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大手向上看去,眼前俯著一瘦削但硬朗的漢子,即便逆光,唐雯也認出來者是忠叔。
忠叔在唐雯身旁蹲下,從上衣口袋取出香煙,抽出一支沖著月光點燃:“人死有命,誰都逃不過的,你也別太難受?!?/p>
你怎么來了?”唐雯拿手背拭著腮邊的淚水。
來看看你?!敝沂逦艘豢跓?,灰白的霧氣隨著話語從口中噴薄而出,“從后半晌開始就見不到人,手機也關了,店里也沒影,你說,叫人怎么放心得下呀?”
唐雯本能嘟噥了一句:“我都24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p>
忠叔側臉望了唐雯一眼,似乎剛剛發現,昔日的小屁孩已經成長為一個英氣勃勃的男子漢了,他伸出一只手,半帶慈愛半帶戲謔地在對方頭上胡擼了一下:“你個臭小子,我才懶得操這份心呢?!?/p>
唐雯知道忠叔指的是梁夢媛,遂對自己的任性感到幾分懊悔。
電話都快把我打爆了,趕緊給人家回一個?!敝沂暹f過自己的手機。
唐雯沒有接,從衣兜摸出自己的手機,按下側面的電源鍵。
忠叔連抽幾口香煙,可能力道有點猛,濃煙竄進氣管引發一連串的咳嗽,再次開口時,他的話變得有些語重心長:“唐雯啊,干爹是你唯一的親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從3歲起,他就從孤兒院把我領回來,一口米一菜慢慢撫養成人。干爹這一走,唐家就剩下咱們倆相依為命了。你喊我忠叔,我也算是你唯一健在的長輩,既然如此,我就倚老賣老說幾句,有些話講得不到位你也甭不愛聽。”
唐雯本來要給梁夢媛回電話來著,聽忠叔這么一說,又把手機放下了。
忠叔繼續道:“可能干爹覺得你還是個孩子,所以有些話從不曾跟你說過。但在我跟前,他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你的期待。畢竟你是他嫡親的孫子,是唐家唯一的繼承人,而遇寶齋傾注了他幾乎全部的心血,這份基業需要有人繼承并發揚光大。唐雯啊,我知道你其實很喜歡這一行,之所以不入手主要是顧忌你媽生前的反對,可你有沒有想過,遇寶齋一旦落入他人之手或者就此荒廢,你爺爺在天之靈是無法安息的?!?/p>
我知道你是個孝順、聽話的孩子,但忠叔也想告訴你,人生的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而非別人的指指點點。你爺爺讓你讀大學其實也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尊重你媽臨終的遺愿。結果呢,白白浪費四年青春,你不是也沒找到合適工作嗎?你媽的話,說好聽了是孟母教子,說難聽了那是婦人之見。經商怎么了,經商一樣有出息!瞧瞧人家仁九爺,初中沒畢業就經商,現在呢,名牌大學的學生還不是孫子般被人家使來喚去嗎?”
忠叔說這么多,總結起來其實也就兩句話:年輕人不僅要有孝心,更要有野心,不僅懂得善良,更要學會霸道;只有認清自己的使命,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才能為所當為、問心無愧。這幾天我可以先在遇寶齋照看著,希望干爹的后事辦完之后,你能出現在鋪子里?!?/p>
難為忠叔搜腸刮肚講出這么一大段文縐縐的話,而且并非全無道理。唐雯其間還想在某些問題上辯駁兩句,聽到最后便只剩下感動了,末了他使勁點了兩下頭:“我知道了,謝謝忠叔?!?/p>
盯著唐雯,忠叔對于前者的爽快接受看不出是歡欣還是意外,他把煙屁股在地上擰滅,再次拍了拍唐雯的肩膀準備起身。
對了忠叔?!碧砌┙凶Ψ剑澳隳俏环ㄡt朋友那邊有什么反饋么?”
哦,半個多鐘頭前他給我來過電話,說他在玉蟾眼部提取的粉末是從蟾體流出來、經風化后干涸的積液,但具體成分暫時還不清楚,需要把樣品送到省專業的檢驗中心,兩周內出結果?!敝沂鍥]有起身,也沒有再蹲回去,而是扶著膝蓋活動有些發麻的雙腿,“今天光顧著忙忘了問你,姓劉的老太太那邊有線索嗎?”
唐雯搖搖頭:“我們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p>
死了?”忠叔停下動作,“怎么死的?”
法醫勘驗的結果,也是心肌梗塞。邪門兒的是,其死相跟爺爺一模一樣?!碧砌┱f。
忠叔驚得半晌沒說話,唐雯也未再開口,兩人凝滯不動如同風中的雕塑。半分鐘后,忠叔打破沉默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先把爺爺的喪事辦了再說。”唐雯垂下腦袋,兩手順著臉面往上滑進蓬松的頭發里。
然后呢?”
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爺爺被人所害,但我肯定,爺爺包括劉老太太的死必然跟那只玉蟾有干系,這件事還要再查,不管多難都要把它弄清楚?!?/p>
忠叔扶著膝蓋默默點了點頭。
忠叔。”唐雯忽然抬起腦袋,他的頭發刺猬般四下爆豎,講出的話更是如同炸雷在耳畔轟然裂響,“我懷疑有人拿玉蟾設了個局,包括爺爺和劉老太太在內,我們所有人都被牽進了這個局里?!?/p>
你是說,有人設套讓我們往里鉆?”忠叔聽得一愣一愣的,“干爹向來和氣生財,跟任何人都無冤無仇,誰會算計我們呢?再說,就算是要算計,也犯不著用這么一只價值不菲的玉蟾來做誘餌吧,這本錢也忒太了些?!?/p>
那只能說明,對手的胃口和目標更大,大到超乎我們想象。”唐雯只顧照著自己邏輯講下去,“不僅如此,我還覺得,爺爺臨死前可能已經識破了這個圈套?!?/p>
瞠目結舌之后,忠叔終于反應過來,他搖著頭給出否定的看法:“不會的!干爹何等精明,如果知道是圈套,怎么還會故意往里鉆呢!”
究竟為何,唐雯也講不上來,這只是他的一種直覺。
見唐雯不停搔著腦袋,忠叔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先別想那么多了,早點下去睡吧。干爹在業界是個有頭臉的人物,這幾天的吊客肯定不少,你還得在殯儀館應承著?!?/p>
唐雯點點頭,扶著椅子緩緩起身。
不遠處的女兒墻邊,那只巨大的“蝙蝠”悄悄探出頭,目送二人下樓之后,它縱身返向大樹,然后溜著樹干滑至地面,轉瞬消失在街巷盡頭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