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師廢黜吳氏后,便更沒了續娶的心思。直到零露來找他,說靈兒他們大了,到了要議親的年齡了,要是沒有主母張羅的話,都要耽擱了。他頓了頓,才低聲道,我知道了。
零露低著頭退了出去,回頭望去,果然見看他又拿出了夏侯徽的畫像,手撫在上面,聽他低低問了一句,徽兒,是我自私了么?
零露嘆了口氣,紅著眼睛走開了。
管家給司馬師挑揀了幾家的小姐,司馬師把小像名牒拿了上來,右手拿起左手扔下,他揉著頭問道,就這些了?
管家苦著臉點頭,接連幾批都不滿意,他不知道司馬師究竟要選怎樣的。
有天羊祜請他喝酒,舉著酒杯問,聽說你最近打算續弦?
司馬師眼也沒抬,“唔”了一聲。羊祜微微一笑道,我倒想自薦一個。
司馬師問是誰,他道,就我姐姐。
司馬師有點懶得理他,他們兩個相熟,他是什么樣的人羊祜清楚得很,怎么可能會把自己的姐妹往火坑里推。
不料羊祜卻是認真的,道,你呢,想找一個當家主母,而我姐姐,聰慧賢德,絕對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司馬師問道,你最近是不是惹什么事了?想拿自家姐妹來做人情呢?
羊祜馬上辯白道,沒有!
見司馬師狐疑的望著他,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坦白道,實不相瞞,我姐以前有過一個人,結果戰場上沒了,她也就對男女情事沒什么想法了。現在羊家還能給她一個支撐,但世道越來越亂,誰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子?總要在這起伏不定的世間給她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才好。只是你也知道,我姐姐年齡也大了,不好嫁娶。剛好你可以給她一個歸宿......說得再世故一點,你呢,對我們羊家也有助益,這不就一拍即合了么。
司馬師端起了酒杯不說話,羊祜見了又道,你別不樂意,放眼大魏,你絕對找不到第二個比我姐姐更通情達理的人了,而且,她長得還不賴,帶出去絕對不丟面子,你出去打聽打聽,一說羊徽瑜,沒有哪個不夸是才貌雙全的。
羊祜見他說了這么久,司馬師仍是不咸不淡不動聲色,想著這事只怕得慌,也不好再說,悻悻的給司馬師又添了酒,卻聽他問道,你姐姐叫羊徽瑜?
羊祜點了點頭,又意味深長的瞧著他問道,你認識?
司馬師卻搖了搖頭,看著酒杯里清酒蕩漾,出了會兒神,心道,卻不知道是哪個徽......
成婚時,許多人竊竊私語,說司馬師娶了吳氏不到一年便廢黜了她,這羊徽瑜卻不知道能待多久。
有些流言也傳到了羊徽瑜的耳朵里,但她從來充耳不聞,只是過著自己的日子。其實,婚后,司馬師待羊徽瑜倒也不錯,休沐有時間,兩人經常下兩局棋,司馬師棋藝高超,羊徽瑜卻也不差,司馬師與她對弈不敢松懈。
眼看著要勝,羊徽瑜微微露出笑意,不料最后被司馬師翻盤,縱然她豪邁大度,也不免有些失意,悶悶不樂的收著棋子。
司馬師看她白指捻起黑子,不由有些出神,羊徽瑜見了笑道,將軍,明明是您贏了,怎么不見喜色?
司馬師看著這棋盤,訥訥道,只是想到以前坐在這里和徽兒對弈,我就從來沒有贏過。
羊徽瑜聽到“徽兒”這個名字微微一怔,看他神情語氣小意溫柔,這才想到他說的是夏侯徽,便輕聲問道,夫人棋藝如此之高?
司馬師寵溺一笑道,她就是個臭棋簍子,偏會胡攪蠻纏,都說落子無悔,她卻每每都要悔好幾步,一個不留神,她連你棋子都偷偷的換了,遇到她這樣的對手,縱使你是天下無敵,也無可奈何啊。
他與夏侯徽下棋下的是意趣,只要哄得她高興便好,縱是輸了那也滿足。而與自己對弈,則是真正把她當成了對手,所以非要爭個勝負輸贏不可,何曾見他相讓過?
羊徽瑜想到教她下棋的那個人,又何嘗不是把她當成孩子般寵著慣著的?
她看了眼司馬師神思悠遠的樣子,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把棋收了,又將書遞給了他。
司馬師這才回過神來,接了過來,雙目清明的審視了她片刻笑道,難怪叔子夸你聰慧賢德,說我定不會后悔,我如今方知可放心的把靈兒他們交給你了。
羊徽瑜聽了笑了笑,點頭稱好。她看著轉眼又沉默了的司馬師,突然懂了為什么他從來不苛待她,卻也不親近她的原因。
其實司馬師是不怎么在外人面前提起夏侯徽的,當初誅殺夏侯玄都不曾見他有絲毫的心慈手軟,眾人都以為他對夏侯徽甚是無情,甚至有人傳言夏侯徽發現了司馬家私養死士,所以司馬師親手毒殺了她。
司馬師聽了也從來不生氣,從來不辯駁。只有走進司馬家,才會發現謠言不堪一擊。司馬師怎么可能會殺夏侯徽呢?
羊徽瑜對于他們的過往并不執著,她求的從來就不是司馬師的愛憐,看到他們的吉光片羽,她對司馬師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司馬家其實要說管,也好管,治家管事本就難不倒她,靈兒他們大了,夏侯徽又教養得好,無需她多費心,只在司馬攸身上要多花些功夫。
羊徽瑜摸了摸司馬攸的頭,見他有些小小的怯意,問道,父親傳你問話,你是不是還有點怕?
司馬攸點點頭。羊徽瑜牽起他的小手,笑道,別怕,父親問你什么你好好回答就行了,母親就在一旁......
司馬攸輕輕握住她的手,羊徽瑜笑著看了看她,抬起頭望著前面長長的回廊,盡頭是司馬師的書房,門口四個守衛周身都是肅殺之氣。心道,難怪攸兒會害怕。司馬師如今是大魏的權臣,無論是東吳、西蜀的細作還是夏侯玄、王凌他們的余黨,都恨不能生啖其肉,司馬師明槍暗箭的刺殺經歷無數,他手下的人也是跟他從腥風血雨里走過來的,隔老遠就讓人不寒而栗。
羊徽瑜見書房門緊閉,知道里面有人。守衛進去通報,司馬師倒立刻就讓人請她進去了。沒想到里面的竟是司馬昭。
不知道什么緣故,這兩兄弟雖然同為司馬家謀事,但兩人如今并不親密,中間冰冰冷冷的隔著一層,在一個屋檐下,也見不了幾面,說不了幾句話。今日倒是難得。
司馬攸見了二人立刻見禮。司馬昭只是看了一眼他點了點頭,便朝她拱手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的叫了聲“夫人”。
羊徽瑜倒沒覺得如何,司馬師卻皺了皺眉頭,對他道,你先去吧。
司馬昭道好,轉身要走,司馬師又叫住了他,望著他道,我知道你用慣了鐘會,但自己要留心,別反被人用了,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
盡管只有了一只眼睛,羊徽瑜仍感受到了那平靜眼神里的凌厲。司馬昭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回了句“我知道了”。
司馬師揉了揉額頭,才重新和羊徽瑜他們說話,問了幾句司馬攸的近況,便考較起他最近的功課,見司馬攸的禮樂小小年紀也略有所成,司馬師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又問他詩書學到了哪里,司馬攸說昨日剛學了一首“邶風”。
司馬師常讀詩經,便問他是哪一首,叫他背來聽聽。
司馬攸還沒有背熟,便抬頭看了看羊徽瑜,羊徽瑜笑著朝他點了點頭,他這才捏著小拳頭閉著眼睛,努力開始背起來,“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嗯,綠兮絲兮,嗯.....噯.....絺兮......绤兮,我思古人,實獲.....實獲我心!”
羊徽瑜聽他背得磕磕絆絆,忍不住替他捏了把汗,司馬攸自知背得不好,害怕得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久久都不見司馬師的斥責,悄悄的睜開一條縫,卻見司馬師怔怔的望著他出神,但那目光迷迷蒙蒙的空洞著,似乎又不是在看他。
他輕聲喊了句“父親”,司馬師這才回過神來,直起身子望著他,也沒有訓斥他,只是問道,你知道這首“綠衣”講的是什么意思么?
司馬攸搖了搖頭道,先生昨日還沒來得及釋義,說是今天再教。
司馬師道,嗯,那你去吧,好好跟先生學。
司馬攸聽了見他這么輕松的就放過了自己,不由得喜笑顏開,輕快的應聲道,是。
羊徽瑜帶他出來,關門的時候悄悄打量了司馬師一眼,見他正拿著半邊梳子望著發呆,那一只眼睛也藏不住的留戀、纏綿、深切,她竟一點也不意外。
司馬攸走了一段,才后知后覺的問,母親,剛剛的詩我是不是背錯了?
羊徽瑜笑著戳著他的頭道,何止是背錯了,就沒幾處對的。
司馬攸吐了吐舌頭,又暗自僥幸,道,幸好父親沒有聽出來。
羊徽瑜瞧了他一眼,道,你父親熟讀詩經,怎么會不知道......
司馬攸道,那父親怎么沒有罰我?“綠衣”講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見父親好像有點難過的樣子......
羊徽瑜嘆了口氣道,那是一首悼亡詩,講的是一位失去了妻子的丈夫看到亡妻親手縫制的衣裳,特別的想念她.....他說,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里子。心里的憂傷,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啊......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上衣黃下裳。心里的憂傷啊,什么時候才能淡忘......我思念亡故的賢妻,實在體貼我的心......
羊徽瑜悠悠的輕吟著,司馬攸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聽起來真的很悲傷,難怪父親悲傷得都忘了他。他覺得父親似乎又不那么可怕了,便好幾日都跑到司馬師那兒去念書。司馬師有時間也給他指點幾句,他便更覺得他親近了。
有一天,司馬攸聽說司馬師回了,便興沖沖的過去找他,卻見他正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劍、橫眉豎目一臉肅冷的走過來,他嚇的立刻躲到了柱子后面。
羊徽瑜聽說他連晚飯都沒吃,便過來看看,聽他說了緣由,摸著他的頭勸慰著,心里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是太小,竟然就把司馬師當成一個溫情的人了,他也許是不知道就是今天司馬師廢除了大魏的天子,還斬殺了好些大臣、內侍......他可是左右這曹魏天下的人啊,哪有那么多的柔情呢。
羊徽瑜不管朝堂政局,她只是盡心的打理著后院。這些年最大的喜事也許就是靈兒出閣了。聽零露說,這孩子最像夏侯徽,她看著靈兒拖著司馬昭的手要禮物的無賴樣子有些吃驚。零露忙道,就長像,性子不像,一點都不像。
她笑了。讓她意外的是,靈兒出嫁,司馬昭不僅送了挺重的一份禮,還送了份手寫的字畫,是一首詩,“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她看了看便又卷了起來,放在嫁妝里,搖了搖頭暗道,如今司馬家兩兄弟把持朝政,卻想不到的是竟都這么喜歡纏綿悱惻的詩經。
靈兒出嫁后,羊徽瑜忙著給司馬靜物色世家子弟,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
轉眼便到了正元二年,鎮東將軍毌丘儉及揚州刺史文欽起兵反叛,司馬師當時身體不太好,鄧艾、諸葛誕等人勸說他留在洛陽養病,他卻堅持要親自上陣。
出兵前,司馬師照例要帶靜兒幾人去夏侯徽墳前,出門時看了眼羊徽瑜,道,你帶著攸兒也一起吧......
羊徽瑜微微吃了一驚,回房換了出門的衣服隨他們一起上了馬車。
馬車悠悠蕩蕩走了好一會兒才到,司馬師騎馬比他們要早到,羊徽瑜一下馬車,便見他蹲在墳前,拔著雜草。其實,夏侯徽的墳墓一直有專人守著,拿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不過是他一心想要做點什么而已。
靈兒幾個祭拜之后,便跑開了。羊徽瑜站在他身邊陪他默默的看著夏侯徽的碑文,許久,才聽他說道,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請你多看顧一些......
羊徽瑜轉頭望過去,見他左眼有些泛紅,她聽他有些悲戚之色,心底有些震動,一時忘了回話,又聽他繼續說道,徽兒沒有教養過司馬攸,只怕他在徽兒的事情上也難以盡心,我便都拜托給你了。
羊徽瑜怔怔無語。他朝她一笑,道,你去看著孩子們吧,我陪她說說話.....
她點了點頭,還是勸了句道,您身體還沒恢復好,切不要感傷太過,別呆久了,回來之后再來看夫人也是一樣的。
司馬師已經蹲身下來了,背對著她“嗯”了一聲。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只見他頭抵著她的墓碑,沉沉道,徽兒,你都走了好久了,不過,我想再過不久我就能跟你見面了......見了面,你也許得恨我,終究我沒有辦法為你報仇......但,你能不能少恨我一些......
羊徽瑜見他許久沒再說話,便轉身離開,身后又傳來低沉的歌聲,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羊徽瑜心中隱隱不安。
司馬師用兵神勇,平叛成功了,但,他卻沒有活著回來。羊徽瑜接到他病亡的消息時,竟然沒有覺得很意外,一個下午她都呆呆的坐在團蒲上,想起了那日他在夏侯徽墳前說的話,唱的歌,“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他愛的人葬在那兒,余生再也沒有人可以和他作伴共處了,夏日炎炎,冬夜漫漫,他一直等著百年以后和她在黃泉相會同歸。如今,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直到太陽西斜,余暉金黃一地鋪到她眼前,她才站了起來。
泰始元年,司馬炎受禪登基,建立西晉,追謚司馬師為景皇帝。第二年,尊羊徽瑜為景皇后。羊徽瑜每每念著這“皇后”“太后”的尊貴,便忍不住想起司馬師。他身邊的位置應該是她,她望著祖廟里他的畫像苦笑道,你成全了我的平安富貴,我便也成全你一回吧。
第二日羊徽瑜進言追封夏侯徽,但朝廷內外以夏侯氏為由俱是反對。羊徽瑜卻再三進諫,司馬攸問道,您一人獨享這尊榮不好嗎,為什么非要再在父親身邊添一個名字?
羊徽瑜沉默許久,道,你父親的夫人之位,除了夏侯氏,從來不作第二人想。這是你我該為他做的。
她望著高樓外的花團錦簇,這漫漫一生,她始終為那些柔軟的至情至性執著著,也算不虛此生吧。
司馬攸見她不再說話,慢慢的竟笑了起來......
————全文完結————
拖拖拉拉經歷了兩年多的時間,這篇同人文終于完結了!
感謝點贊、評論、催更的小伙伴們,是你們這些堅持不懈的同行者,一直陪伴著、敦促著有嚴重拖延癥的我:heart:?
雖然最開始碼字是出于對劇中人物的感觸,但最終讓我完成這篇同人的是你們,謝謝你們讓我走到了最后,是你們才有了后面五十多章、二十多萬字的夏侯徽、司馬昭、司馬師,以后沒有催更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想你們哈哈哈
如果有緣,咱們以后江湖再見呀?( ′???`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