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有一片海,它是深藍的、冷寂的和深沉的。
我的母親也有一片海,它是粉色的、熱烈的和明亮的。
我的哥哥也有一片海,它是金色的、歡快的和跳躍的。
但,我沒有海。我甚至連一滴海水都沒有。我,很悲傷。
我的父親、母親、哥哥和我說:“不用擔心,你會有的,你會有屬于你的一片海的?!钡业攘撕镁煤镁茫鹊轿彝浟藭r間,連星星都已經枯萎,我還是沒有等到我的那片海。我覺得,他們在騙我。
我去質問他們,但他們仍說:“不用擔心,你會有的,你會有屬于你的一片海的。”
于是我又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這次我等了更久更久,等到逝者從地下復蘇,等到宙斯從神座上跌下,等到金羊毛失去了顏色,等到海倫哭泣,等到人魚失聲。我等了一個又一個輪回,山河輪轉,??菔癄€。
但,我仍然沒有海,沒有屬于我的那片海。
我憤怒了,我焦慮了。我尖叫著,我哭泣著,我不安著。
但我的父親、母親、哥哥仍對我說:“不用擔心,你會有的,你會有屬于你的一片海的?!?/p>
于是,我決定出去走走,我決定去看看別人的海。我抖落身上的灰塵,拔掉纏住我的腳的藤蔓,開始了漫長的漫長的旅程。
我一直向東,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趟過姬水,翻過岐山,游過大澤……
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或弱小,他們或強大,他們或命如蜉蝣,他們或主掌生死,他們各式各樣,他們奇形怪狀。但他們,都有海,都有自己的一片海。
“為什么我沒有海!為什么我是干涸的!”我沖到世界的最東方,站在深淵之邊,向偉大的神咆哮。
偉大的神站在我的面前,低垂著眼,長長的白色的胡子將我我捧起。
“孩子,你會有的,你會有屬于你的一片海的。”偉大的神說。
“我的父親、母親、哥哥也都這么說,但我等了好久好久,就算等到我的身上長滿了苔蘚,藤蔓將我的雙腿纏住,精衛在我的身上堆滿了石子,我還是沒有海!我還是沒有我的海!”我顫抖著捂住臉,跪在偉大的神的目光里,痛苦的聲音從我的指縫溢出。
偉大的神沉默了,他將我輕輕放下,長長的白色的胡子拂過我的臉頰,擦干了我的眼淚。
“孩子,既然如此,你向南走,一直走,不要回頭,等你看到了一間有著紅色尖頂、尖頂上有一只有著紅色眼睛的烏鴉時,你或許就會找到你的海了?!眰ゴ蟮纳裾f。
我抬起臉,不確定的問偉大的神:“是嗎?是真的嗎?”
偉大的神沉默了一會?!昂⒆?,世間從來沒有確定的事,你只有去到哪里,你才能找到你的答案?!?/p>
偉大的神的聲音在深淵間回蕩,從深淵之下涌上來的霧氣將偉大的神的的身影掩埋。
我從地上起身,踉蹌著、懷著最后一絲的希望,踏上了南去的路。
我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仿佛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就在我快要絕望,就在我快要放棄這一切,用手中的刀滑過我的咽喉時,我看見了。
那個尖頂的房子,那只紅眼的烏鴉。
它們就在路的盡頭,它們就在草原之上,它們就在一切的希望之前。
我顫抖著走近它們,腳步踉蹌。房頂上的烏鴉歪著頭,紅寶石般的眼睛好奇的看著我;房子的門開著,只有一層紗窗垂在門后,若有若無的香氣歡迎這我。那是蛋糕的甜,那是曲奇的香,那是希望,那是偉大的神的指引。
我踏上臺階,一階、兩階、三階、四階、五階。整整五階的臺階,我走的忐忑、我走的沉重、我走的不安。
我抬腳,跨進門框,風突然從身后吹過來,吹開了白色的紗窗,房子里就在瞬間內灌滿了陽光。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一個女孩,一個皮膚白的幾乎透明的女孩,她有著長長的黑發,纖細的手指,她有陽光,她有雨露,她有一切,但又好像一無所有。
我愣愣的走到她前面的桌子邊,在她的對面坐下。
“你知道,我的海在哪里嗎?”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低著頭盯著桌面出神。
我也沉默下來,不再言語,陪著她盯著桌面出神。
風在窗外跑來跑去,草原上的草被風吹的伏在地上,白色的蒲公英隨著風的腳步飛向遙遠的天空,偶爾有兩只不知名的鳥兒滑過藍的澄澈的天空。
“你的海在我心里。”她說。
“是嗎?”我說。
“是的?!彼稹?/p>
接著,是一段長的令人發慌的沉默。
“那么,你想要屬于你自己的海嗎?”她問。
“是的?!蔽掖稹?/p>
緊接著,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房里的氣氛沉下來,窗外的風也停住了腳步,只有房里甜香的味道在四周蔓延。
房頂上的烏鴉突然叫了一聲,撲著翅膀飛走了。
“那么,就殺了我吧?!彼ь^,明亮的眼睛看向我,同時推過來一把手柄上雕著精細花紋的小刀。
我也抬頭看向她,張嘴想要說什么,但發不出一個音節。
我接過小刀,起身擁抱了她,像抱著個易碎的娃娃。
窗外,風又吹了起來,白色的門簾像海浪般起伏,在陽光中閃閃發著光。
我和她一起倒在地板上,陽光在我們的身上旋轉著跳躍,紅色的溪流從她的身下流出,沿著木質地板的縫隙流走,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
我睡著了。
我可能睡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當我睜開眼的那一刻,滿世界都是藍色的。那是海水。
我像嬰兒在母親的子宮般在海里縮緊身子,頭發在海里披散開,呼出的氣體在水里聚成一個泡泡,悠悠的浮向水面。照進海里的陽光被海水扭曲,在我的身上映出奇怪的光斑。
這是我的海,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海,也只有我一個人的海。
我泡在屬于我的海水里,泡在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海里,泡在只有我一個人的海里,沉沉的睡了過去。
而在夢里,她正向我游來,長長的黑發像水藻般散開,白色的裙子緊緊的貼在身上。
她,來到了我的身邊。
她,抱緊了我。
我有一片海,一片只屬于我自己的海。它是湛藍的,純凈的,它是我的。
它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