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劇《權力的游戲》第一季第一集,西境守護、凱巖城公爵的侏儒兒子提利昂,對北境守衛、臨冬城公爵的私生子瓊恩·雪諾說,“私生子小弟,聽我一言吧,永遠不要忘記你自己的身份,因為世人不會忘記,用它來武裝自己吧,這樣就沒有人能用它來傷害你了”,?說完之后,徑自轉身走開。
瓊恩·雪諾無限沮喪地回答說,“你根本就不懂身為私生子的感受”。
提利昂微微一笑,站住,轉身,無限沉靜地答道:“全天下的侏儒在他們父親眼里都是私生子”。
按照人們對于“正能量”的定義,提里昂自己擁抱的,以及他極力建議瓊恩·雪諾去擁抱的,無疑是“負能量”。
事實上,我本人從來不用“正能量”、“負能量”這些詞,也并不認同這些詞語背后的邏輯。但是,大眾喜歡用這些詞,人們對“正能量”趨之若鶩,人們對“負能量”避之不及,人們認為,“能量”可以無中生有,可以在人心之間隔空傳遞。然而,在我看來,這些詞語的意涵過于粗疏膚淺,這些意涵背后的理念充滿謬誤,真正的精神力量只能發于內心深處,也絕不是可以在空氣中肆意傳播的電磁波。
但是,為了更快更直接地切入人們的觀念內核,我還是決定使用這些詞語。不過,我與這些詞語的緣分,僅限于這篇文章,這篇文章結束的時候,我們一拍兩散。
提利昂天生侏儒,并且導致母親難產而死亡,他的父親對他極度厭惡,他的姐姐始終認為,是他殺死了母親,他被人叫做“小惡魔”、“小畜生”、“半人”。他在由身為攝政太后的姐姐發起,由作為御前首相的父親主持的謀殺指控審判中,憤怒地控訴道,“我最大的罪過就是生來侏儒,我的一生都因此受審”。侏儒,讓他一生備受歧視,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是深不見底無邊無際的情緒陰霾,這陰霾是一種常人難以抗衡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整個精神世界,讓他心如死灰自暴自棄,成為一具行尸走肉。
假如提利昂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很可能會安慰他,要用正能量來激勵自己,不要抱怨,要傳遞正能量,人們會很可能會告訴他,“你要假裝自己仿佛不是侏儒,當然最好是忘記自己是個侏儒,你要相信你跟其他人是一樣的,這樣一來,你就不再是侏儒了,人們將感受到你的自信和高大,人們就不會歧視你了,同時,你的行為傳遞了正能量,會帶來更多的正能量,會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人們會感激你喜歡你……”。
提利昂肯定不會相信這些鬼話,這些徹頭徹尾的無稽之談。然而,很多人卻對此深信不疑,將其奉為無懈可擊的真理。我曾經這種現象充滿困惑,直到我試著去梳理這種思潮,發現了其始作俑者——一個號稱世界級心理學大師的人的一本所謂的頂級巨作,才豁然開朗,這就是理查德·懷斯曼的《正能量》。坦白說,我看了此書的封面和正文之前的“全球成功人士熱烈討論”那一頁,就完全失去了興趣,但為了批判,我還是說服自己讀完了。
全書破綻百出,我在這里不擬對其多費口舌。推倒一個觀念體系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抽掉它的立論之基,如果我可以證明它拿來作為根基的東西是荒謬的,那么建立在此根基之上的一切,自然也就不攻自破隨之倒塌了。
理查德·懷斯曼大師在此書的開篇“『簡介』只有改變,才能提升正能量”中,明確表示,“我致力于將本書打造成首本深入淺出地向讀者全面介紹詹姆斯革命性理論的讀本”,而所謂“詹姆斯革命性理論”,按照作者在書中的說法,就是所謂的“表現原理”,他引用詹姆斯本人的名言來說明,即“如果你想擁有某種品質,那就要表現得你像是已經擁有的這種品質一樣”。
而“表現原理”基于這樣一種假設:情緒完全是人們觀察自己表情后產生的結果,人們微笑從來不是因為他們快樂,相反,人們感到快樂是因為他們在微笑,這正如,你看到一只熊之后跑開,這不是因為你害怕它,相反,正是因為你跑開了,所以你才害怕它。
并且,理查德·懷斯曼大師還明確表示,自己推崇備至的心理學泰斗詹姆斯從來沒有正式檢驗過他的理論,因為詹姆斯本人覺得做實驗這種方式很無聊,并且對學術研究也沒有什么益處。對此,我真的希望自己是近視眼,可以讓眼鏡大跌一下。
沒有檢驗過的東西怎么能叫理論啊?我非常想告訴理查德·懷斯曼大師,你能不能在大肆鼓吹詹姆斯的理論之前,找個動物園,先把自己死死地綁起來,然后放一頭熊過來,看看自己到底會不會感到害怕?
也許,理查德·懷斯曼大師懷著對于偶像的無限崇敬,或者本著為學術獻身的精神,哪怕被熊啃掉了半條腿,也要堅稱自己毫不畏懼。如果果真如此,我對大師的精神深表敬意,但仍然無法茍同該理論,也不能認同大師倡導的關于“正能量”的種種“更簡單、快捷、有效的方法。
所謂“正能量”,按照我對人們使用習慣的理解,除了指代積極的情緒體驗——如愿以償之后的歡快、喜出望外、躊躇滿志——之外,還指代能夠使人產生積極情緒體驗的人和事,這些人事讓人覺得人性本善、世事有常、付出終有回報、世間還有公義。
但這絕不是事情的全部,或者說,這絕不是人生以及世界的全部真相。人生永遠都是苦樂參半的,有喜出望外就有大失所望,有躊躇滿志就有灰心喪氣,善與惡從來都是相伴相生的,世事無常,付出不一定有回報,公平和正義也許永遠都只能是一種夢想。
“負能量”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它不是你激發一下正能量、傳遞一下正能量就能夠消除的。對于“正能量”的強調,實際上,就是對于現實的逃避。而之所以要逃避,是因為內心脆弱不足以承受磨難。
但是,逃避是沒有用的。所謂現實,就是無處不在,所以你其實無處可逃。對于你無力更改的現實,最好的態度,就是接受它,擁抱它。所謂成熟,就是你從夢想的盡頭回來,不再逃避,學會接受現實。
事實上,當你真的去擁抱“負能量”的時候,你將發現,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失去的只有枷鎖,而你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生命的歡欣是輕飄的,是遠離大地的,唯有生命的苦楚才可以賦予生命以重量,把我們拉回大地,拉回人間。我們心懷夢想,面帶笑容地和親人揮手告別,然后在列車啟動的時候,望著車窗外漸行漸遠的一切,微笑著熱淚盈眶;我們參加過葬禮之后,擦干眼淚,回家給孩子們做晚飯;“我們將默默地凝望,隔著咫尺空間,隔著浩瀚的時間,凝望生命的哀艷與無常,體味歷史的豐饒與短暫,他抑或我,不動聲色卻黯然神傷”……我們透過眼淚看見生命的本質,看見人生的兩難,然后含淚告別,把眼淚留在心里,奔赴人生的下一站。這些流進心里的淚水,會在歲月里凝固,化為生命的厚重感,也會在似曾相識的情境里融化,成為不能自已的同情心。
而且,擁抱“負能量”本身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勇敢,而這種勇敢是絕對不會被辜負的,它將帶來堅不可摧的力量。如果你有勇氣凝視血淋淋的現實,如果你敢于坎斫掉一切不切實際的自我幻想,那么,這固然會讓你懊惱沮喪、心灰意冷,甚至痛不欲生,但這同時也讓你洗盡鉛華,當你失無可失的時候,你才真正看見你自己,你真正看見自己的那一刻,才是你的自信心的起點。在情緒的谷底站起身來的自信心,本身就是一種堅不可摧的力量,因為曾經滄海,因為深知世界不過如此,所以無所畏懼,所以敢于面對一切。
何況,沒有了焦慮、厭惡、苦惱、悲傷、痛苦做參照,淡定、喜歡、滿足、快樂、幸福又有什么味道,又是些什么呢?更何況,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美,缺乏痛苦的人生與缺乏快樂的人生一樣,是單調乏味不圓滿的。你聽啊,幾千年前的歌聲還在回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楊柳依依當然是美的,可是如果沒有雨雪霏霏,終究是單薄的缺乏況味的,只有兩者合起來,才是豐富和圓滿,才意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