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叔叔布爾是一位夏日夢想家。
他是那么喜歡夏天,喜歡到不論在夏天做什么都覺得是一種浪費。
當然,這其中不包括他為孩子們講自己編的故事。可以這么說,他是靠著每天晚上為我和小伙伴講有趣故事,才心安理得度過每年夏天。否則,他一定會幸福到無所事事、快樂到與夏天共存亡。
叔叔的夏日夢想就是講述美妙故事的夢想。
一個暑氣未消的黃昏,我練完今日份的毛筆字,偷偷溜進叔叔家。
他身穿夏威夷圖案大褲衩,光膀子套件曾經是白色的背心,正趴在書桌上編寫新故事。
他兩只耳朵各夾三支圓珠筆,面前放著半臂高的稿紙。他手邊擺著塊咬過一口的面包,面包上殘留著蘸過的墨水。而緊靠墨水瓶的牛奶瓶卻忘記開蓋。眼前場景我在書中似曾相識。
“原來是東東。嗯。在床上稍坐片刻,等我寫完這關鍵段落。”布爾叔叔簡單招呼一句,繼續(xù)放手書寫。
我躡手躡腳靠過來,將頭伸到他肩膀空檔,細瞧故事內容。
這是一篇科幻題材的童話。剛好寫到王子發(fā)明了一艘宇宙飛船,準備前往外星球探險,公主前來給他送別。二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經歷生離死別。
我多么渴望知道下文,于是用力拍打他肩膀,催促道:“急死我啦!我的好叔叔,你倒是快寫啊!”
叔叔扭回頭抬眼望向我,他滿面淚水。
我震驚地縮回手,顫抖著問道:“又不是寫切洋蔥情節(jié),你,你怎么流淚了?”
叔叔嘴里囁嚅:“哦。”然后扭回頭去。
我突然想起什么,繼續(xù)發(fā)問:“叔叔,這篇童話里的王子會不會就是你啊?那公主又是誰?”
他沒有回答。
但我發(fā)誓定會想盡辦法,讓他親口告訴我答案!
2、
一星期后,我們新城開始流行某種神秘的傳。染。病。它依靠眼淚傳。播。患病者淚水中的病。原。體飄浮在空氣中,任何流淚者的眼睛接觸空氣中的病。原。體后,便會患病。
布爾叔叔已經確。診,被居。家。隔。離。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一個孩子對叔叔的關心。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對叔叔隱秘過去的好奇心。沒有。當然,除了我爸媽。
不過,今天下午爸媽不在家。
我身披雨衣,用帽兜遮住臉,像個蒙面?zhèn)b客般離開家門。我避開路人眼目,從某個建筑快速移動到下個建筑,最終闖入布爾叔叔家。
叔叔躺在床上,蓋著五層厚被子還全身發(fā)冷,上下門牙不停打戰(zhàn),磕磕作響。
他的臉至少蒼老了三十歲。
我撲到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的喊道:“叔叔,我的好叔叔,幾天不見你怎么變成這樣!”
叔叔用力抽回他的手,整個身體顫抖著往后靠,然后突然背過身去,面朝墻壁。
我愣住了。
他冷冷的聲音傳來:“你來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回去。”
“叔叔……”我低下頭,委屈地直掉眼淚,哽咽道:“連你都不理我……”
這時他甕聲甕氣的聲音傳過來。他一定是捂著臉在說話,但可以聽出語調溫和許多:“別哭,會被傳染的。我怎么舍得不理你,以后還想給你講很多很多的故事……只是別靠太近,會被傳染。”
我倆沉默片刻。
我忽然發(fā)現他被子下露出畫框一角。那好像是一幅年輕女孩肖像畫。
叔叔翻身仰面躺好后,徐徐開口:“上次見面你猜到王子是我的化身,現在我來告訴你公主是誰。”
他溫柔的抽出那幅水彩畫,將其鄭重其事地遞到我手中。
3、
一位身穿天藍色連衣裙,長發(fā)披肩的美麗女孩在畫框中望著我。
布爾叔叔蒼白的臉第一次顯露微笑:“她的名字叫夏心柔。她是我的青梅、我的無猜。
上大學時我們相愛了。愛的驚天地泣鬼神。
那年的夏天,最燦爛的陽光是她的微笑。最蔚藍的天空是她連衣裙的純美。中文系的她天天編故事,讀給我聽。美術系的我每星期為她畫張水彩像。”
我撓撓頭,焦急說道:“我在等你說‘但是’、‘突然’。叔叔,你每次講故事說到‘但是、突然’,才算講到精彩地方啊。”
叔叔苦笑:“好吧。就如你,唉,所愿。
但是,后來我竟然愛上畫中的夏心柔,更勝過愛生活中的夏心柔!
突然,畢業(yè)來臨,我再回頭找她,她早已黯然離去……”
話音剛落,布爾叔叔猛然掙扎坐起,搶過畫框,抽出畫像,將其反轉后塞入畫框。
他放下水彩畫,緊緊抓住我的手,并投來凝視目光:“東東,叔叔拜托你,請讓我在生命最后幾天和夏心柔再見一面,再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秒。我不能只活在對她畫像的回憶中。”
4、
為了實現叔叔的心愿,我發(fā)誓要拼盡全力。
首先自己將小伙伴們召集起來,共同手寫一百份尋人啟事(其中包含電話號碼。也說明,尋人是叔叔患病后的唯一心愿)。我們深夜行動,四處跑竄,將啟事貼滿新城大街小巷每個電線桿。甚至城。管。局。門前的電桿。
然后,我讓街坊四鄰家的狗狗貓貓認準夏姑娘畫像。一聲令下,它們紛紛飛奔而去,滿城尋人。
最后,我前往花鳥魚市場,教會每只鸚鵡呼喊夏心柔的名字和叔叔家庭地址。保證姑娘路經此地,定會不虛此行。
一個星期過去,沒有任何后續(xù)消息。
兩星期過去,我收到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夏心柔女士。問清我叔叔地址后便掛斷電話。
三天后的黃昏時分,美麗的夏心柔敲開了叔叔家大門。
5、
“請,請進。”聽到敲門聲,叔叔虛弱的回應道。他從床上緩緩坐起身,面朝大門。
木門開了。一位身穿天藍色連衣裙,長發(fā)披肩,臉上蒙著面紗的女子走進來。
布爾叔叔眼睛忽然閃閃發(fā)亮:“是你嗎?親愛的,親愛的心柔?”
美麗女子點點頭。
叔叔眼中蓄滿的淚水,頃刻間,漫溢而出。
他一層層揭開覆蓋的被子,將雙腿挪下床,隨后,全身仿佛通電般,突然一下站起。
他張開雙臂,口中想說什么卻哽咽的半個字也說不出,只有雙腳繼續(xù)向前堅定挪動。
美麗女子見他迎面走來,卻將身體不自然扭動,向后倒退兩步。
叔叔一把抱住對方。對方轟然坍塌。
從塌陷的連衣裙中鉆出三位孩子,其中一個是我。掉落身旁的還有一頭假發(fā)、一張面紗、一對很大的手套和高跟鞋。
“叔叔,我們不是存心騙你。只想讓你高興,你快笑笑么。”我小聲說。
叔叔蹲在我面前,臉上難掩失落表情。但他還是苦笑道:“其實,我對你們的尋找,已經不抱希望。失散十年的她怎么可能出現在我面前。除非出現奇跡……”
就在這時,剛才隨手關閉的大門,再次響起敲門聲。
6、
一位長著翅膀的美麗天使推門走進來。
我伸手揉揉眼睛再看,發(fā)現原來看錯了。走過來的是位穿著純白色護士服的“白衣天使”。她的背后不是翅膀,而是背著兩個醫(yī)藥用品包。
她的臉是那么熟悉,因為我曾看過那么多次水彩畫像。
此時的夏心柔,眼中淚水已經悄然滑落。她快步走來,扶起我叔叔,二人無聲的擁抱著。他們的淚水糾纏在一起。
二人手拉手坐到桌前兩個木椅上。
叔叔驚訝的開口道:“我是不是產生錯覺了?現在我感覺自己身體狀況瞬間好轉不少。奇妙的感覺。”
我們幾個孩子在旁邊說:“叔叔病糊涂了吧?”
夏心柔抹去眼角淚滴,微笑的望著布爾叔叔:“布爾啊布爾,你的感覺不會錯。
我體內已經注射了病。毒。抗。體。剛才我倆眼淚混合時,病。毒。抗。體已經從我眼中進入你的眼中。所以,你此刻病情確實正在快速痊愈。
當然,我現在還要給你打一針病。毒。抗。體。以做到萬無一失。”
“啊!我,我,我這輩子最怕打針啦!不要啊!”叔叔哀嚎。
整個房間傳出陣陣笑聲。
從此以后,叔叔的故事聽眾中,又多了一位。
她的名字叫,夏心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