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1?原載于《讀者·原創版》2014年1期)
“不是‘朋友’的‘朋’,是‘大鵬’的‘鵬’。”別人把他的名字寫錯時,他總這么解釋。崔鵬是我上小學第一天認識的兩三個人之一。我還能記起開學第一天他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二指背心的樣子。背心上面印著美國動畫片芝麻街里那只又黃又胖的大嘴鳥。他總喜歡撅著嘴,因此和那只胖鳥也有幾分神似。這些十多年前的細枝末節在我腦海里浮起,讓我自己也有些驚訝。
崔鵬,不,還是叫他鵬鵬吧。這是他的小名,后來這個名字因為種種原因漸漸帶上了嘲笑的意思。我怎么會突然想起鵬鵬?我也在納悶。但愿我敲完最后一行字的時候或多或少有個答案。
小學時我們班有五十幾號人,如果你稍微留心,就能把這群胡喊亂跑的小朋友大概歸成幾類——古靈精怪最得老師寵的,張牙舞爪只知道搗亂的,羞羞答答一聲不吭縮在角落的,當然,還有一兩個不那么,照陜西人的話說,靈醒的。我相信這應該是一個班級的“標準配置”,往后的初中高中班里也基本是如此局面。
鵬鵬一開始就算不上靈醒。語文課上他總記不住生字的筆畫,數學課上他總掌握不了加減法的奧義,體育課上他跳繩的動作永遠不得要領。老師們很快察覺,其他小朋友們也漸漸發現,鵬鵬不聰明。他寬而扁的腦袋,不管晴天陰天高興不高興隨時嘟起的嘴巴,還有常常造訪上嘴唇的兩行鼻涕,讓他同時變得很滑稽。“笨蛋”,有人開始這么叫他了。“傻子”,孩子們天真(但確實無邪嗎?)的殘酷又進了一步。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小朋友都給鵬鵬起過外號,但我們的創意有很大的局限,多半脫離不了傻、笨、呆的意思。
在很多故事里,班里那個不幸被大家叫做“傻子”的人總能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力挽狂瀾,以彌補自己在智識方面的劣勢。鵬鵬熱愛勞動,下課鈴一響他就沖向教室角落,拿起笤帚或者拖把開始打掃。班主任因此將他任命為勞動委員。那天他站在講臺上——他很少不是因為受到批評而站在那個位置——俯視全班,我從來沒見過他笑得那么開心,像極了那只黃色的胖鳥。從那以后鵬鵬更是勤快有加,掃地拖地這種活兒自然不在話下,他還總是主動承擔倒垃圾涮拖把這些其他小朋友避之不及的苦活兒。
有一天早上第一節課,鵬鵬因為出去倒垃圾而遲到,老師并沒有怎么批評他,只是告訴他勞動光榮但不能耽誤學習。鵬鵬走向自己的座位,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該結束,本沒有任何理由出現在這里。二年級的我看著他,他的扁腦袋,他的沾著灰塵的鼻涕,他臟乎乎的襯衣短褲,他周身輻射出的“勞動人民”的氣息,我突然很鄙夷地笑了。那表情來得突然,不像是眼睛看到什么東西心里生出什么感受最后面部肌肉運動的產物,而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異物在我臉上長了出來平展鋪開,就是那么幾秒鐘的事。接著我對同桌說:“他那種人就只配倒個垃圾。”我的聲音不大,老師和鵬鵬都沒有聽到,但還是在周圍引起一陣笑聲,我挺得意。
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十五年以后,我發現自己仍然沒有忘記那句話。相反,那個句子里的每個字,它們發音時在我舌頭上顫跳而過的感覺,和它們脫口而出后在四周空氣里輕輕振蕩的回響,都保持了那一天那一時刻的真實和準確。那個突然到來的鄙夷神情仿佛在我臉上留下一個刻度,任何時候我的面部表情達到那個刻度,文藝路小學二年級四班那個早晨的一切——溫度、濕度、風力、鳥叫的頻率、太陽高度角、窗臺上灰塵的厚度——都被瞬間還原,其真實程度勝過我所看過的任何電腦動畫。那句話在以后的日子里給我帶來的不止是冷汗和懊悔,更多的時候它使我陷入困惑——年幼的殘忍無情毫不輸給長大后的刀光劍影,可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一、二年級的時候,小朋友之間還保持著純真的團結友愛,動作最大不過是推推搡搡,同桌之間的矛盾糾紛主要圍繞著桌子上涂改液畫出的界線或者一塊橡皮的歸屬權展開。鵬鵬跟大家玩得挺開,他嘴唇上清亮的鼻涕和衣服上長久不去的汗跡污漬僅僅是引起一陣孩童們爽朗清脆的,似乎不帶絲毫惡意的笑聲。
事情在三年級的時候起了變化,至少在我的記憶里是這樣。男孩們好像一夜之間長出了獠牙利爪,比原來好斗了十倍,打架迅速成為風靡全年級的體育活動。女孩們的變化沒有小子們明顯,但她們越來越愛干凈,越來越喜歡扎堆七嘴八舌地討論各種各樣的話題,其中“某某某喜歡某某某”出現的頻率一路攀升,居高不下。
那時正趕上格斗游戲“拳皇”火熱異常,所有男孩,不論年級高低,哪怕不曾親臨戰陣,也至少在五彩斑斕的屏幕和紅色黃色的搖桿按鍵前駐足觀看,想象著己方人物在自己的手腦并用之下發出一連串炫目的必殺技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鵬鵬也許沒想到那些游戲廳里的招式會變成現實世界里的拳頭鞋底冰雹雨點一樣砸在自己身上。
他在課間已沒有功夫打掃教室,他得忙著應付“場子”,說得實誠點吧,挨打。起初的組織十分混亂,或者應該說沒有任何組織,只是班上的幾個男孩隔三差五地把鵬鵬堵在教室門口,二話不說便練起拳腳來。鵬鵬不哭,也不還手,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事情的結束。這讓我相信他的耐受力強于常人。事實上,我記得很清楚有幾次他是笑著挨完一頓打。我站在遠處看著他挨打,笑著挨打,然后一個人回到座位拿出課本為下堂課做準備。就連鵬鵬唯一的反抗也是口頭而非拳腳上的。”我告老師呀!“他經常在整個過程臨近尾聲時才扯著嗓子用極高的音調發出這樣的威脅。打人的男孩們一開始心里發虛,但很快發現鵬鵬只是喊喊,哪有膽子去告老師。他嗓門亮堂但沒有任何實際威脅好比柳宗元筆下的黔之驢。男孩們逐漸對這種形式感到厭倦,他們琢磨著新的”玩法“。
”場子“出現——鵬鵬搖身一變成了職業拳擊手,他有自己的”老板“,他得和別人對打,比賽中途還有人煞有介事地給他指導戰術,順便揪揪臉蛋捏捏耳朵自己也過過手癮。可憐的鵬鵬,他不還是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兒么?有一次課間,隔壁班里一個高個兒一拳搗在鵬鵬肚子上,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我看到他站穩之后臉上仍然掛著往常的笑容。可是過了不到五秒鐘,那笑容像太陽地里的雪糕一樣迅速融化成一張凌亂邋遢的哭臉。他用沾滿灰土的手背擦眼睛,眼淚像泥球一樣渾濁地滾落,在臉頰上留下一道道淺灰色的印痕。鵬鵬的哭聲,或者說嚎叫更合適,像錐子一樣刺向四面八方,老師很快趕來,”場子“的歷史匆匆畫上了句號。我無意隱藏自己的劣跡,我也是”場子“經常的參與者,也曾因為對游戲里一個飛腿動作深深著迷而一遍又一遍在鵬鵬身上練習。
鵬鵬的肉體痛苦還遠沒有結束,只是逐漸由課間轉向課后,由校內轉向校外。沒有了教室的局限,很多外班的學生也知道了鵬鵬好欺負,常常能看到幾個不認識的面孔把鵬鵬領到離學校不遠的空場上,一頓拳腳自然是逃不掉。大概是四年級時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汗毛倒立。
“我給你說個搞笑的事噢。”翟大個兒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破爛磨損的10元紙幣,頂上的一張那個老大爺的臉上有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旁邊的小伙子一看也沒在人們的口袋錢包里少經風霜。翟大個兒得意地揮舞這幾張破紙,他的臉蛋滲出紅光,眉眼似乎有了自由意志脫離了臉盤子的管制四下里亂飄蝴蝶一樣上下左右翻飛。
“錢,”他粗壯的手指靈活地從塑料包裝里捏出三兩條深綠色的海帶,這種辣的人流淚淌鼻罵娘跳蹦子的零食因其低廉的價格受到我們的歡迎,“崔鵬他媽給的,讓我保護他,別讓別人欺負他。”他突然笑了,笑聲中間夾著吸溜聲,海帶太辣了。他聽起來像極了動畫片《獅子王》里那些鬣狗。
“我昨天下午才又捶了這貨一頓!”翟大個兒機關槍一樣以極快的速度吐出每個字,緊接著而來的是更多的笑聲和吸溜聲。
五年級我從小組長升到中隊長,進一步鞏固了班主任狗腿子的地位。我時不時被委派到幾個所謂差生的家里作為老師的使臣和他們的家長交涉,或者說告狀——叔叔,他又沒交作業;阿姨,他又沒及格;爺爺,他又沒讓大人簽字;奶奶,他又遲到了……我將這視作一項光榮使命。我和那個將要受難的倒霉蛋并肩走著,有時還能在上課時間出來,走過菜場商店樹林公園,好像很有江湖氣。
那天早上我和鵬鵬走出校門朝他家進發。他前一天晚上的作業一字未動。
“我爸肯定又要打我了。”
“那你怎么不寫作業呀?”
“我不會么。”
一直到他家門口我們再沒說過一句話。那天沒有下雨也沒有太陽,天是一整塊渾濁的灰白色,好像一個衰老的人翻起的眼白。鵬鵬住得離我不遠,我經過家門口時朝里望了望,接著我想了想我媽在干什么——不到十點半她應該還在看股票。鵬鵬家在附近的一個家屬院里,單位的名字我已想不起來。但我記得很清楚這個院子有個極小的入口,大概只容得下兩個人并排走,其中一個人要是稍胖一些恐怕也就不行了。院子的寬闊和那門口的狹窄形成極鮮明的對比,我和鵬鵬一前一后剛剛和一個推自行車的阿姨擦肩而過便置身于這開敞空落的地方,幾座土灰色的低矮平房橫陳眼前,它們的正臉、側面滿是經年累月的油煙污漬;傳達室里穿著二指背心兒的老頭半趴在桌上,玻璃桌墊下壓著幾張舊報紙,一有人經過就慢慢抬起頭用一種冷淡卻又略帶挑釁意味的神情看著你,也不說什么,然后又低下頭;不遠處墻角里蹲著幾個小孩,即便是當時的我看來他們也很小,興高采烈地叫著跳著,腳跟前洋畫片散落飛舞。
鵬鵬開門一看見是他,就咆哮起來:“你咋又回來了嘛?又咋了嘛?你說你說你又咋了嘛?”他一只手掐著鵬鵬的耳朵把他往門里拽,鵬鵬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鼻涕眼淚同時趕到。“你進來吧。”他爸盡量和氣地對我說。
“叔叔,老師讓我來給你說個事。”
“噢,那你說么。”
“叔叔,崔鵬又沒寫數學作業,他還給老師說他忘帶了,他都忘帶好幾次了。”
“行,我知道了。”一邊的鵬鵬嘴撅得老高,他的眼淚流到嘴唇的地方停住,積攢成一顆巨大的淚珠才向兩邊淌下。
“你他媽的又給我惹事,老子自己的事還不夠老子煩的呢!你日他哥的就會給老子惹事。看老子今天不把屎給你娃打出來!”如果忽略他的語言,他簡直就像院子里的那些拍洋片兒小孩一樣叫著跳著。他跟這兒很多人一樣,把“日”讀作“shī”,把“事”讀作“四兒”,把“屎”讀作“死”。
“叔叔,你別打他了。”
“沒四兒,你不管。”他把鵬鵬拽進另外一個房間,這回是脖子。
門摔得很響亮,整個樓也微微顫動。咆哮緊接著傳來,含混不清,鵬鵬的哭喊變得尖銳。我有些害怕了,那種真切的、在眼跟前在耳朵旁的恐懼讓我想立即逃離那個屋子。唯一令我感到慶幸的是我沒有聽到皮帶在肉上硬著陸那種爽脆利落的聲音。后來我從一個與我有相同任務的同學那里得知,鵬鵬的爸爸經常用那種老頭兒老太太坐的木質小板凳打他,砸他腦袋。那聲音是肉的,鈍的,木的,埋藏在父子倆的喊聲中。
門開了。他爸往鵬鵬背上一掌,鵬鵬一個趔趄幾乎是滾著出來。
“你給老師說,我已經教育過崔鵬了。”他讀“育”不是輕聲,而是很重的四聲。他腦門上結著汗珠。
我和鵬鵬走出院子,天還是一大塊兒濁稠的灰色。我們穿過路上浙江人開的布匹攤子朝文藝路小學走去,花花綠綠的窗簾布從我們臉上輕輕拂過,我們都哭了。
從那之后我沒有再被委派過類似的任務。這可能的確是因為我走運不必再干這類勾當,也可能是因為我是個無恥騙子敲下這些字的時候已經主動篩除了更多這樣的記憶。
六年級發生了很多事。有些人剛開學就拿著同學錄到處找人留言好像明天大家就要畢業各奔東西;有些人在各種奧數競賽里得了獎,祖沖之杯華羅庚杯這杯那杯的,希圖以此作為一大優勢好進一個別人眼里不錯的中學;有些人因為打架在臨邁出小學門檻的時候被開除;有些人情竇已開,眼去眉來地彼此傳情。我懷著極大的熱情一個猛子扎進網絡游戲里,沒日沒夜地操控原始人騎著雷龍劍齒虎滿世界亂跑。課余時間里我從別人那聽了些今天看來保守至極簡直像寓言故事的黃色笑話,我還記得自己當時感到的巨大震撼——仿佛日月顛倒星移斗轉泰山將傾黃河倒流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世界亮堂了。
鵬鵬長高了些,除此之外好像沒有任何變化。他的成績也還是老樣子,老師們似乎投票達成一致不再管他。他被所有人遺忘了。就連翟大個兒也很少再欺負鵬鵬,他自己因為不寫作業開始隔三差五地被叫家長。他媽媽,一個山東女人,每次到學校都當著全辦公室老師的面把高她一個頭的兒子暴打一頓,這讓當時的我有了個偏見,以為所有山東人都是口銜大蔥奔出娘胎天生帶著舍我其誰的豪壯。
一次作文課上,題目是“以后的我”,這題目在孩子們的腦海里孕育了無數個科學家,軍人,以及警察醫生。按照我們班的慣例,動筆之前老師會叫一些學習好的同學說說自己的想法以為榜樣。我不記得那天早上天空是否出現某種異象,但鵬鵬的確第一個舉起了手。他坐在他的“特座”上——那是老師專門給他安排的座位,就在講臺旁邊——右手慢慢地舉起來,在半空晃悠著。鵬鵬在課堂上從不主動發言,他若是某一天完成了作業老師們就笑逐顏開了。
“來,崔鵬,你說說。”
“長大的我,”他站起來,聲音變得很莊嚴,用那種一字一頓的學生腔說話了,“要會當一個董事長。我要會有一個大公司。我的公司里人很多,生意很好。人們都尊敬我。每天早上我上班,門口的保安小李都會跟我說:‘崔總,您的信!’我跟他說:‘你辛苦了!’這就是以后的我。”鵬鵬念完有些不知所措,他撅著嘴巴四下里看看,有些害羞地坐下。
巨大的海濤般的笑聲在大約三點五秒之后爆發,能量險些震碎玻璃。哈哈哈嚯嚯嚯咯咯咯唧唧唧呱呱呱我們笑出了各種聲響,有人笑趴在桌上有人翻倒在凳子上有人高喊著“崔總”有人接著高喊“您的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得最厲害的那個,但我的眼淚已經懸在眼角鼻涕也在笑的勾引下綿綿出洞。
鵬鵬又站起來,嘴里嘟囔著沒人能聽得見的話。老師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同樣沒人聽得見。我們的笑聲在逐漸減弱,你甚至已經聽不見它了。但那些笑臉,那些搖晃著的腦袋和那些一張一翕的嘴巴卻還貨真價實地活著。
這好像是個分水嶺,所有之后發生的事情都罩上了一層模糊的殼。我能聽見人說話,但所有聲音都變得甕聲甕氣的,像澡堂子里冒著熱氣的交談蒙上一層潮濕朦朧。時間在這毛玻璃罩子下撒開腿飛奔,快得發狂,仿佛有人突然按下了快進鍵。甚至當現在的我坐在這沉靜徐緩的夜里返身尋找時也只能對著那一段刺目的空白感到無奈。那感覺就像是:第二天我們所有人都小學畢業了。
姜文電影里的孩子把書包高高拋起,書包落地孩子已長成少年。期間的苦樂,讓它停在云端,落在枝頭,消失在鳥兒的嘴尖吧。多浪漫!我恍惚中看到畢業典禮之后,鵬鵬一個人站在操場上,他頭上十米處是巨大火熱的太陽,整個操場陷于一片涌動的光海之中。他也把自己的書包像天空拋去,卻久久不見它落下來。也許那書包生出翅膀自己飛向別處了吧。鵬鵬抬頭望去,他撅起嘴巴面露困惑,強烈的光線刺的他眼睛疼了。他低下頭朝家的方向走去。太陽穩定地降落在地上,于是一切都被吞噬了。
鵬鵬消失了八年。或者應該這么說,我把他,還有小學的所有小朋友遺忘了八年,直到大學二年級的暑假。
我似乎是突發奇想,打算去看看小學班主任,幾經輾轉在另外一所小學見到了她。幾天之后我聯系到了一兩個同學,他們正在準備同學聚會。八年里杳無音訊的家伙突然回來了,大家都很激動,我猛然想起了鵬鵬。我腦海里他的樣貌還停留在六年級最后一天鋪天蓋地的陽光里,沒有一丁點兒更新。
陽光依舊從高高的天頂降下把世界打亮,和幾千個晝夜之前沒什么兩樣。文藝路已是另一派光景。招魂幡一樣漫天飄舞的窗簾布把它們驕傲的色彩和婀娜的身段藏入室內;推車騎車的小販們帶著他們的糖葫蘆香米糕竹筒粽子走進黃昏再沒有回來;街邊蹲坐的工人望著春秋更迭知道自己與這時代格格不入取下耳朵上的一根紙煙用舌尖舔一舔十分知趣又有些尷尬地一笑拿著泥抹子和榔頭悄悄走開了。一兩個老人在躺椅上打盹,陽光陷入入老人手上八年前的深沉溝壑里,他們太老了,老得好像連時間也拿他們沒辦法。轉過街角,樹蔭正濃處有溫暖的聲音輕吻耳膜,回頭望去并沒有人在叢中笑。
同學們的樣貌大都脫離了小學時候的“初稿”,時間描線荷爾蒙上色青春一下子跳躍在紙上。鵬鵬是個例外,好像有一雙大手為了圖省事,憑空一劃把他從頭發尖到腳后跟全部選定拖著一個角把整個人按比例放大,除此以外再無變化。他的白襯衣不比小學時候干凈多少,黑皮鞋的前頭貓胡子似的擦著兩道泥痕。
他就坐在我斜對面,忙著點菜叫服務員倒水。聽老師說這次聚會的發起者正是鵬鵬。我老鼠一樣地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詢問有關過去八年的一切事情,各種畫面聲音人名地名在我腦中此起彼伏造成擁堵。突然鵬鵬說話了。
“同學們,朋友們,”他的嗓音粗了些,學生腔和字與字之間的停頓和六年級的那個早上卻似乎沒有任何區別。“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今天是我們相會的日子!我們有的上大學,有的工作了,林老師也結婚了。以前你們有些人欺負我,但是我們還是好朋友。大家今天都要吃飽,玩好,我祝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他把手里那張皺巴巴的發言稿塞回褲子口袋。
再沒有海浪一樣的笑聲。所有人鼓著掌,老師說“看看我們崔鵬確實長大了。”
我抿緊嘴角,兩只手把屁股底下椅子上的襯布抓起了五十層褶子,左心房右心室擰在一起扭轉出兩百匹馬力。我終于沒有哭。彼時彼刻我像一個禁閉已久從未執行的死刑犯人聽到黎明時分赦免的消息從馬背上傳來,像一個打家劫舍惡貫滿盈的江洋大盜在佛前滾鞍下馬。
我沒有作惡。我沒有,作惡。我,沒有作惡。我心里經文一樣默誦這幾個字,窮盡了標點符號的排列組合,終于感到一絲寬慰。
鵬鵬告訴我他在一所警官學校學習,再過幾個月就去派出所實習,轉正的希望不小。他說他爸爸在年前一次車禍中去世,家里差不多只剩他一個。他在警校談了個女朋友,長得很漂亮穿上警服神氣得不得了,下次讓我看照片。聚會結束大家打著飽嗝不能就晚上的娛樂活動達成一致,鵬鵬說他還要值班得先走了。他要了個塑料袋,把桌上的湯紅菜綠一股腦倒進去,說是要喂他的警犬。我對他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他說以后咱們常聯系。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人縮在一個棋牌室里,把聚會的氣氛茍延殘喘往夜里延續。曹操劉備一干人等被人們累在桌上攥在手里,各種陌生術語和熟悉成語在濃重的煙味里混為一談。我干脆不會玩,于是逮住機會抓一個玩累了正猛抽煙的家伙到窗戶跟前聊天。我不由自主說起鵬鵬。
“你咋在國外吃漢堡薯條吃傻了?”他對我言語中流露出的欣慰大惑不解。
“啊?”我的困惑不亞于他。
“那都是編的!我們給警校打過電話,人家說根本沒聽過這人!”
“那照片……?”
“你不信自己上網看去,他所有在警校的照片要么只有他一個人,要么只有別人沒他。我估計他的警服都是隨便從哪借來的。”
“女朋友……?“
他笑得嗆住了,哇地吐出一大團煙霧。“他都是從別人空間里復制的圖片,說是他女朋友,為這事人家還舉報過他。”
“他給我說他爸去世了。這不會是假的吧?”
“放他的屁!翟大個兒上周還在院子門口見他爸了。你都不想想。你家喂警犬用蕨根粉條和麻婆豆腐?崔總么,能編得很!”他滅了煙向背后的桌子走去。
我回到家里時不像是從同學聚會出來,而像是剛剛在一系列酷刑后幸存下來。我進入他的空間,一個叫“女朋友”的相冊里有十幾張女孩子的照片,每張都不一樣,大概有四五張穿警服的。底下的留言欄里第一條寫著“我警告你,你趕快把我照片刪掉,我都不認識你。”
我一下愣住,腦子爆炸了,但悄無聲響。
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鵬鵬突然通知所有人他要結婚了。即使這消息突如其來讓人不免心生懷疑但包括老師在內的多數人還是準備參加。我因為時間關系沒辦法去,但仍然急切地向周圍打聽。
“婚禮”當天的情形如下:人們按照鵬鵬的指示在一家飯店門口集合,被告知當天根本沒有婚宴,傻等半小時后鵬鵬打來電話說抱歉通知錯了地方他已經租好面包車來接大家,從此再無音訊,有好幾個已經工作的人專門請了假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問過幾個同學這是不是鵬鵬積累已久的報復?他們并不這么認為。那為什么呢?他們撇撇嘴,“可能還是傻吧。”
這便是我能想起來的所有關于鵬鵬的故事。正如你所看到的,那些久遠的回憶占了巨大的分量,而距離現在近一些的事情,雖然在細節上不占上風,但確實讓我腦海里曾經一度由模糊變得清楚的鵬鵬的樣子再一次顯得朦朧復雜。我原以為我從這個方塊字壘起來的迷宮里走出來時會得到一個起碼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但看樣子這是辦不到了。
我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現出鵬鵬遭受欺負的模樣,他的衣服上滿是鞋印、污泥。他孤零零地長久地站在一間教室的中央,撅著嘴,鼻涕正不急不緩地流下來。在另一間屋子里,那個被按比例放大的他也站在中央,但他的臉上一片模糊,我急切地往近處湊,毫無幫助。別人我管不著,但我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也許還有那些沒做過的事,沒說過的話)卻總讓我相信我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過程里起了某種不可逆反的作用。
我作惡了嗎?我沒作惡嗎?我作惡了嗎?我沒作惡嗎?夜空里的鐘擺來回晃著,輕輕碰觸我腦子里空間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