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宏作品:神禾塬獵艷

神禾塬獵艷

一支獵槍從西安的被窩起身,伸過長安的袖筒,黎明時舉在了唐朝時的皇家獵場——神禾塬的頭頂。

槍柄握在我這個握過各類槍,并在烈火與硝煙浸泡的南疆前線讓槍發表過一場又一場精彩演講的有著二十多年軍齡的軍人手中。

我的坐騎是一匹切諾基越野車。我一手握槍一手抓著扶手,身子前傾,隨一個狩獵小分隊殺向了神禾塬。

到神禾塬時,天睡眼惺忪,天地一片迷蒙。神禾塬蓋著一床遠大的霜的被子,靜靜地躺在那里,似乎還夢游在昔日黃色浩蕩、旌旗獵獵、馬蹄翻飛、箭鏃嘯鳴的歷史莽原。

偶爾或遠或近傳來幾聲狗吠,有如神禾塬夢中的幾聲咳嗽,只是剛一出口,就被秋風的剪刀剪去了尾巴。

魚一樣,我們從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小路上游進了神禾塬。

朋友何說:“這就是神禾塬,我們就在這里出手,看看誰的身手好。”

皇家獵場是個什么樣我沒有親眼目睹過,因此,很難想象它的模樣、形式,對它的所有印象全來自古裝電影或電視劇。而眼皮子底下的這個皇家獵場——神禾塬與電影或電視里的皇家獵場大相徑庭,甚至與我們想象中的獵場也相差十萬八千里。這里沒有茂密的森林、廣闊的荒野、成群奔走的野獸,目之所及,阡陌縱橫、村莊簇擁,一個典型的關中農家村莊。

“這就是獵場?”我疑惑地問。

“有獵可打的地方是不是應該叫獵場?”朋友何詭譎地笑著反問我。

我無言以對,心想,管它是不是獵場,我們的目的是打獵又不是逛獵場。

一想到已進入被叫著獵場而又不像獵場的神禾塬,我有些興奮,握槍的手微微有些激動,不由使勁握了一下槍,像當初上前線時那樣,目光警覺地四下游走,橫掃西東,尋找著獵物的影子。

“野雞只有在天似亮非亮這個時候能看到,等到太陽一露臉,它們跟這地上的霜一樣,瞬間就融化了,再很難找到蹤影,要想找到,只能等第二天這個時候了。”朋友曹介紹說。

“為什么?”初次打獵的我很好奇。

“這會兒可能是它們出早操的時間,出完操就上班去了。”朋友何笑著說,“我們到神禾塬很多次了,只見它們出早操,但不知它們在哪兒上班,如果知道,我們就不用這樣披星戴月出門了,我們一定會找到它們的大本營,一網打盡。”

“如果一次連窩端了,你閑得沒事時又干什么去。打獵只是個樂子,只是幾天緊張工作之后的一次放松運動,如果這野雞被你一網打盡了,你又拿什么由頭放松神經呢?如果找不到放松神經的地方,你就不怕把神經給繃斷了。”朋友曹跟個哲學家一樣分析說。

沒想到,朋友們狩獵居然狩出了這么多道理來,這道理聽著比打獵本身還讓我感興趣。

你說,人干什么最終不都是為著精神的愉悅、有個樂子咀嚼呢?精神享受是終極享受,這道理不用我講。

說話間,天地間掀開了白天的被角,曙光很快從神禾塬的身上漫過,地上的霜越來越白,如同撒了一層薄薄的鹽。

“看那兒!”朋友何一邊開車一邊往前面一指。由于激動,動作過大,指頭戳在了車的前窗玻璃上,撞得嘭地響了一下。

自從一九八七年離開前線后再也沒摸過槍的我,很生疏很笨拙新兵樣擺弄著槍準備下車,被朋友們攔住了。

“這野雞賊精賊精,一見人影立馬就飛走了,根本打不著,只能坐在車上打。這家伙還處在原始社會的意識中,沒有進化到現代社會,對車沒有任何警覺,你就是把車開到它的眼皮跟前,它只會側身給車讓讓路,依然故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朋友何說著把車緩緩地側身停在了離幾只野雞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老班長幫新兵樣輕輕幫我搖下車窗玻璃,示意我把槍伸出去打。

這是一個最佳的射擊位置,如靶場早就預設好的那種。這種絕妙的位置,只有當過兵的人才會一眼找得到,并一把牢牢抓住,然后由此釋放出所有的想法,讓這想法在目標地開花結果。

我手中的槍探頭探腦地爬出車窗,緊緊盯著幾只在一片鋪滿霜的麥地覓食的野雞中的一個。

那是最肥碩的一只,走動時有些吃力地左右搖擺著,仿佛不堪身上那些肉的重負,走幾步全身如篩糠樣使勁搖幾下,大有想卸下身上重負的意思。

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就在它們不堪重負的時候,讓我們來了,讓我們幫助它們減輕這生命的負擔,把那重負卸載到我們的腹中。我們的腸胃對這個負擔是熱烈歡迎的。

那也是美麗的一只,華麗的羽毛如一條拖地長裙拖在身后,我很心疼這么美麗的裙裾就這樣拖在地上,真想上去幫它輕輕地提起隨它而行。我之所以首選了它,可能正是因為這美麗,盡管它是外表的,可它還是緊緊地吸引了我的眼球。

一切美麗都是外在的,這誰都知道,可就是有很多的人走不出美麗的迷魂陣,為美麗失身者、獻出靈魂者、悔不該當初者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一人,美麗是永遠的殺手。

可我又想,在人類中,漂亮的衣服大都穿在女人身上,為什么在禽類,美麗的服飾多披在爺兒們身上呢,是上帝的安排,還是它們在與人類的斗爭中摸清了人類靈魂的脈搏,為了種族的繁衍和應對人的好色之心而采取的措施呢?這其中必有奧妙,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奧妙到底在哪兒,我不得而知。

美麗是美麗者致命的弱點。這不,這只野雞的美麗讓我一眼逮住了它的命運,鎖定在槍的準星上。

就在我的食指攬著槍機那彎彎的小腰往自己懷里輕輕拉的時候,那只野雞把它美麗的翅膀如豎琴樣立了起來,用嘴的指頭從上到下不停地彈撥起來。雖然聽不到它彈的是什么樂曲,可從羽毛美麗的顫動中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曲美輪美奐的讓全身愉悅的音樂。

我陷在了這美麗的圖畫和自己美妙的想象中,攬向槍機腰際的手指又停了下來。我想看完這場美麗的演出,不想留下什么遺憾。

朋友何做了一個摳動槍機的動作,示意我出擊。我的手指剛準備出動,路上飛來的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先我擊中了野雞的神經。我的手指剛把子彈擊出槍口,野雞一個個美麗的翅膀已飛過了我的頭頂。子彈撲了個空,什么也沒逮著,甚至連根羽毛也沒逮住。如果硬說有,那只是逮住了野雞零星的影子。

作為一個職業軍人,這樣的失誤是絕對要不得的,如果在戰場,如果面對的是一群真正的敵人,神經稍有放松、行動稍有遲緩,一定會被對方生生掐斷腳下的路,讓你永遠喪失前進的機會。慶幸的是,那天我們面對的只是幾只野雞而已。

看來長期不摸槍、長時間不經實戰的鍛煉,神經也會松懈,斗志也會衰退。這樣下去,不要說與敵人對抗了,等神經放麻木了,被敵人吃掉后能不能弄清是怎么回事還不一定。

美麗讓我迷失,美麗是我的殺手。怎么野雞也會施美人計?

“如果你再憐香惜玉,等它們把胳膊腿活動開了,等太陽出來了,再想打到它們就難了。”朋友們看出了我遲疑的原因,教導我。

說著,車又開動了,去尋找另一個戰場。

走出不遠,朋友何把車往右一拐,踩著老百姓種地用的一條只能過去一輛架子車的坑洼小道,直插田地的腹部。

車大道小,如一個大腳硬往一只小鞋里穿,路的鞋幫不斷被撐破。車的腳似乎有點痛,搖晃著、一蹦一跳著深入戰地。

在一個水塘身旁,我們的眼睛同時被二十多只野雞美麗的身姿拽住了。

這可是一大片的美麗,是一場豎琴的大合奏,我又迷失了。

朋友何見我遲疑,從我手中拿過槍,把槍口從我面前伸出,在伸出窗口的過程中,槍響了,我嚇了一跳,飛出的彈殼打在了我的額頭,說實話,我有點木,沒感到疼。

這一連串事情就發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整個過程不到三秒鐘全部完成了,只有“神速”這個詞在這里勉強用得上。

這就是軍人,一個真正的軍人。我為在目前這樣的國際國內環境下還有這樣的軍人心里激動了好一陣。可惜的是,他的這點軍事技術不是在戰場和訓練場練出來的,而是在這與實戰還有一大截距離的狩獵中練成的。可在我們的部隊,利用周末能出去打打獵練練槍的,會有多少人呢?我猜想,大部分人可能跟我一樣,與槍熟悉而陌生,想要成一體聯合發表強有力的演說,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在我驚詫之時,朋友曹跳下車猛虎樣沖了出去。但見被擊中的那只野雞做著垂死掙扎,撲楞著翅膀準備逃竄。朋友曹鐵鉗樣的手接連出擊了幾次都沒逮住,眼看著那只負傷的野雞要向池塘竄去,朋友曹一個魚躍,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拋物線,雙手極準確地卡住了野雞的脖子,緊緊地按在地上,直到野雞停止呼吸,他才滿面笑容地提起來。

朋友曹走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了一股肉香,口水不由在口腔開始跑步。

隨后,我們在神禾塬近百公頃的一塊地方南征北戰、東突西沖戰斗了一個多小時,除朋友何連中三元外,我多次出手且全部失手。看來不但我的意志經不起美麗的考驗,而且我的軍事素質和軍人身份也值得懷疑。好在我是身著便裝,是以一個老百姓的面目出現在這皇家獵場,不會有人將我與軍人聯系在一起,沒人笑話我。

這期間,我讓朋友曹也露一兩手,朋友何說:“老曹打獵從來不動槍,他唯一的愛好是揀勝利果實。”

這一癖好很有意思。我想問朋友曹,但張開的嘴像個空洞的鳥窩,什么都沒飛出。

有意思的是,在太陽出門前半個小時,無論我們從哪兒舉槍向著野雞,總有一個穿著中學生校服的少年出現在我們的附近,嘴里很響地喊著一二一的號子,跑向野雞的領地。而野雞一聽到他的口令,似乎聽到了出征的命令,翅膀合著一二一的節拍,很快飛出了我們的控制范圍,任槍口仰天空嘆。

這樣反復了幾次,太陽推門走了出來,快步走過神禾塬。神禾塬的霜瞬間化為烏有,野雞的翅膀也在瞬間從視野消失,極目凝望,不再有一支羽毛在天地間跑動、飛行。

意猶未盡,提著槍悄悄潛伏到斑鳩們開早會的樹下,連著放了幾槍,只見斑鳩成群地飛走不見一片羽毛掉下來。想追,可我們這些習慣了以車當腿的人缺乏追的毅力,再說,腿怎么能追得上飛行的翅膀呢?

我們只好作罷。停在路邊收槍時,幾個把獵場改造成農莊的拉著架子車往地里送糞的神禾塬“地主”,在我們跟前停住腳步說:“你們好好把這些野雞打一打,麥苗都快被這幫東西糟塌完了。”

“下次吧!”朋友何說著把收好的槍往車后備箱一扔,駕車載著我們離開神禾塬飛奔而去。

“這野雞把毛一拔,下水一取,放兩片生姜,清燉兩三個小時,那個香……”何一邊開車一邊介紹著,嘴里還咂咂有聲,似乎那美味已到了口中,正被他品嘗著。

“把腿和胸脯上的肉割下剁成肉泥跟青椒一炒,那才是人間少有的美味。”朋友曹進一步介紹。

你一言我一語,誘得我的喉節上下運動個不停,急不可待地說:“到西安后,我們先找個飯館,弄一只嘗嘗怎么樣?”

何壞笑著看我一眼,徑直把車開到一家叫英雄會館的酒店,從車上提下一只雖死尤美麗的野雞,對酒店服務生交代了幾句后凱旋的英雄樣昂首走進一間叫凱旋門的寬敞包廂,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等待美麗的野雞以菜的形式走上飯桌,填充胃口的欲望之坑。

美麗的野雞變成菜走上飯桌后,我不等朋友開口邀請,手和筷子雙管齊下,鬼使神差直取一只翅膀。

有些燙,我用嘴吹了幾下,倒了幾次手,用筷子和手各執一端,忙不迭往嘴里送。

可牙剛深入肉中,就像剛邁出的腳碰在了一個大石頭上,牙痛得跳了起來。

牙告訴我,那絕不是骨頭,骨頭它很熟悉,這個東西它從來沒見過。

我停下嘴的進攻,把兩根筷子組成一個鳥嘴深入牙齒在雞翅上開鑿出的一個隧道,準確地把隱藏在里面的一個階級敵人捉了出來。

我用食指和拇指拿著捏了捏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粒子彈。

我們都笑了,笑聲前仰后合,亮亮的。子彈黑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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