國啤酒,“請你喝。”
“謝謝。”她大方得在我對面坐下,先是熟練地打開我的當地啤酒,再開了自己的。
我舉起酒瓶示意干杯,她卻仿佛不明白我的用意,只是看著我。我便獨自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往下,徹頭徹尾的涼意及清爽的口感讓我承認她所言為真,好酒。
而她則拿過桌上的杯子把酒倒在里面喝。
“你叫什么?”我問道。
“莉蓮。”她雙手捧著杯子,像捧著熱乎乎的奶茶。
我等著她問我的名字,可她仿佛并無此意。于是我便閉口不言,只顧喝酒。
美酒,佳人,海灘,好歹算是湊齊了。
良久,她終于開口,“你是中國人?”
“你怎么知道?”我自問從未在她面前講過國語。
“因為個子矮。”她認真地看著我,絲毫沒有玩笑意味。
我瞪大眼睛,“日本人也矮!”
“可日本人不像你這么有禮貌。”她認真地看著我,絲毫沒有奉承意味。
我竟不知該哭是笑。
“我想請你幫個忙。”她坐直了身子。雙手離開酒杯,疊放到雙膝。
不會剛認識就要借錢吧,我心里想著。
“請說。”我也坐直了以顯尊重。
“請幫我找一個人,他回中國了,我聯系不上他。”她眼睛直直的看著我。
“找誰?”我本能得答道。
“他叫Wang Li,我男朋友。”
又一個老王!我心里想道。“啊?怎么會聯系不上,他沒留給你他國內電話嗎?”
“有,打過去總是沒人接,后來終于有人接,可那人不說英語,我聽不懂,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聲音。”
“禽獸!”我用中文罵道。
“什么?”她當然聽不懂。
我指著沙灘上那條狗,給她解釋,“我說他是那個。”
她盯著那條不知品種的狗,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見她肩膀微微發抖,卻在刻意控制情緒,應是不想因為任何誤解而無端生氣,“你能解釋一下你的意思嗎?”
我將瓶中所剩啤酒一口飲盡,“他不會回來了。”
“不不不。”她激動地搖頭,“他說過他會回來的。”
“就算他會回來,他還是會再次離開,之后又會音訊全無,跟這次一樣。”
她看著我,又像是沒在看我,她眼睛的焦點停留在我和她視線之間的某個點上,那個點可能正上演著他們過去的片段。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仗著主觀的臆斷去破滅她的幻想,也許是電話號碼留錯?或許是國家安全管制?甚至是他出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雖然可能性幾近于無,但我并沒有權利去否定。
“或許…”我想試著解釋。
“媽媽也是。”莉蓮低下頭。
“嗯?”
“媽媽以前也是這樣,她總說爸爸會回來,每次路過啤酒工廠,她就會告訴我里面的設備是爸爸留下的,現在大家喝的都是爸爸留下的啤酒。”
“……”我看著莉蓮低垂的臉龐,挺拔的鼻梁,分明的輪廓。“你爸爸知道你的存在嗎?”
莉蓮搖搖頭,“媽媽說爸爸走得匆忙,還沒來得及道別,整個啤酒廠的德國人就消失了。”
“那個動亂的時代,聯系不上,回不來倒是情有可原。”我安慰道。
“后來德國人回來了一次,教我們使用他們的設備,教我們啤酒工藝。”
我閉口不言,感覺自己說錯了話。
“那時我還小,但我記得媽媽得知他們回來后,立刻就帶我趕去啤酒廠,出門前還特意換上了好看的裙子。”
“見著爸爸了嗎?”盡管猜到了結果,我依然沒忍住問出口。
莉蓮咬著牙,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媽媽問那些爸爸以前的同事,他們圍著我看了好久,然后給了媽媽一筆錢,說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端起酒瓶,卻發現早已空了。莉蓮見狀想起身去拿酒,我示意她不用。
“回家后媽媽哭了好久,后來幾乎每天都去啤酒廠,直到他們再次離開。”莉蓮深深吸氣,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你回國后,可以幫我找找Wang嗎?告訴他我在這里。”
我啞口無言。
“我之前工作的地方停業了,我好怕他回來找不到我。如果你找到他,請告訴他我一直在這里。”莉蓮突然擠出一絲笑容,她揮舞著手臂,“你看,這里很大,是我們國家最大的酒店,它永遠都不會停業,我也永遠都不會再換工作,只要你告訴他,我就不怕他找不到我了。”
“你,只怕他回來找不到你。就不怕他不回來找你?” 我頓了頓,“像你爸爸那樣?”
“那…”她突然起身,背對著我,面朝大海,“我就像我媽媽那樣。”
莉蓮,誰都留不住你,除了,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