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又一個熱熱鬧鬧的春節過去了??晌业挠洃?,不會給它留下一席之地,因為它一點兒也不“出類拔萃”,和以往的春節沒有什么兩樣,僅僅是再一次復制了以往所有春節的所有程序,不是我不想記住它,而是它從形式到內容,都不需要、也不值得我把它記住。 ? ? ? ?
湖北和東北,雖然一字之差,但冬季的雪,不敢說有霄壤之別,至少也是“小巫見大巫”,侏儒見巨人。而且,年復一年的雪,似乎越下越敷衍了事,仿佛陰云上面坐著一個抽煙人,彈下散亂的煙灰;有時候更是似有還無,說是下雪了,但看那些來無影、去無蹤似的雪花,微小得宛若鳥兒飛過時身上脫落下來的細毳。整整一個冬季,除了寒冷的風,荒蕪的地,陰沉的天,就再也沒有別的一番令人心馳神往、心醉神迷或興高采烈的景象。 ? ? ? ?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寒潮絕跡。在它襲來的日子里,大雪紛飛,銀妝素裹,禁不住睹物思人、觸景生情,剛到在東北時的那個春節,便從曲線柔和、潔白無瑕的雪地里,裊裊娜娜地飛升到我的眼前。? ? ? ?
我當兵到東北,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候:陽歷年后、陰歷年前。一個多月的新兵訓練結束,我分到教導隊學習報務。 ? ? ? ?
我早就聽說形容日子過得好的一句話:“老婆孩子熱炕頭”。還有,那首非常熟悉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其中一段歌詞:“圍定親人哎咳哎咳喲,熱炕上坐哎咳哎咳喲,知心的話兒飛出心窩窩咿兒呀兒咳喲”,是多么地親切和熱烈。以前在家鄉沒有炕,到部隊后也沒有炕,我對在炕上睡覺很是期待。 ? ? ? ?
機會終于來了。大約是臘月二十九,教導隊首長派我和另外幾個正在培訓、預備當報務員的男兵、當話務員的女兵去山那邊的農村幫忙。 ? ? ? ?
做什么農活?我已經記不得了。早飯后就從住地出發,穿戴得嚴嚴實實:棉帽,棉衣,棉褲,棉大衣,棉手套,腳上穿了二條加厚襪子和羊羔毛大頭皮鞋。 ? ? ? ?
極目遠眺,除了蒼松翠柏的青碧,廣袤的荒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白茫茫的潔凈,頭上灰云低沉,天光沒有地色明亮。
我們沿著一條說寬不寬、說窄不窄、積雪上面印著幾行清晰腳印的山路艱難行走,翻過二個小山崗,到了村莊就和農民一起干活,吃了中午飯接著干,然后又吃晚飯。在部隊吃的是“二米飯”,就是把大米和高粱米混在一起做的飯。但在農戶吃的是高梁米飯,一股子土腥味,實在難以咽下去,囫圇吞棗般地扒幾口,就放下碗筷。雖然餓著肚子,但和幾個女兵一起勞動、吃飯,不僅不覺得餓,反而特別肯用力氣,既興奮又壓抑,不敢正眼看她們。
吃完晚飯,天已經黑了。我不能傻乎乎的坐在那里,掀開厚簾,推門出去,縮手縮腳地在外面的院子里等。 ? ? ? ?
原野上平坦的白雪有一尺多厚,和從窗戶透出來的燈光交相輝映,澄澈寒冽。我想到“囊螢映雪”,如果身邊有一點燭光,借著皎潔的雪色,真的可以讀書看報。又想到教員說的,幾年前有一場雪下得很大,一個雷達站的士兵第二天早上起來,居然推不開門,外面被一米多厚的積雪給堵住了。那雪該下得何等地酣暢淋漓,雄渾壯觀??! ? ? ? ?
過了一會兒,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頭一看,正好四目相對,是那個女兵。從結伴而行見面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猶如懷上了鬼胎,盡量回避和她們說話,此時不說不行了,那怕是禮貌地打聲招呼。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還沒等我想到說什么,她卻自言自語似的說:“好冷啊。” ? ? ? ?
我自然而然地順著她的話說:“零下二三十度哩。” ? ? ? ?
我們都憋著說普通話,帶著家鄉的土音土語,自己覺得拗口得很,只讓對方大概能聽懂就行了。 ? ? ? ?
她問我是不是知青。 ? ? ? ?
我說是的。 ? ? ? ?
她說她也是,又問我下放了幾年? ? ? ? ?
我說二年。 ? ? ? ?
她說她只下放了一年。
同樣的經歷把我和她的關系拉近了。
她聽出我說話時有點鼻塞,問是不是感冒了? ? ? ? ?
我不知道感冒沒感冒,點點頭,又搖搖頭。? ? ? ?
她好心地勸我到衛生室去看醫生,拿點藥吃。又說,“做事的時候我聽到你還有點咳嗽,最好別吸煙了。”
我急忙扔掉手指夾著的香煙。? ? ? ?
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她的話讓我感到不曾有過的溫暖。我看過的一首詩里寫道:“延安啊,革命的窮娘,貧瘠的山岡,枯瘦的胸膛,給人吃米,自己吞糠”,總以為那黃土高坡上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曾想到她卻猶如水靈光潔的新鮮櫻桃,心地又是如此善良。 ? ? ? ?
我們男兵在另一個房間里休息。累了一天,我興奮地爬上熱烘烘的炕上睡覺,開始覺得很暖和,很舒服,一下子就睡著了。但沒過多久,卻被脊背下的炕面燙醒了,就側著身子睡,不大一會兒,貼著炕面的皮肉又被熱燙的受不了,只好再翻身,或側著身體,或仰面朝天,或趴著睡;褥子窄薄,炕面燙硬,硌的渾身難受,一夜都在暈暈乎乎中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我對炕的“好處”算是領教了。 ? ? ? ?
第二天是臘月三十,中午趕回教導隊,通知放假。下午我和幾個老鄉去軍人服務社買香煙和牙膏。進門就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婦女和營業員爭吵。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原來是為了二分錢。她說應該便宜點,而營業員堅決不讓步。聽說這個年過半百的婦女是師級干部,她丈夫是軍級首長,工資不少,而我們每個月的生活津貼才四五塊錢,買東西從不還價。為了二分錢,和一個營業員爭得不可開交,真是越有錢越摳, 我們都替她臉紅,實在看不下去,東西沒買就走了。 ? ? ? ?
食堂里燈火輝煌,熱氣騰騰,人聲鼎沸,喜氣洋洋,團年飯很豐盛,老兵和軍官們喝酒,我們新兵要么感到資格不夠,要么不會喝酒,所以開席就是開飯。東北的大米太好吃,不要菜我也能吃二大碗。 ? ? ? ?
才吃了一半,在醫務室上班的老鄉來喊我,說是到他那里喝喝酒,說說話。我說不去,因為晚上還要看電影,是香港的片子,不是《群芳譜》,就是《唐伯虎點秋香》。他說求求我了,一定要去。他說想家,想爹媽和兄弟姊妹,和老鄉在一起,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 ? ? ? ?
到了醫務室隔壁的一間房子里,另一個在生產班上班的老鄉正在小桌子上擺弄菜。生產班有菜有肉有雞蛋,也有酒,可他只帶了燒雞和鹵肉,忘記帶酒。他倆能喝二杯,我滴酒不沾。 ? ? ? ?
生產班的要回去“拿”,其實是偷。 ? ? ? ?
我說為了一瓶子酒,跑來跑去沒意思。 ? ? ?
衛生室的說:“我爺爺說,只吃飯不喝酒,吃得多,吃得快,餓得也快?!? ? ? ?
生產班的說:“我爺爺說不喝酒光吃飯沒有滋味,就像花和尚魯智深說的那樣,嘴里淡出鳥來。”說完,就去“拿”酒。 ? ? ? ?
沒過多久又來空著雙手回來,尷尬地笑了笑,說酒被別人搶走了。 ? ? ? ?
衛生室的大失所望,正要發牢騷,忽然又靈機一動,說把葡萄糖當酒喝。于是,到另一間屋子里拿來三瓶葡萄糖注射液,一人一瓶。我倒無所謂,他倆卻喝得無精打采。 ? ? ? ?
從衛生室出來,夜色沉沉,軍營內一片寂靜,沒人放鞭炮;軍營外面,鞭炮聲響得像迅雷驟雨。 ? ? ? ?
除夕之夜辭舊迎新的人們終于安靜了。 ? ? ? ?
睡夢中的我忽然被幾聲槍聲驚醒,睜大眼睛看,宿舍里的人都在慌慌張張地穿軍裝,又爭先恐后往外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后來才知道是值勤的哨兵開的槍,說是有大地震。問他咋知道?他說看見那邊天上有藍色閃光。 ? ? ? ?
二個月前,滿載我們這批新兵的火車路過唐山,時隔大地震已經二年多,遙望著連斷垣殘壁都沒有的一望無際的廢墟,大自然的偉力和兇狠,讓我們目瞪口呆。傳說隨時還有可能再次發生大地震,人人心里都裝了一只驚弓之鳥。都說大地震的一個前兆,是天空會閃過藍光,而那個哨兵確實看見了天空上的藍光。后來有一部電影,叫《藍光閃過之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 ?
又是一夜驚恐的折騰??斓教炝敛排宄?,原來是不遠處的一家工廠里閃出的電焊光。真是杯弓蛇影啊。? ? ? ? ?
正月初一。早上我去宿舍外的水井那里洗漱。那時洗臉刷牙不用人催,每個人都不得不刪繁就簡,匆匆忙忙。相比天氣,井里的水是熱乎的,用桶提上來時,還能看見水桶上面一層淡淡的霧氣,我們就在井邊洗臉刷牙。把井水提上來后,舀一缸子,含進嘴里,那水仿佛立刻變成了一塊冰疙瘩,趕緊把牙刷在牙齒上刷幾下,再喝一口水,急忙噴出去;接著趕緊洗臉,把毛巾摁在臉盆的水里,使勁兒擰緊,拿出來猛一甩,就在臉上胡亂擦幾下,臉皮上像是蒙了一層膠水,把毛巾搭在細鐵絲上,倒掉臉盆的水,拿毛巾時,它已經凍成了僵硬的冰棍;手指捏著鐵絲,上面涂了糨糊似的粘黏。 ? ? ? ?
剛剛出門,就聽見水井那里激烈的爭吵聲。急忙過去看,井邊叉腰抱拳站了不少人,全是受訓的新兵,一邊是黑龍江的,一邊是陜西的。問身邊先來的老鄉,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一個女兵(就是在農戶門外和我說話的那位)在水井打水,井臺上有積雪和薄冰,她怕腳下打滑摔了下去,不敢太靠近井口,再說女兵也沒有多大力氣,怎么也提不起來井下的桶。一個黑龍江的男兵站在一邊看她的笑話。
那女兵急得哭了,這時來了一個她的男兵老鄉,幫她把水桶提上來。黑龍江的兵就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女兵羞憤交加,含著眼淚跑了,男兵卻不依不饒,兩個人爭辯起來。由爭辯而爭吵,嗓門越來越高,火氣越來越大。雙方都維護自己的老鄉,一方人高馬大,一方結實健壯,誰也不服誰。 ? ? ? ?
“英雄難過美人關”一點都沒有說錯,不僅如此,我雖然不是這女兵的同鄉,但前天的幾句交談,尤其是她讓我到衛生室拿藥吃、和不要吸煙的關心,感動得我熱淚盈眶。此時此刻,正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時候。血氣方剛的我,容不得半點猶豫,用家鄉話一聲招呼,頓時,十幾個湖北兵加入了陜西兵的隊伍。
我們人多勢眾,對方一看不好,不知道誰說了什么,一下子全都跑了,我們還在納悶,他們又飛快跑來,手里拎著半自動步槍,呼呼啦啦地把槍頭上的刺刀全伸出來對準我們。我們這邊的人怒不可遏,也跑去拿槍,但已經沒有了,于是就抄起勞動用的鐵鍬、鋼纖和十字鎬。
兩方對峙,怒目而視,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沸騰的血液把每個人的頭腦都沖昏了,搞不好真的要來一場“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搏斗。 ? ? ? ?
正在危急關頭,突然,“呯,呯,呯”,連續三聲清脆刺耳的槍聲響了。眾人扭過發紅的眼睛看誰在開槍,原來是教導隊長。他臉色鐵青,橫眉豎眼,威風凜凜地站在臺階上,用手槍指著下面一群不知死活的瘋狂的愣頭青,厲聲喝斥:“誰再敢亂動,我一槍斃了他!” ? ? ? ?
他的話一下子把大家鎮住了,個個腦袋耷拉下來。 ? ? ? ?
軍紀無情,軍令如山。只過了二個垂頭喪氣的夜晚,初三上午,那兩個惹事的黑龍江兵和陜西兵,就被開除軍籍…… ? ? ? ?
歲月的落雪一層又一層,把那個遙遠的春節深深地掩埋。? ?
如果說人生的路上開滿了鮮花、長滿了荊棘,對于普通人來說,這些鮮花不會是牡丹或郁金香之類的名貴花卉,而是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小花;這些野生野長的小花,未必就沒有那些名貴花朵妍麗,君不見星星點點的星芹或紫菀花,素潔又清雅。春花秋月,各領風騷。你有你的雍容華貴,我有我的小巧玲瓏,你用不著高傲,我也不必自卑。
大雪掩埋的春節并不精彩,并不火爆,并不豪奢,并不吉祥如意;但卻更加親切,更加別致,更加有情有義有趣味。
2024年2月22日,寒潮來襲,碾碎春意,“雨水”節氣,眼望雪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