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老灣

故鄉(xiāng),曾經(jīng)有好幾口老灣,這樣的老灣在魯西北平原隨處可見。

聽老人們說,這些老灣都是先人當年建村蓋屋取土挖出來的。如此說來,這些老灣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永樂年間,算起來有五六百年的時間,都屬于老祖宗級別的,可不知何故,唯有西南角那個最大的灣叫“老灣”,其他灣只是“灣”,也許這個“老灣”是最先挖的吧!

可以想見,這些老灣的形成不是朝夕之間,也不同步,是隨著先人在這里代代繁衍,人口規(guī)模不斷擴大,一個接著一個挖出來的。到我記事的時候,村里已繁衍到五百多口人,幾口灣已固定成型,大小不一,深淺不等,不方不圓,形狀各異,分布在村子的前后左右。

灣與灣之間用青磚砌的涵洞連著,東西兩頭的灣又分別通過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溝和村南面的小河相連,像是村莊伸出去的兩只手臂,擁抱外面的世界。

不得不佩服先人的智慧。既就地取材建起了成方連片的土坯房,又為村里建起了旱能澆、澇能排的完整水系,還能起到美化環(huán)境、凈化空氣、提升形象的作用,畢竟一個地方有了水就有了靈性,灣內(nèi)碧水微瀾、荷葉田田,灣畔蘆葦蔥蔥、楊柳青青,整個村子掩映在綠樹叢中,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看都是風水寶地。

這些老灣像寶石裝點著古樸的鄉(xiāng)村,更像娘的乳房用甘甜的乳汁哺育著一代又一代的兒女。鄉(xiāng)親們常年靠它們澆灌村前村后的大片土地,澆灌后的土壤不酸不板,地力肥厚;灣邊的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到到這里飲牲口、洗衣服;做豆腐的人家用灣水做出來的豆腐又嫩又香。

孩子們的眼睛是純凈的,純凈得如同灣里的水。孩子們的眼里,這些灣是童年的搖籃,搖籃里藏著秘密,也藏著樂趣。

幼時,曾問娘,我是從哪來的,她說從灣里刨出來的。從哪個灣里刨出來的,娘隨手一指離家最近的那個灣,“就是那!”

我記住了娘說的話,常常約幾個小伙伴拿著小鏟子到那口灣的淺灘處挖。他們和我想的一樣,既然我們是從這里刨出來的,到這里挖就應該能挖出小孩兒來,可挖來挖去也沒挖著個孩子毛,回去又問娘,娘只是癡癡地笑,戳著我的額頭:“傻孩子!”這個謎直到初中上生物課才解開,當時羞羞地想,娘一直蒙我哩。

一來二去挖不著小孩兒,我們也就漸漸把這件事撂下了,有哪個孩子會有那么多的耐心去跟一個秘密糾纏呢?灣里還有更多更好玩的東西等著我們。

春夏之交,灣邊那些歪歪扭扭的老柳樹往前斜探著半個身子,水面上留下美麗的倒影;灣里的荷葉正煥發(fā)出勃勃的生機,四周微微卷起的荷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一些才孵出來的小蝌蚪在岸邊一簇簇地聚著,晃動著可愛的尾巴;一些大大小小的魚兒在藕荷中間游來游去,及至人們湊到跟前,登時驚慌失措地四散而去。

正是釣魚的好時候。我翻出家里的罐頭瓶、麻繩、小木棍,簡單拼裝成一套釣魚工具,帶著塊玉米餅子,再招呼幾個平時形影不離的小伙伴拿著各自的家伙一起跟頭轱轆地向灣邊跑去。到得灣邊,四下散開,各尋位置,嚼上口餅子放到瓶里,再把瓶子挑到水里,把棍往岸邊一放,接著撤回到岸上湊到一塊做些捉迷藏、蹦房子等雜七雜八的游戲。

那些指節(jié)大小的魚兒哪知是陷阱,只知道瓶里有美食,正沒心沒肺地吃得歡,孰料已玩過一兩局游戲的我們正悄悄靠近,還沒等魚兒緩過神來,瓶子已被我們高高提起,只得像無頭蒼蠅似地在瓶里來回亂躥。把魚兒放入隨手挖的小泥窩里,再釣,竟然屢試不爽,鮮有落空的時候。玩累了,釣夠了,拿回家去,若是魚少,放罐頭瓶里養(yǎng)著玩兒,若是多了讓娘給裹上點玉米面灑點鹽放鍋里焙焙,酥酥的、咸汁兒的、香噴兒的,是艱苦的日子里難得的美味。

盛夏時節(jié),天熱難耐,吃過晌午飯,我們這些小伙伴便急不可耐地相互邀約著往灣邊奔去,到灣邊,三把兩把踢掉布鞋脫下褲衩掫掉背心,一個個噼里撲通地下了水,皮膚早已被太陽曬得黢黑,在水里游起來更像一條條時隱時現(xiàn)的大泥鰍。那時的水清澈,水性好的扎個猛子到水里能睜眼看到水中游動的魚,有一次,一個家伙竟然借著潛水的工夫抓到一條一尺來長的大鯉魚。他抓著鯉魚鉆出水面高高舉起,“我抓到魚了,我抓到魚了!”我們一眾人等正兀自艷羨不已,沒成想那條鯉魚“啪”得一個擺尾,恰好甩到他臉上,他一愣神,鯉魚瞬間落入水中逃走了,引得剛剛艷羨的我們一片哄笑。游夠了,幾個人又開始打水仗,一股股被手掌擊起的水流在空中飛著,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交織在一起,潔白的水花不停地灑落。伴著此起彼伏的水流水花,還有我們此起彼伏的笑聲。

雖說這些灣里有不少泉眼,可趕上天大旱也有翻灣的時候。大人們暫時忘卻了天旱的愁苦,孩子們更是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家一伙,自顧自地拎著桶,背著筐,拿著魚網(wǎng)、網(wǎng)抄子、篩子等各式各樣的家伙,紛紛下到各個灣里去逮魚,水少人多,來回一趟,水更渾濁,那些魚兒們被嗆得紛紛鉆出水面,密密匝匝,到處都是魚兒一翕一合的小嘴巴,大人們有用網(wǎng)拉的、有用網(wǎng)抄子抄的、有用篩子撈的,還有直接下手抓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鯉魚、鯽魚、鰱魚、草魚、紅眼、黑魚、鲇魚......大的小的......見什么逮什么,不管大小,一個不留;孩子們有的光著腚,有的穿著褲衩,跟著在里面攪和,蹲到水里來回摸,碰到大魚趴上去,一個個把自己弄得跟泥巴猴似的,誰也不嫌臟,只知道看著那一條條逮上來的魚傻樂。

凡是下灣的沒有空著桶的,只是逮魚本事不同,魚多魚少而已。翻灣的時候,家家戶戶飄著魚香,飄著歡樂,跟過年似的。最喜人的一次,我們家背回一筐尺把長的黑泥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泥鰍,此后也再未見過,不知道這些泥鰍已經(jīng)在灣里生存了多少年,要是再不逮出來,估計都快成精了,那筐泥鰍,娘又煎又燉,一家人吃了好幾頓,那滋味終身難忘。

老灣們就是如此的慷慨,擠干了乳汁,還要傾其所有,把自己的體己拿出來奉獻給兒女們。

短暫的快樂過后,干旱的愁苦再次襲上鄉(xiāng)親們的心頭。眼瞅著莊稼快要被太陽烤死了,村里素以泰山奶奶派來的使者自詡的神婆終于坐不住了,她將村里十二歲到十八歲未出嫁的閨女和守寡多年的寡婦組織起來,列隊跟在她身后,,她和后面的人都拿著掃地的笤帚,一邊前進一邊拿著笤帚不停地掃著地面,先沿著村子轉(zhuǎn)一圈,最后轉(zhuǎn)到老灣那里下到灣底正轉(zhuǎn)三圈倒轉(zhuǎn)三圈,一邊掃一邊禱告“掃灣幫,掃灣底,老天爺爺快下雨”,最后擺上供品,焚香燒紙,神婆口中念念有詞,再次祈求老天爺降雨,祈畢磕頭。連續(xù)七天,天天如此。

七天過后,還是清空郎朗、烈日炎炎,鄉(xiāng)親們對這位神婆的迷信開始動搖,私下里議論紛紛。該著這位神婆長臉,轉(zhuǎn)過天來,老天突然發(fā)威,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烏云滾滾,劈頭蓋臉地下起雨來,下了個溝滿壕平,周邊的村子都跟著沾了光。這回神婆可有話說了,放出風來,不是法力不行,是老天爺?shù)眯枰獪蕚涞臅r間。從此以后,鄉(xiāng)親們對神婆更是迷信腎篤,家里老人大病小災都找她,外鄉(xiāng)的人也慕名而來,她們家的門檻都快被踩平了。她的兒孫們都跟著沾光,她那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孫子經(jīng)常拿著點心到街上吃,饞得我們喲,口水不知道咽了多少。

凜冽的北風起了,灣里的冰越來越厚。站在岸邊撇塊磚頭砸過去或者探出腳去踩一踩,冰已經(jīng)很結(jié)實了,可以放心大膽地上去耍了。穿著娘做的厚棉鞋,或滑冰,或抽尜,或你推我搡,或相互比試,一個個玩得兒不亦樂乎、滿頭冒汗,哪怕是摔個腚墩兒也滿不在乎,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繼續(xù)玩,繼續(xù)耍,直到爹娘催叫好幾遍才回家。

幾口老灣伴著我們走過了美好的童年。后來,隨著外出求學、進城工作,我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幾口老灣只能停留在記憶里了。

彈指一揮間,轉(zhuǎn)眼二十幾年的時光過去了。中間偶爾回家,總是來去匆匆,只能在自家小院享受片刻的溫存,難以顧及到故鄉(xiāng)的其他。今年借著國慶長假回故鄉(xiāng)住了幾天,心心念念想著去看看那幾口老灣。

一一看去,看到的卻是有的已蹤跡不見,那里豎著高大的磚瓦房;有的被各色各樣的垃圾填滿,只有西南角的老灣還在,但也面目全非,短了、窄了、淺了,里面的水也渾了,猶如一個風燭殘年、瘦骨嶙峋的老人,孤零零地臥在那里。

“噠噠噠......”遠處隱隱傳來機器的馬達聲,循聲往去,不知是誰正在那里抽水澆地。老灣還在以自己的老邁之軀默默地為這里的人們貢獻著所剩無多的力量,讓我想起自己上了年紀的爹娘,想起村里那些勤勞淳樸的老人,雖已年邁體弱,可還是放不下手中的鋤頭,繼續(xù)操勞著、付出著,只要一刻沒有倒下,他們就要竭盡所能,只想著為兒女多做點貢獻,卻不愿給兒女增加哪怕一丁點兒的負擔。

灣里的水越來越少了,我暗忖著,又該翻灣了吧?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翻灣逮魚的熱鬧場面。

“待這奏嘛(干嘛)呢?”我正兀自沉思,一聲熟悉的鄉(xiāng)音響起,抬頭一看是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大哥。

我親熱地看著他,這位當年還是壯年的老大哥已經(jīng)老了,鬢角的白發(fā)清晰可見。老大哥說,現(xiàn)在地里到處都是機井,都不怎么用這老灣了,也沒人再像以前那樣愛惜它了。

回望一眼老邁不堪的老灣,老灣,真的老了!

握別老大哥,我悵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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