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園】
我不是個常做夢的人，但卻意外地喜歡夢境中那些有趣的光怪陸離。
記得很清楚的是，少時曾看過三島由紀夫的一本著名小說，書籍名為《春雪》。男主有一本記錄夢境的筆記，記錄著那些看似沒甚意義可言的瑣碎事情。
有人說，小孩子是最擅于模仿的。那時我也覺得十分有趣，因而也就像模像樣的精心買了一本包裝封皮都十分精致好看的筆記本，開始將每一個夢與幻境墜入筆中的文字間。
“夢境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為什么就算再怎么離奇的事情，在那個世界的彼端，都不會產生強烈的違和感，反而讓人習以為常，沒甚奇怪之處。”
在一堂又一堂無趣的高中課程中，望著南窗外的湛藍蒼穹，我將這個問題寫在了筆記上。
夢是極易消逝的，如若不在清醒與朦朧的擺鐘間將其穩穩抓住，它即會悄然從回憶的海洋中游走。事后即或極力想要挽回，卻也只是徒勞。
從這種角度來看的話，所謂的夢，也是有著一種相當任性且傲慢的性格。你若不愿留住，它便仿似浪蕩的俠客，仗劍漫游天涯，猶如沿岸之上的斯夫，一去不再復返。
少年的心是不甘于沉寂與靜默的，一切天馬行空的奇思與怪想都像極了夜空之上的爍爍繁星。或許，現實的沉悶反而提供了極佳的素材，讓他得以將其加工，放置在夢中。
而夢，恰好是這么一個容許少年去書寫與涂鴉各類美妙思想的世界。
為了上課消閑，我將這本筆記帶到了學校中。不知不覺間，我的后排似乎發覺了這么一回事。
“吶，看你整天抱著一個小本子，又不像是上課筆記。里邊一定寫著有趣的東西吧。”
“你覺得夢有趣嗎？你如果覺得有趣的話，那這就是一本有趣的書。”
后排是一個內向的女孩，平時鮮少與人交流。課間亦不喜與人聊天嘮嗑，常常看著一本又一本書籍。也是這個緣故，我也跟她借過不少的課外書。
現在想想，與其說她對周遭的事物提不起興趣，毋寧說是書海的奇妙讓她流連忘返，忘卻了現實的繁雜。
“你說夢嗎？夢當然是個有趣的東西。我昨晚才做了一個夢哩，我想你肯定有興趣聽。”
她仿佛像是找到了知己般，我從未見過她這般開心。我很認真地聽完了她所說的夢。那的確是個有趣得打緊的奇妙夢旅。
由于時間太過久遠，雖說她描繪的夢境很清晰，但具體的對話我卻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我想，用轉述的方式，或許會更好些：
那是一個水霧溟濛的雨天，春季的潮濕使得泥土與芳香都混雜一起，繼而朝著旅人的臉頰撲面而去。
天空颯颯墜灑著柳絮般密集卻又柔和的碎雨，老舊的石板橋上寂寥靜謐，徒有少女一人。
石階上的青苔由于雨水的沖刷而格外嫩綠清新，少女心想：如若著一襲白衣從此處經過，青苔必然會調皮地一躍而起，粘附在衣擺處，不愿離開吧。
石階是很單調無奇的景致，她一直這么認為。但是在水霧的模糊濾鏡之下，那點點嫩綠反而得到了升華，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美艷。
她很想手中有著一部照相機，能拍下這雖則平淡，卻的確觸動到她的無用之美。
煙水如畫，石橋泛清，少女就這般細細品味著這江南的水色雨景，像極了流連忘返的易安居士，沉醉之余，忘了歸路。
這時，一陣富有節奏感的木屐聲響碾碎了這靜寂的氛圍。
一個沒有持傘的老翁悠然行走在橋上，那神情全然沒有絲毫躲雨的念頭，反而有些許怡然樂于其間。任憑雨水濕透衣衫與長發，像極了國文教材書中的隨性隱士。
少女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住了，并情不自禁將走到其身旁，用傘替他遮住雨水。
就這般并排走了大半，老翁才慢慢睜開了微閉的雙眼，仿似才發現這么一回事的樣子。少女看著他那無憂無慮的神情，發現他并不像看起來那般顯老，只是疏于打理著裝而已。
“為什么要替我撐傘呢？”
“淋雨不是會感冒的嗎？”
“比起感冒，像這樣的雨天，我覺得更難得呢。如若因為怕感冒就錯過了這般的雨景，那該多讓人懊悔呀。”
他停下了步伐，默然站在橋欄處，極目遠眺那為水幕所輕抹遮掩的綠柳林海。
少女也順著他的眼光望了過去。始初覺得平平無奇，但發現老翁的雙目仍舊盯著那兒，因而又耐住性子，繼續望著那片煙霧縈繞的綠野彼岸。
不久，她發現在那平淡的景致下，似乎也有種難以言說的美學存在著。
“呀，就像剛才那個石階……”
當少女驀然回首時，那人已然下了橋。徒留一陣漸行漸遠的木屐碎步聲。
“不撐傘的雨天，一定很不舒服吧？為什么不試一下呢？”
油紙傘墜入了湖面，猶如一葉扁舟般優哉游哉地游蕩在水上，仿佛順著流水，江海將會是它的余生。
雨水墜落在水面的樣子多好看，就像每一個恰到好處的鋼琴音符被按壓得當，繼而發出的悅耳回音般。
煙水橋上，雨中人，空自賞。
真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夢呀。可也挺有趣的，聽你慢悠悠地說，仿佛也跟你一塊兒在夢里淋雨一樣。”
“可惜的是，這樣的夢，僅此一次。不然，下回可得在夢里邀請你一起來淋雨。”
迄今到此，我忘卻了許多匆匆過客的容顏，卻唯獨難以在記憶中抹去少女那微笑的剎那。
每當想起這么一件事，腦海就會不由回想起：水色的江南岸，她佇立在雨中的石板橋上，靜默看著世事變遷，任由春雨浸濕她的心靈。
后來我們又各自給雙方講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往夢，在現實中遇到跟夢沾邊的事物也自然而然地會心一笑。
不久之后即是高三的最后一學期，臨近高考，大家都在各自備戰，她也因為家庭壓力而認真溫習著，雙方的接觸也就隨之減少了。
我則一如以往不在乎的態度不管不顧，一味看著喜歡的書，晨間還有閑暇去爬山品茶。
印象中少女曾說了這么一句話，是在臨考的前夕，我的耳畔至今不時縈繞著：
“像你這樣爛漫的性格，一定很適合淋雨。只可惜，要是在夢里還好，現實我真的沒有勇氣面對那片雨幕，扔下雨傘。有緣的話，一定要一起淋下雨呀。”
我已然許久沒曾跟她聯系，或許說怕與她聯系。
每當雨天時分，我便會倚靠在窗旁，看著遠邊被雨水煙霧包裹的景致。偶爾閉上雙眼，只是純粹地聽著雨聲，我就會很自然地回到那個石板橋上的雨夢。
有一次我真的在聽雨過程中，迷迷糊糊睡倒在了窗臺上。巧合的是，那一次也的確做了一個難忘的夢。
在那夢中，我找到了雨水墜染的江南，找到了那條石板橋路，卻再也尋覓不到少女的身影。
初載《聞溪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