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


“我也從來沒有遇到像你這樣我愿意當妹妹看的人啊。”

這句話是有一個晚上,阿蔡學姐摟著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親口告訴我的。我記得,那是個夏天的夜晚,我大一的尾巴上。

阿蔡學姐并不是我的直系學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慢慢相熟起來,而且驚喜的發現彼此非常投緣,笑點完全一致,三觀也不謀而合。聽其他學長學姐說,阿蔡學姐大一的時候總是獨來獨往,跟同級的女生關系都很一般。但不知道從哪天起,我們倆就不約而同地每天鬼混在一起了。

我讀的是外國哲學,而阿蔡學姐讀的是邏輯學。同屬哲學系,但兩者卻有著天南海北的巨大差異,但好在萬變不離其宗,學哲學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悲觀主義情結,這大概就是哲學系的人能達成共識的唯一地方了。阿蔡很喜歡辯論,但每次辯論賽她都不上陣,她總是在別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時候,興致盎然地聽著,一副觀賞者的姿態。偶爾我參賽,她就成了我的御用軍師,大家圍在一起討論的時候她話就多起來,總是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把我們一個個駁斥得啞口無言,剛拉好的主線也總是被她一一攻破,每次討論完我們都一臉黑線地看著她,而她早就換上純良的無辜模樣,搖著我胳膊邀我一起去吃大餐,那場景,我想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忘記吧。自那以后,她就被冠上了“女魔頭”的榮譽稱號,這個稱號,我想,無論如何也是實至名歸的吧。

阿蔡對什么都是一副寡淡的樣子,除了吃。跟阿蔡一起玩了一年不到,就把大學周邊所有的街邊攤、特色小吃、甜點乃至高檔餐廳,統統吃了個遍。她對一切美食的地址如同馬哲原理一樣如數家珍,吃東西的時候如同嬰兒初次進食一樣滿足。其實我不怎么挑食,對食物的要求也不高,然而自從跟她一起廝混之后,我染上了挑食的壞習慣,但好在我跟她一樣,都是狂吃不胖的體質。

我們每天都黏在一起,不管是上課,吃飯,逛街,健身,攝影,還是旅行。阿蔡長得很漂亮,身材勻稱,至于我的長相,這么說吧,總有人說我和阿蔡是雙胞胎,其實仔細看的話,差別還是蠻大的。白羊座的阿蔡偶爾會發脾氣,但對我從來都是軟言軟語,明明差不多高的兩個人,每次一起走路她累了就要掛在我身上,人來人往有人投來異樣目光,她也不管,軟綿綿像橡皮糖一樣黏在我旁邊,臉上帶著慵懶微笑,可愛得要命。

本來我們可以繼續相安無事地過著這樣安靜的生活,但是事情發生轉機是在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在飛機上遇到了一個同校的學長。

學長坐在我的鄰座,剛開始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我看到他手里拿著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我很喜歡的一本書,看來是喜歡哲學的人,于是我大著膽子跟他攀談了起來,他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高冷,甚至有點羞澀,他跟阿蔡同屆,理工男,但有一顆熱愛哲學的心。我們聊康德,聊羅素,聊尼采,聊黑格爾,我驚異于他對哲學的了解,他則羨慕我讀了哲學專業,一路聊下來,滔滔不絕,甚至沒有交換姓名。到最后他才不好意思地問我姓名,并告訴我,他叫加奈。

加奈學長很高,笑起來嘴邊有個小小的梨渦,但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就有點兇巴巴的,據他說這是因為他不太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用看上去難以接近的樣子嚇唬那些想搭訕的人類,這樣就能減少被搭訕的幾率以及被搭訕時無話可說的尷尬風險。后來我們驚喜地發現我們是在同一個城市下飛機——我是回家,而他則是探親。當時我的內心忍不住大大的雀躍了一下,我想,接下來一定會是一個愉快的假期。

我們互留了聯系方式,我告訴他如果需要,我可以帶他隨便轉轉,他客氣地道了謝,出了機場我就看見父親在不遠處等我,我奔過去一頭栽在父親懷里,等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眼底帶笑,指了指遠處的計程車說要先行一步了,我還沒開口說再見,他早就邁著大長腿走遠了。但我還是很高興,晚上和阿蔡視頻聊天的時候我告訴她我遇到了一個同校的學長,她輕描淡寫地擠兌了我一番,面帶倦容,阿蔡暑假在雅思班忙著考試,她一直沒能拿到心儀大學的offer,大概心煩意亂,我安慰了她幾句,在鏡頭前做著鬼臉,她撲哧一笑,說好想揉我的臉,我說你來找我呀,她笑笑說等有時間了就來看你。還沒聊幾句她就看著手機說她要繼續去題海奮戰了,看來是真的很忙。

我在家等了一周也沒等到加奈學長的電話,我開始在街上瞎轉悠,我想,這座城市也就這么大,萬一哪天不小心遇見了呢,但我一次也沒遇見他。直到假期第十天,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后,加奈學長終于打電話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海邊,這座城市的海我從小看到大,年年如此,但我還是非常開心的同意了。我們相約在海邊的星巴克見。

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好久不見,然后跟我解釋他親戚生病做手術不好意思到處跑所以遲遲沒有約我,我心里一顆石頭落了地,原來他并沒有忘記我。那天我穿了最喜歡的裙子,海邊風大,我的帽子好幾次都被刮落,有一次甚至被卷得很遠,于是我們像孩子一樣追著帽子跑,笑聲被風稀釋得很溫暖,那天我們沒有聊黑格爾沒有聊薩特,卻還是說了一晚上,我們的共同愛好很多,動漫,美劇,偵探小說,滑板,還有dota。加奈學長跟我講他小時候的趣事,講他大學兩年里的經歷,那天晚上快十二點我才回家,我興奮地跟阿蔡說,我可能要戀愛了。她冷冷地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才見別人兩面就想著將來了。我有些不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間惡語相向,我紅著臉跟她解釋加奈學長的種種優點,以及我們之間怎樣的默契和投緣,她只是扔了句:“第一次約會就讓女孩子12點才回家的男人會是什么樣的好男人。”然后就掛斷了視頻電話。我盯著屏幕有些晃神,阿蔡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屏幕漸漸黑下去,倒映著我的臉,我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我才看見手機里有一條加奈學長的短信:“抱歉今晚真是玩瘋了,都忘了時間,回家這么晚不會被罵吧?早點睡,晚安。”

那天之后阿蔡再沒有主動聯系我,我找她聊天她不咸不淡的回應著,對我們之間的爭執只字不提。但是從那天起,加奈就開始天天約我。我們有時候約在圖書館看書,有時候看電影,有時候一整個下午在網咖一起打游戲、看動漫,有時候甚至不說話,在空調房里吃西瓜各自看漫畫。自在又悠閑的時光,過得快活而滿足。

可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加奈對我并沒有男女之情。我們確實一見如故甚至相見恨晚,但他對我表現得更像對待一個妹妹,我隱隱的有些不安,但是每天一起玩耍的愉快讓我暫時不想考慮別的事情。

有一天我們一起在酒吧買醉,暮色微醺,我趁著酒意問他喜不喜歡我,他喝下一口威士忌,說當然喜歡,我覺得像是在做夢,拉著他的手掐自己的臉,他吃吃的笑,伸出另一只手揉亂我的頭發,酒吧里有些嘈雜,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仿佛遠方的鐘聲遙遠但沉重有力,一下兩下,好像在提醒我這不是在做夢。但是我只高興了幾秒,他接下來的話仿佛一瓢冷水,直潑的我從頭涼到腳。

酒吧的燈光很暗,放著慵懶的爵士樂,形形色色的人飲著酒,說著奇奇怪怪的話,或是各懷心思的沉默著。加奈說:“我喜歡你,但這個喜歡是對朋友的那種喜歡,你明白嗎?”我沒有說話,泫然欲泣地看著他,他繼續:“如果我們早一點遇見,也許我們會在一起。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前任女朋友。”我苦笑:“所以這就是你喜歡跟我玩的原因?”他搖頭,眼睛里布滿困惑:“不是,你們不一樣,她......她跟你不一樣,她是惟一的。”他表情突然有些痛苦:“但我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我恨自己。”我吞下一大口龍舌蘭,辣的我眼淚直流,加奈遞過紙巾,我沒有接,任憑眼淚肆意的流著,我捂著耳朵,此刻我沒有心思聽加奈講他摯愛的那個女人,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安全的小窩里,我真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從飛機上的邂逅到如今都只是一場甜美的夢,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都是假的,我感覺自己被抽空了,我腦子里很亂,我在想以后該以什么樣的姿態與他相處,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收拾殘局。加奈默沉默地著著我,半晌我才開口:“酒好辣。”他有些不知所措,匆匆擠出一個笑容:“辣就不要喝了啊。”他遞給我一片青檸檬:“誰叫你喝那么大一口,吃檸檬壓一壓吧。”有些責怪又很關切的口吻,這么溫柔,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胡亂的拿著紙巾擦著,故作輕松的說:“還好啦,我覺得挺好喝的。”兩個人都很尷尬,彼此找著臺階下,可我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不經意間已經覆水難收的破裂了。

之后我們還是照常約,依舊很愉快好像跟以前有什么區別,我們都很識趣的沒有再提酒吧的事,假期很快就到了尾聲,加奈要先回一趟家看看父母,臨走前一晚我邀請他來家里吃飯,他很開心的同意了。爸爸媽媽都知道加奈,每天對我出去玩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晚上回家的時候湊過來不懷好意地打探:“今天又跟加奈出去啦?”想必爸爸媽媽都是很喜歡加奈學長的,不然也不會這么放心地讓我每天出去玩。有一天我在浴室吹頭發的時候,媽媽跑過來跟我說:“你快大二了,可以談個戀愛了,我覺得加奈挺不錯的,媽媽的眼光不會差的哦。”我笑她老不正經,心里卻難過極了。但我不能把這些糾結告訴阿蔡,于我而言顯然是到了一個有苦難言的困窘處境。

阿蔡大約也安慰不了什么,道理我都明白,旁人多說無益。但我深夜反反復復嚼爛這些討厭的大道理,只覺得說不出來的氣憤和無力。而阿蔡一直忙于雅思,說要來看我的事情最終不了了之。其實我很想阿蔡,我覺得我媽媽應該會很喜歡阿蔡。

媽媽特地做了拿手的糖醋排骨和紅燒肉,各種各樣的菜擺了滿滿的一桌子,如同年夜飯般隆重。加奈學長也很給面子地吃了幾大碗飯,飯后甚至饒有興趣地向媽媽打探糖醋排骨的做法,媽媽眉開眼笑地跟他一一的叮囑,親近得就差沒喊他寶貝兒子了。我跟爸爸默默地看著他們像一對親生母子一樣歡騰地聊著天,各懷鬼胎地看著新聞聯播,偶爾交換一下眼神,最后我沒忍住:“爸,我真的是親生的嗎?”爸爸一臉凝重:“不知道,也許是吧。”吃完飯我送加奈到樓下,擠兌他是婦女之友,他有些得意,道別之后我準備上樓時他喊住我,認真的說:“你媽媽長得好看,做飯也好吃,怪不得生出你這樣的女兒。”說完扭頭就走了,我愣了一會兒,語言是多么神奇的東西,過了好久,我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多甜。

我不知道這句話里有多少是夸我的,但是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

第二天我去機場送他,他氣定神閑地抱著胳膊看著墻上的時間表,看見我他露出梨渦淺笑,又佯裝惱怒的樣子說他等了好久,我笑嘻嘻地遞給他一盒特產,告訴他是我媽媽托我給他的。他挑挑眉:“那你送我什么?”我壞笑,然后提起裙子轉了個圈:“喏,我把我送給你。”他先愣了下,然后壞笑著說:“那就跟我一起回家吧,反正你是我的了!”聲音很大,旁邊的旅客抬起頭投來復雜的目光,這下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小聲地罵他臭不要臉,然后遞給他一個瓶子,裝著在海邊收集的沙子,里面有幾顆小小的海星和貝殼,我盡量做得精致,總之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他別別扭扭的握在手里,質問我送他沙子是不是罵他傻,我笑著稱是,互黑的停不下來。然而離別的時刻還是到來了。

其實我沒有多難過,又不是見不到。但總覺得離別的時候需要幾滴鱷魚的眼淚,才能顯示我們友情的珍貴。加奈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機場外面哭得妝都花了,我不知道我究竟在為什么而難過,但我有預感,預感我們永遠都不會像現在這么要好了。

記得一位作家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生離死別,之于每個行色匆匆的人,每次分離哪怕是短暫的分離,都應該是撕心裂肺般難言的疼痛吧。

那個假期的尾巴,我覺得分外難熬,雖然每天跟加奈在微信上不冷不熱地聯系著,但我還是很想見他,發瘋的想見他。

活了20年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切膚的想念,比小時候父母因為忙而被寄養在親戚家時對父母的思念,養了多年的貓咪死掉的時候恨不得替貓咪去死的無力,嘗到的第一口甜筒,見到漫天近在眼前的浩瀚星空,這些所有的經歷,都要深刻萬分。

新學期終究還是開始了,我卻像大一新生一樣迷惘。

女生果然是不應該有心事的,我極力掩飾,但還是沒有逃過阿蔡的眼睛。她返校很早,我出機場就看到她神采奕奕衣袂飄飄,見到我她的喜悅一覽無遺,熟絡地接過我的行李箱,攬著我的肩跟我說她假期的趣事。我也很開心的聽她一一地講,她的熱情像一團暖撲撲的火苗,融化了我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里冰封的郁結。她雅思模擬考試的成績已經足以保證她能在正式考試中拿下一個不錯的分數,也盡最大努力向心儀的學校投了申請,調整好心態面對接下來一切可能的結果,還收養了一只受傷的流浪貓現在已經皮毛發亮身強力壯,陽臺上養的彩葉草也長勢良好,她眉飛色舞地說著,笑聲如同四月的風,溫暖但不灼人。

我確實為她高興,她的積極向上深深感染著我,但我卻愈加焦慮失落。倒不是出于嫉妒,我真心地希望阿蔡過得好,但她越這樣向上,越襯托出我的碌碌無為和幼稚可笑。我甚至難以啟齒我為情所困的事情,負面情緒太容易傳染了,我不想影響此刻正能量滿滿的她。

“今晚在外面住吧,我已經訂好房間了,就在學校旁邊。”阿蔡突然來了句。我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她撒嬌:“外面住比較舒服,寢室蚊子咬死我了都要~而且我們今晚肯定要浪到很晚~”其實這不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在外面住,自從學校經常發生停電或者停水這樣的事情之后,我們就臭味相投地走上了一起出去開房的不歸路。我有些累,進了賓館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空氣里飄著雞排的香味,阿蔡趴在床上聽著歌,穿著粉藍色的睡裙。

我揉了揉眼,床頭柜上的手機亮了,伸手拿過來,彈出幾條媽媽的微信消息,室友的短信,以及兩個加奈的未接來電。

我考慮了幾秒,給媽媽和室友回了消息。然后在微信上問加奈:“怎么了,剛剛在睡覺。”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我撲到阿蔡的床上,從我醒來,她就一直淺笑著托腮盯著我看。我揉她的頭發,捏她的臉,她溫順的抓住我的手:“剛剛一直有個學長給你打電話哦,你不會跟他在一起了吧。”我刮她的鼻子:“才沒有呢,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哦。”她溫柔地眨著眼睛,單純得像一只小鹿:“是有多好的學長啊,改天我們一起見一見吧。遇到優秀的學長你怎么可以一個人獨吞你說是不是。”她語氣懇切又調皮,說完話她就變了一副面孔,像個壞壞的小巫女一樣向我伸出她罪惡的魔爪——撓我的癢癢,我尖叫著跟她打鬧了起來,雖然打著很足的空調,但很快我就滿頭大汗。我們都被彼此衣衫不整、頭發亂糟糟的樣子給逗樂了,互相嘲笑擠兌著,像是一對天生言語不和但相親相愛的姐妹。我從箱子里翻出睡衣,準備去洗澡,阿蔡卻狡黠地蹦到我跟前:“我要跟你一起洗。”我沒拒絕。

等我們洗好澡,擦著頭發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我剛好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加奈邀請我共進晚餐,我鬼使神差地拒絕了。

無疑,加奈的邀請讓我驚喜。之前一直是我主動找他,他很少主動找我,這邀請來得猝不及防,我百思不得其解,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帶著我難以解釋的危險,大概是人天生對危險的恐懼,抑或是,對幸福的恐懼?我不理解自己的行為,覺得自己做對了,又覺得錯了,掛完電話我愣了一會兒,阿蔡問我怎么了,我回答說學長約我吃飯,她揚眉:“你怎么不去?”我笑:“這不是有你了嗎?”她像是聽了什么了不得的話一樣一下子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罵我貧嘴,說著又跟我鬧了一陣子。

晚上我和阿蔡摟在一起睡覺的,我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覺得她的懷抱溫暖安全值得依靠,很快阿蔡就睡熟了,她嘴角帶笑,睫毛彎成好看的弧度,像只聽話的柔軟貓咪。

我突然想起來阿蔡說她大一的時候談過一段戀愛,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失戀的,我想,我現在的心情應該是和失戀差不多的吧,阿蔡如果經歷過,她會理解我現在低落的情緒的。挑個合適的時間,跟阿蔡講講加奈吧,說不定講完,我就能放下。我這樣想著,越想越安心,然后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大二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我和阿蔡依舊每天膩歪在一起,我暫時忘卻了對加奈愛而不得的痛苦。偶爾在微信上跟加奈交換近況,口氣熟稔得像多年老友,不寒暄也能如常,倒也蠻像那么回事的。加奈試圖約我吃飯,說是感謝我暑假期間的照顧,我盡可能裝作“我真的沒有時間”的樣子拒絕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害怕見到他,大概是人對危險品本能的恐懼吧。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但是那一天還是來了。

那時開學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吧,我跟阿蔡趁十一還一起去了趟西藏,兩個女生,膽大包天肆意妄為,竟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我們去了拉姆拉措——那個據說能看到未來的神湖,過程極其艱難,我們都默不作聲地行走著,卯著一股勁兒,然而當我們終于抵達5400米的觀景臺,拉姆拉措湖的景色盡收眼底的時候,我只覺得一陣暈眩,并沒有醍醐灌頂般的大徹大悟,我在想,究竟怎樣才能放下過去,像現在這樣,絕對是不行的吧。西藏的陽光熱烈蓬勃,鋪天蓋地地灑下來,一點點地侵蝕著人的皮膚,天藍得不像話,云大朵大朵的,白得耀眼,觀景臺上的彩色經幡隨風而動,空氣里還有細細碎碎的喇嘛的念經聲,拉姆拉措湖只是靜靜的在峽谷中呈現著它千百年來都不曾變化的模樣——似乎變化的只有人心了。

我還是沒有把心中的郁結對阿蔡一吐為快,有時候,我只是默默喝著酒,她也沉默,陪著我喝。

西藏之行后,我們都曬黑了一些,好在防曬霜的效果不錯,回學校的路上,我們表現得都很輕松,看起來好像已經被西藏這塊凈土洗滌了心靈,然而我們內心都明白,這一趟旅行換湯不換藥,人生啊,很多時候,并不是一件小事就能改變得了的,厚積才能薄發呢,連積淀都沒有,怎么爆發,亦或許爆發的不是能量,而是長久以來積攢下的憤怒和不甘吧。

十月中旬,一個平常的秋日午后,我挽著阿蔡走在校園里,加奈就這么不動聲色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他還是從前那樣,頎長挺拔,像一棵樹。我心里五味雜陳,有些欣喜,開口卻發現聲音不對勁,我佯裝咳嗽,拭去眼角的淚,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正常多了:“好久不見啦,加奈學長。”他沒有說話,死死地盯著阿蔡,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阿蔡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她低頭看腳邊的落葉,三個人就這樣沉默了半晌,我有些迷惑,看了阿蔡一眼,她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我準備問她怎么了的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你說的那個學長,不會就是他吧。”她眼神里寫滿了期待,我囁嚅著,猶豫著,她捏了捏我的手:“不是,對不對。”我轉過頭看加奈學長,他一臉的不置可否,我只好小聲說:“是他。”阿蔡像是被子彈擊中了一樣,她迅速地松開了我的手,給了我一個近乎奇異的笑容,無限蒼涼,無限絕望。加奈學長也笑了,那個笑容讓他干凈的臉上多了幾分陰暗,那是一種我難以描述的“加奈式”表情,就算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歷歷在目。

加奈轉身離開,殘陽灑在他身上,像血一樣。

阿蔡跟我說她想冷靜冷靜,也轉身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好長,一直拖到我的左手邊,而我的掌心,似乎還殘存著她的溫度,我沒來得及說話,她就走遠了。

那是個我終生難以忘懷的黃昏,即使多年以后我們談起來笑當年的武斷,但那確確實實是我第一次嘗到,失去整個世界的滋味。

我只好一個人去酒吧買醉。

后來,我聽到了兩個版本的關于阿蔡和加奈的故事。

然而,兩個版本我都不喜歡。

你看,明明主角都是我很喜歡的人,但為什么他們在一起的故事我卻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人性多復雜啊。

兩個版本的故事綜合起來,其實就一句話:阿蔡的前男友是加奈,加奈至今深愛著阿蔡。就這么簡單。

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吧,我回想起暑假的那個晚上,加奈對我欲說還休的對那個女生的溺愛時眼里的深情,我記得我深夜里的痛哭,對那個神秘女生深深的嫉妒和愛而不得的失落,我從來沒有那么嫉妒過一個人,即使那個人我連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那么純粹地嫉妒著她,同時又瘋一般地羨慕著她,羨慕加奈對她的滿滿愛意,我從未如此地想成為別人,我寧愿拋棄我自己。我想起加奈對我說的“你長得像我一個朋友”,想起他喝醉時將我摟在懷里,我現在才知道他以為我就是阿蔡才這樣做,可是我不在乎變成她,只要你愛我,哪怕一秒。

可是事情到后來就變了味,阿蔡和加奈,在別人的眼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在一起也理所應當,可是在一起沒多久,加奈就隱隱地感覺這段感情命不久矣,可是他是愛著阿蔡的,他心平氣和找阿蔡談心,抱著“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這樣的打算,滿心歡喜地等待著阿蔡的回應,對方卻冷冷的說他幼稚,男生癡情起來是很可怕的,絕情起來也一樣,阿蔡不讓步,沒有臺階下,于是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冷戰之中,誰也不肯理誰。阿蔡到底是不愛他的,生活依舊冷冷清清風風火火,該怎么過怎么過,美食、健身、旅行一樣不落,加奈就不一樣了,方圓三尺內就能感受到他強大的低氣壓,翹課、酗酒、抽一夜的煙,發一夜的呆,嚇得室友天天寸步不離地陪著,怕他想不開,不過也沒多久,加奈就恢復正常了,大家紛紛感慨,到底是懂哲學的人,感情這樣的事情大抵還是看得開。可是他們哪里知道,看問題還得看本質,加奈隱藏起自己的苦楚,營造出一派依舊陽光向上的偽裝瞞住了所有人。包括阿蔡。

阿蔡找了加奈,正式提出了分手,她考慮的是既然大家分開之后都能活得挺好,那她就能毫無愧意地繼續過她的安逸人生,加奈表面上云淡風輕地接受了,還笑意盈盈地祝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可是接下來阿蔡的一番話讓他徹底改變了心意。

能和平分手,阿蔡心里一高興,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了口,她以為加奈開誠布公是出于真心,于是她秉著禮尚往來的原則,告訴了加奈真相。

她是女同性戀。

加奈在那個瞬間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絕望,他只覺得氣血上涌,理智卻要求他冷靜,他不動聲色地聽阿蔡說完她發現自己其實喜歡同性以及為什么會陰差陽錯跟他在一起的長篇闊論之后,擠出一個笑容,稱自己有事要先離開,改口祝阿蔡早日找到真愛。阿蔡不知道的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加奈對她不只是愛了,還有恨。

即使我們學的是哲學,每天討論的都是“世界是永恒運動、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諸如此類道貌岸然的真理,但這并不代表我們真的能看透復雜的人性。我曾經為了研讀人性在一個假期瘋狂地讀了幾十本心理學方面的書,卻不得不承認,我讀了那么多關于心理學的書,依然讀不懂人性,就像我們,經歷了這么多,依然讀不懂感情。

阿蔡后來才知道自己錯了,她不應該將事實和盤托出,有時候善意的謊言并不是什么壞事,她陷入一段時期的低迷,一個人行走在校園,這就是她大一時期獨來獨往的原因。

至于我和加奈的相遇,有人說這是加奈的復仇計劃,但我始終覺得,那只是巧合。我愛他,也是巧合。

那關于阿蔡愛我這件事,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了。

記得Eason在歌里唱過:“感情總是善良。”誰都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么錯?不愛又有什么錯?愛同性有什么錯?愛多一點愛少一點有什么錯?其實沒有錯,但“殘忍的是人會成長”,長大了就看淡了世態炎涼,就不相信愛了,就麻木了。

那么還能怎樣,不如這樣吧。

那段時間我有點畏光,嚴重到出門必須戴墨鏡的地步,一個人裹得很嚴實,獨自行走起來卻莫名自在,反正別人也看不清的臉。我跟阿蔡暫時斷交了,有時候在校園里碰見她,她也總是形單影只的,我直直看她,她朝我擠出一個凄慘的微笑,我扶了扶墨鏡,面無表情地走開了。其實有表情也沒關系,我還戴了口罩呢。確實有點破罐子破摔,我也懶得化妝,課不多的時候我就窩在宿舍看美劇,把看爛了的《生活大爆炸》又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在從前笑到肚子痛的笑點處哭成淚人,大概是舍不得的吧,我想起從前我和阿蔡一邊看美劇一邊吃薯片的日子,我還想起一起分食西瓜的日子,想起她總是把最中間的那一勺最甜的喂給我。

那些時光不是假的吧,為什么回憶起來會有恍若隔世的錯覺呢。

看到阿蔡單薄的背影的時候,我其實很心疼。

我為什么要知道他們的過去呢,記憶的一部分被拼接上了,可是我卻失去了完整的曾經。兩個我最喜歡的人,在秋風蕭瑟的時候,都不在我身邊。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吧,我真的好希望時光能倒流,回到暑假,回到暑假前,回到我和阿蔡初次相遇的那個黃昏。可是這樣我不一定能遇見他們了吧,無論怎樣,他們都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而那也將是我經歷的最快樂的時光。

我沒有刻意打聽加奈的消息,qq、人人、微信、微博一直沒有動態,他發的動態本來就不多,如今用死寂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他就像是從我的生活里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許是阿蔡對不起他,那就由我來償還吧。寢室的書架上擺著康德,擺著黑格爾,有時候寢室剩我一個人,我就對著書架發呆,這些哲人都沉默地與我對視著,我的世界里,沒有崇高的道德法則,不想批判,甚至連星空都沒有了光芒。

我像一具尸體。

手機一直關機,深夜失眠的時候才打開,每次都能看到阿蔡給我發的消息,熱血如我,也有淡漠的時候,我冷靜地看完,給她回幾個字,告訴她我很好。人在睡眠時間里不管做什么別的事情都顯得格外難熬,好像夜里的時間比白天過得要慢許多,一點一滴的,一點,一滴的,窗外黑漆漆一片,像巨大的黑色的擁抱,緊密地把這個城市摟在懷里,我度秒如年地等著白天的到來,可是這種時候,夜長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像我深深的絕望一樣沒有盡頭。好在,每次在我困意襲來的時候,天就跟我作對似的,一點點被擦亮了,慢慢從泛白變成魚肚白,再到大亮。你看,天還是會亮的不是么,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在介意什么,我有點恨加奈,也有點恨阿蔡,但是我又很想回到從前。我心里明白其實不那么介意的話,我還是能跟阿蔡如同親姐妹一樣親密無間。對加奈的喜歡終究是可以放下的,一個假期愉快的朝夕相處我就當做是,一場黃粱美夢吧。可是我拒絕和阿蔡見面,接二連三地拒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會這么做,一切似乎都是出于本能。

這樣的日子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我覺得自己會一直這樣,直到老,直到死。光芒出現之前也是這樣的吧,黑暗到無邊無際。那么屬于我的光明,究竟什么時候會來呢。

就這樣到了十二月,天氣冷得不像話。

我上完自然辯證法課,一個人出了校門,閑逛在漢口路,這座古城的特殊母性氣息在冬季顯得格外濃郁,我裹著圍巾。天慢慢黑下來,路燈一盞一盞在街邊兀自地亮著,而我漫無目的,只是沿著街晃悠,觀察著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見街角出現一家咖啡廳,以前和阿蔡來過,還有數不清的小吃攤,都跟阿蔡一起吃過,這座城市充滿了跟阿蔡有關的記憶,甚至我脖子上這條圍巾,都是去年圣誕的時候一起買的。我把頭埋進圍巾,是阿蔡以前送我的一瓶香水的味道,我們倆都特別喜歡那個味道。我突然很想哭,也很想見阿蔡。

南京十二月的街頭,我在一盞路燈下流著淚。

淚眼朦朧間,路燈昏黃而絢爛,行人在我眼里帶著斑斕的色彩,沒法聚焦。我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下一秒我就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這溫暖,久違了。

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往下墜落,像很久之前做過的一個遙遠的夢境里發生的場景,那現在呢,不是夢吧,我忍不住伸手抱緊了這個懷抱。

是你嗎,加奈。

其實很久之后我才真的知道,愛情里的過錯,從來都不是一方造成的,總有一方想要愛情的證明,也總有一方,選擇視而不見。

阿蔡以前對我說,如果你覺得一個男人在撒謊,那他肯定在撒謊。演技再好也有破綻,畢竟細節騙不了人。所以加奈后來告訴我,他一直都沒想隱瞞我,他開始并不知道阿蔡和我之間的關系,但從他有些局促的說辭間,我覺得他還是沒有把真相告訴我。

但是這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時常想起那個寒冷的冬夜,加奈溫暖的懷,和模糊而絢爛的霓虹。這是那么久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活著,且被愛。原來你也喜歡我,我內心一下子雀躍起來,那為什么在你的眼里,我只能看到愛而不得的暗沉甚至恨?加奈用力地揉我的腦袋,嘆了口氣。

“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到大,一直是個自負的人。所以無法接受旁人負我。阿蔡對我而言,只是難以得到的一抹云霞,而我后來才知道,你才是能讓我生生不息的光。”

這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在路燈下面,紅著臉,慢慢地說。

“所以,梁子,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他低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我看著他清澈的瞳仁里倒映著的自己,小小的,穿著白色的羽絨服,裹著厚厚的圍巾。就在不久之前,我獨自在這里難過,可是現在,在加奈溫暖的懷抱里,溫暖得讓我一直嘆氣的懷抱里,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身旁這個此前拒絕過我的少年,跟我一起度過大半個假期的少年,一起胡鬧過一起歡笑過的少年,認認真真地跟我說他喜歡的,其實是我。

語言是多么神奇的東西,過了好長時間才開始回甘。簡直像做夢,我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涼,對面的男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滿懷期待的眼神里多了一絲不解,我忍不住伸手掐了他耳朵一下,嗯,有些發燙。加奈卻在下一秒鬼哭狼嚎起來,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梁子你下手能不能輕一點啊!”

他伸手敲我的腦袋,骨節扣在腦門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疼痛的感覺從頭皮傳至全身,我忍不住抱緊了眼前的男生,真好,都是真的。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喜極而泣,所有的委屈和難過在一瞬間都煙消云散了,那些難熬的夜晚,那些孤單的日子,都因為此刻這個懷抱而顯得無比值得。任何話語都是多余的,我們擁抱著,沉默著,在十二月份的南京的街頭。

不知何時開始飄起鵝毛大雪,我的內心卻溫暖如春。

回學校的路,依舊順著漢口路迎著風雪,我們嘲笑著彼此凍紅的鼻頭,他突然站定,替我整理圍巾,最后我只露著兩只眼睛,哭笑不得地瞪著他,他很滿意地看著我,說:“這樣比較暖和。”他的脖子光禿禿的,頭發上沾滿了雪花,有些好笑。我解下圍巾,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這樣才比較暖和。”他握緊了我的手,笑笑說:“快走吧,再不走兩個人都凍感冒了。”我們緊挨在一起,走向的仿佛不是學校,而是未來。

過了一會兒,加奈的聲音從圍巾下面傳過來,甕聲甕氣的:“這個圍巾上的味道,讓我想起阿蔡。”我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繼續:“跟我在一起會影響你跟阿蔡之間的關系,你還愿意跟我在一起嗎?”他側過頭看我,我沉默了一陣兒,才開口:“我覺得不會影響我和阿蔡的關系的。阿蔡.......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但是我覺得之前是她對不起你的,那她欠你的,就讓我替她還吧。”加奈捏了捏我的手:“我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是出于別的目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在一起很正常,我現在不恨阿蔡了,真的。倒是你,你知道阿蔡喜歡你么。”我知道的,我早就應該知道的,我想起阿蔡看我的時候眼波流轉的樣子,想起那么多晚上我們在一起相擁而眠,想起她點點滴滴的好,我苦笑了一下:“我也很喜歡阿蔡,但是我和阿蔡......我會像珍惜親人一樣珍惜她,可是我沒辦法把她當做伴侶來愛......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我們......在一起的事情,不知道該怎么說。”加奈接過我的話:“我跟她說吧,這個你不用擔心。”喜悅暫時占了上風,我沒有精力去在乎別的想法,比如,該怎么面對阿蔡。

加奈送我到寢室樓下,地上的雪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我撿了個小樹枝在地上寫:“梁子?加奈”,他刮了刮我的鼻頭,拿了樹枝在地上繼續寫:“加奈?梁子”,他認真寫字的樣子好看極了,我摘下圍巾,抖落粘在上面的雪花,踮起腳替他圍好,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踩著地上的雪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那,我就上去了。”他點點頭,我轉過身,他突然喊:“梁子,等一下。”我轉頭:“怎么了?”他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什么,回去早點休息,蓋好被子。”看到我有些疑惑的眼神,他露出微笑:“真沒什么,快進去吧。”

直到我到了三樓的寢室,透過窗戶,我看到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天晚上我到寢室后,躲在窗簾后面觀察著加奈,他站在大雪里,旁邊依依不舍的情侶擁抱或是親吻,還有幾個童心未泯的女生在樓前堆著雪人,過了好一會兒,加奈才轉身離開。

我仍然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場猝不及防的美夢,站在窗邊我有些恍惚,直到室友走過來拍我的肩告訴我阿蔡下午來過。我抬眼看我的床鋪,床單煥然一新,散發著洗滌劑的清香,堆積在床下的臟衣服已經整整齊齊地掛在陽臺上,書桌上擺著我愛吃的紅柚和蘋果,切好放在飯盒里,散發著清甜的果香。我打開蓋子嘗了一塊蘋果,仿佛看到了阿蔡切蘋果時的樣子。而我這一個多月來行尸走肉般的日子,終于到了盡頭。

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阿蔡開口,也不知道該怎么權衡她和加奈,我更不能想象旁人的流言蜚語,不過我也不在乎他們說什么。坐在床沿上,我掏出手機,有兩條來自加奈的未讀消息。一條是”雪下得真大我差點摔死在路上,不過我已經到寢室啦。”另一條是“你在干嘛呢,晚上肯定著涼了,用熱水泡腳然后好好睡一覺。晚安。”我來不及回復,阿蔡的電話就這樣沒有一點點防備地打了過來,給她設置的來電畫面是我們倆的自拍,在麥當勞人滿為患的時刻里一人一杯麥旋風,大大的笑容冒著幾分傻氣,我鼻子一酸,沖出了寢室,阿蔡熟悉的聲音從聽筒傳出來:“你在哪呢,來我寢室,我有話要跟你說。”阿蔡的寢室在六樓,我一邊上樓一邊給加奈發了條“我知道,你也保重身體。晚安。”似乎有些莊重的回復,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所謂男朋友相處,加奈在我心里,暫時還是一個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學長的存在吧,可是誰能相信,他已經是我的男朋友啦。

男朋友。哈哈。

我覺得自己要幸福到冒泡啦。

阿蔡提著包在寢室門口等我,她穿得很單薄,感覺瘦了不少,她抬起頭朝我笑了笑:“本來以為今晚寢室沒人,結果室長說她回來住,明天早上考邏輯導論,她們都駐扎在圖書館了。你陪我出去住吧,一學期都沒怎么看書,只好臨時抱佛腳啦。”沒等我說話,她就挽起我的胳膊,親昵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些齟齬。我有些心虛地跟著她糊里糊涂地出了門,等我們站到大雪里我才反應過來:“阿蔡,我沒有帶身份證。”我什么都沒有帶,除了即將沒電關機的手機。雪花鉆進脖頸里,涼絲絲的,癢癢的,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阿蔡捏著我的臉笑著說:“怕什么,跟著我走就行。”她拉著我在潔白的雪地上踩出兩道小路,深深淺淺,像一幅畫。阿蔡長發散在背后,露出可愛的耳朵,我握緊了她的手:“你不冷嗎?”阿蔡噙著笑意:“不冷,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呢。”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一如從前。我何其幸運,一晚上的時間,我愛的兩個人都失而復得,在心里感激著上帝,我仰起頭看了看天空,深色的夜幕里雪在安靜地飄零,在路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好看得讓我想哭。

賓館的前臺沒有查我的身份證,阿蔡熟絡地接過房卡,付了定金就把我推進電梯里,我掏出手機看時間的時候,已經是12點了。電梯里只有我們倆,我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我跟加奈,在一起了。”我感到握著我的那只手明顯一僵,阿蔡的聲音聽起來弱弱的:“什么時候?”我簡單地跟她說了晚上的經過,她靜靜地聽我說完,拉著我進了房間,默不作聲地進了浴室。在她洗澡的時候我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玩著手機,3%的電量終于被折磨殆盡——關機了,把手機扔到一邊,我翻了個身,盯著賓館里蒼白的天花板,燈光慢慢變得模糊起來,我瞇起了眼。

對阿蔡是什么樣的感情呢?我是喜歡阿蔡的,但并不是像喜歡一個姐姐那樣,因為很多時候她表現得更像個妹妹。她在我面前應該是真實的吧,可是為什么,我連她的性取向都不知道呢,是我太遲鈍還是阿蔡在我面前精心地偽裝了自己?我至今都沒法相信她喜歡女孩子,即使我對現如今gay和lesbian屢見不鮮的社會中早就習慣或者接受了這個群體的存在,但現在真的發生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為什么顯得有些接受無能呢?我慢慢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很好奇,同性戀有喜歡的人的時候,跟異性戀有什么區別呢?會不會也臉紅心跳,小鹿亂撞?他們說阿蔡喜歡我,那阿蔡面對我的時候,會不會像我面對加奈那樣呢?我覺得有些好笑,果然沒法想象阿蔡臉紅心跳的模樣,她厚臉皮的程度令人發指,從我認識她開始,就沒見過她臉紅。

我亂七八糟想著這些,浴室里水聲喧嘩,阿蔡似乎洗了很久。

我一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像小孩子那樣自娛自樂著,阿蔡的手機好幾次硌到我,我準備把它放桌子上的時候,卻看到屏幕亮著,好幾條微信消息,有一條是加奈的:“325是吧,我馬上到。”

室內的燈光微暗,我的眼睛卻被刺得生疼,放下手機,我鉆進了冰冷的被窩。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30,825評論 6 546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814評論 3 429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8,980評論 0 384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4,064評論 1 31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779評論 6 41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6,109評論 1 330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4,099評論 3 45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3,287評論 0 291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799評論 1 338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515評論 3 36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750評論 1 375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9,221評論 5 36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933評論 3 35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327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667評論 1 29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492評論 3 40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703評論 2 38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