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門口的小胡同,我走了四年。
那是一條怎樣的小胡同呢?七繞八轉,曲里拐彎。下雨的時候,小胡同就會變得泥濘難行。即使后來擴路好幾次,每到放學還是會堵車成災。我和朋友在一片水泄不通中氣定神閑地穿過去,再給猛按喇叭的車主甩下一個白眼兒,按按按,按什么按,沒看見旁邊的標志上寫著“前方學校,禁止鳴笛”嘛?
但就是這樣一條小胡同,倒也活色生香,臥虎藏龍。
胡同里駐扎著各種小店和流動攤,有烤冷面,烤煎餅,手抓餅,麻辣燙,巫山烤魚,大雞排,菠蘿飯,糖葫蘆,糖炒栗子,鴨血粉絲湯......這些還只是我吃過的,至于沒吃過的,大概又是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
想起這些,味蕾就開始變得活躍起來,就像放一把跳跳糖入口,酸酸甜甜噼里啪啦,蹦跶得人心里直癢癢,忍不住抿一抿嘴唇,再咽下一口口水。
味蕾就像是我靈活的信號源,穩定地釋放著儲存的記憶。于是有了背景輪廓,有了影像聲色,有了那時身邊的人,還有一個個鮮活的故事。
高 一? ? ?糖 ?葫 ?蘆 ?篇
去年過年我沒有回家,第一次留在香港過年。我和朋友一起去逛了維園花市,滿目花團錦簇,特色小食。
逛著逛著,“老北京糖葫蘆”幾個大字忽然映入眼簾,我莫名激動起來,那種驚喜的感覺,不亞于沙漠行路的人看到一抹綠色,行至一汪清泉。
支糖葫蘆的架子呢?我心急火燎地四下張望,卻只見一個姐姐往下指了指。我低下頭,糖葫蘆安安靜靜躺在結霜的冰柜里,嬌滴滴的山楂紅趁著明澄澄的菠蘿黃,好看得很。
我一問價錢,二十港幣一根,折合人民幣十幾塊錢。資本主義果然物價虛高,然而糖葫蘆在香港何嘗不是稀世珍寶,我毫不猶豫,“買!來兩串!”
香港的糖葫蘆冰涼爽口,也是別有一番意趣。可在我的印象里,北京的糖葫蘆是熱氣騰騰的。
以前北京一到冬天,學校里的那條胡同里,糖葫蘆小攤就如同變戲法一般地冒出來。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胡同盡頭法寶超市里,現熬糖漿的糖葫蘆。
攤主熬著熱氣騰騰的糖漿,嫻熟地抄起一串兒渾圓鮮紅的山楂,往鍋里一滾一蘸,瞬間香氣撲鼻。嘗上一口,嘿,糖漿甜而不膩,山楂酸而不澀,口感酸甜交織,清脆可口。
這里的糖葫蘆一個只要三塊錢,沒子兒的四塊錢。那時冬天一到放學,我必定要吃一串才好,否則這一天就不算圓滿。時日長了,連攤主都會和我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要怪就怪北京糖葫蘆太過好吃,而我的記憶又太過鮮活,以至于那種驚艷的味道至今還盤桓在我舌尖,凡后來者統統黯然失色。
糖葫蘆攤再往下一層,有一個網吧。穿過地下長長的網吧通道,就是臺球廳。網吧里煙霧繚繞,臺球廳里燈光昏暗。走過的時候,我有一點忐忑不安,卻也有一點隱秘的緊張興奮。
高一的時候,課業不算重,幾個朋友常常叫上一幫人去臺球廳。女生們都不是很會打臺球,也不算熱衷,然而看得多學得多了,倒也會了三招兩式。知道怎么左手應該怎么撐臺,右手應該怎么握桿,小臂應該和桿呈什么角度,瞄準好了要怎么發力。
一開始我打出的球,就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骨碌碌滾兩下,就心灰意懶地停了下來。慢慢地,打出去的一瞬間也能聽到清脆的一聲響,運氣好了也能不偏不倚地打進洞中。
那時的我不知天高地厚,還敢開局“單挑”。有時候第一桿我開球,一個球打過去,幾個球象征性地滾了幾圈,而其他球呢?大有一副“任敵如何虛張聲勢,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朋友只好無奈地笑笑,補上一桿。“嘩”——那些球聽話地四面散開,滾得遠遠的。哼!欺軟怕硬。
不過我也有贏的時候。有一次他開球,第一桿就把黑8打了進去。“Yes!我贏了!”我洋洋得意地看著他——怎么看都有點“小人得志”的架勢。
打完球回家的時候天都黑了,經過糖葫蘆攤的時候,我常常忍不住再來一串糖葫蘆。
我時常想著我對糖葫蘆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直到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了那篇四年級的語文課文《萬年牢》:
小時候,我給父親當幫手,把爐火悶好,再把一塊大理石板洗擦干凈,擦上油備用。串糖葫蘆的竹簽,由我一根根削好、洗凈、晾干,然后一捆捆放在父親手邊。父親把糖煮開,等能拉出絲來,火候就算到家了。父親把鍋端下來,放在備好的架子上,我在一邊往父親手里遞串好的葫蘆,父親接過來在糖鍋里滾蘸,蘸好了一手遞給我,一手接過我遞過去的沒蘸的。我的節奏掌握得正好,一點兒不耽誤,父親很高興。
父親教我在石板上甩出“糖風”來,那是在糖葫蘆尖上薄薄的一片糖。過年的糖葫蘆,要甩出長長的糖風。父親甩的可漂亮了,好像聚寶盆上的光圈。父親說:“我的糖葫蘆糖蘸得均勻,越薄越見功夫,吃一口讓人叫好,蘸出的糖葫蘆不怕冷不怕熱不怕潮,這叫萬年牢。”
文中的“父親”是舊時清廷做糖葫蘆的師傅,如今來了天津走街串巷。一開始,父親也給老板做糖葫蘆,但是老板總是嫌他太老實,讓他摻點假,少點斤兩。父親放棄了這份活兒,寧可少賺點錢也要做出“萬年牢”的糖葫蘆。這是那個時代手藝人的堅守。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為什么明明現在有了各式水果花樣,還都是我愛吃的,我卻唯獨對最傳統的山楂情有獨鐘;為什么比起單拿著一個架子的糖葫蘆攤,我更愛熬一鍋糖漿,當面甩出“糖風”的糖葫蘆攤。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么,法寶超市的糖葫蘆攤消失了,半點蹤跡也找不到。
再后來,上了高二,文理分班,課業變重,大家也有了各自的生活和感情。有時還會三三兩兩地玩耍和聊天,但是卻再也難以聚齊這一幫人了。
但我一直保留著冬天吃糖葫蘆的習慣。沒了那個熬糖漿的糖葫蘆攤,還有玻璃柜糖葫蘆攤,架子糖葫蘆攤,怎么樣都能吃到。
有一次在胡同口買糖葫蘆,架子上只剩了仨。我凝神看了看,一個糖漿只有一點點,一個糖漿灰撲撲不透亮,還有一個,最后一顆山楂有一角發黑的地方。再一問,沒一個是沒籽兒的。
那次我沒有買。
也是,在這個時代,還有多少東西能做到“萬年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