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Boum (五)

買完食材再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半了,內田以三森是客人為由,堅持自己下廚。

三森在廚房門邊站了一會,盯著內田嫻熟的動作瞧了好一陣子,實在沒有發現什么特別需要自己幫忙的地方。扭扭捏捏半天,也不愿意自己一個人去客廳休息——確實也沒有什么好休息的,沙發上還趴著一只不太待見自己的花斑貓——索性還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切菜下鍋,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內田怎么會不知道三森一直在身后瞧著,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乍一被那種堪稱仔細得過分熱情的視線盯著,怎么也是不太自在的。

闔上電飯煲的蓋子,她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一邊反手解著圍裙帶子,一邊回頭。

“三森老師......是餓了嗎?”

三森眨眨眼,乍然回過神來,“啊?喔,也不是很餓,午飯吃了不少呢,怎么忽然這么問?飯還要做很久嗎?”

內田被她這一句可稱純真無邪的答語堵得說不出話來,大概也猜道了她只是不知道干什么才跟座門神似的杵在這里,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置,讓她繼續站在這里一直盯著自己也不好,可是又確實沒有什么事可以讓她做的。

“うっちー?怎么了?”三森被內田的沉默唬住,試探著問。

“......沒,”內田將解下的薄荷綠圍裙疊在臂彎,“飯已經快做好了,三森老師去客廳稍微等一下吧?”

“不去。”三森的拒絕斬釘截鐵,脫口而出,末了才發覺有些不妥,又補充道,“うっちー的貓......”

她一邊說,一邊下意識撫著左臉頰上的醫用止血貼。

內田怔了怔,這樣的三森倒是非常像那種因為害怕惡犬而執意躲在母親身后的小孩子。有些愧疚,但更多的卻是好笑,她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忍住快要漾出唇角的笑意。

“那只不是我的貓......不過,也差不多吧?”內田望著三森略有忌憚的樣子,噙著笑,“三森老師如果害怕的話,就留在這里吧,晚餐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只等飯熟了就好,那我就先去客廳休息一下。”

“誒,誒?”三森猛地抬起頭來,動作之迅疾差點碰倒門楣旁邊掛著的插花——花枝劇烈地顫了顫,三森捂住頭,“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內田點點頭,轉身,偷偷笑了。


餐桌一旁的雪白墻面上置懸著一盞黃銅包鑲的暖光燈,是常見的那種樣式,三森記得內田一直很喜歡微暗的暖黃光線。不同的是,墻面也同整個房子最初給三森的印象一樣——掛滿了紫金草、瓦葦、紙莎草、虎尾蘭等各式花草。朦朧的光線透過墻上掛飾著的花葉曲曲折折地落在餐桌之上,落在面前一言不發默默用飯的內田頭頂,恍恍然令三森覺得竟有些燭光晚餐的錯覺。內田依然較為隨意地挽著單股麻花發髻,有幾縷淺色發絲從細白的脖頸一路散落到肩窩處,好像呵著有些癢,又拿手去拂。

三森放下碗筷,從內袋拿出手機,按下了靜音鍵,假裝隨意地劃著,趁內田沒有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偷拍了一張。

收起手機,三森感覺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錯事,有些不自在,又有些羞愧地垂下頭,可是又想到反正她也不會是自己的,像私下的照片什么的,只會越來越少直至再也沒有,竟也覺得理直氣壯起來。

想著想著,又將手伸進了衣袋,手機薄而硬冷的邊緣正抵在手心。

“三森老師?”內田忽然開口,唬得三森手一松,剛剛拿起的手機啪嗒一聲掉在木質地面上。

“沒關系,沒關系。”不及內田說什么,三森已經自個心虛地擺著手,彎下腰拾起手機。

內田卻只是叫了三森一聲,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沉默了。

三森自顧自地想,該不會是偷拍被發現了,只是內田不好挑明,以這種方式提醒暗示自己收斂一點吧?這樣一想,頓覺得內田瞧自己的眼神都不對勁了。羞愧地低頭,三森直直盯著碗里的白米飯。

“三森老師?”內田再次開口喚道。

“嗯、嗯?”三森不敢直視她的雙眼,感覺自己已經被扔上了審判臺。

內田頓了頓,卻只是說道,“最近過得好嗎?”

這一問句怎么想也該是在重逢的當時說才顯得比較自然而合適,不知為何拖到了幾天后的現在,偏偏二人共用晚餐一直冷著場也尷尬,內田猶豫著,又有些羞澀。

“啊?”三森聞言抬頭,表情困惑,“什么?”

這下輪到內田困惑了,她回想了一下,實在不覺得自己剛剛那句話有什么令人覺得表意不明的可能,只得再次重復,“最近過得好嗎?”

“噢,”三森反應過來,“過得好的。”

“嗯......”內田應了一聲。

“うっちー過得怎么樣呢?”三森反問道。

“也挺好的。”

三森覺出內田應該并未發現自己不可告人的小動作,暗自松了一口氣。而另一邊的內田則再次為二人陷入冷場而尷尬。

“對了,うっちー。”三森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腦門。

“怎么?”內田抬頭,看著三森被自己拍得亂了的深棕色劉海——在暖黃燈光的照映下發間陰影漸次變換,又打在光潔的額頭與深眉之間。

“差點忘了給你說,”三森的上半身微微向前探了探,“要不要再次合作?”

內田一愣。合作?

只一小會她便反應過來三森說的合作是什么意思,習慣了這幾天的私下相處,差點忘了彼此的職業身份,三森是導演啊。

“是什么劇本?”

“唔、一言難盡,我回去把詳細的資料發給你吧。”三森皺著眉頭想著如何措辭形容,“不過,是愛情類的。”

“哦?”內田拿過放在手邊的玻璃水杯,淺淺啜飲了一口,饒有興趣地挑眉,等待著三森接下來的話。

“男主角的話,空丸那邊在聯系試鏡,我看過了劇本,覺得很適合うっちー,”提到非常熱愛的本職工作,三森原本掩在昏黃燈光下的眼眸也亮堂了起來,“沒記錯的話,うっちー還沒有演過純愛情類的題材吧?”

內田點點頭。

“所以對于うっちー來說也是一個挑戰,”三森笑得眉眼彎彎,“不過是你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那么我回去的時候立即把劇本給你,我們可以挑個時間再約出來細談。”

內田又喝了一口水,不置一詞。她本來想再考慮一下,然而三森過分熱情又期待的表現反而令人不好再說什么了。

“不過......”三森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皺眉,很沮喪的樣子,好像擔心著內田不愿意接受,“劇情要求會有一定程度的肢體接觸,不知道うっちー......”

“三森老師,”內田看穿了三森想要表達什么,忍俊不禁,“您忘了我是一名演員了嗎?這樣的事情也是專業素養的一部分吧?”

“......說的也是,”三森也笑了,但是眉頭依然蹙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猶豫著還是說了,“所以うっちー可能會把熒幕初吻......是嗎?”

“熒幕上的確是第一次呢。”內田點點頭。

這話是什么意思?三森驚訝地抬眼,仔仔細細審視著內田,似乎想要從她藏在光影下的表情里讀出什么深意出來。結果當然是令三森失望的,內田只是淡淡地、溫和地回望著自己,眼眸像是深邃的琥珀晶體,帶著一如既往的禮貌的疏離。在那樣的不可稱之為表情的表情里,三森讀不出任何特別的情緒。既無欣然喜悅之意,亦無緬懷追憶之思,她一向讀不懂她。

讀不懂她的表情,話卻還是讀得懂的,三森泄氣一般地后靠在椅背上,開始琢磨起剛剛那一句“熒幕上的確是第一次呢”的涵義。

言下之意,就是內田本人真實生活中還是有過接吻經歷吧?

三森愈想愈不是滋味,表情也不由自主變得奇怪起來。

“三森老師?”敏銳如內田,怎么可能察覺不到三森突如其來的變化。

“嗯?”三森應道,視線卻不由自主落在了內田的下唇上。唇色嫣然。

會是什么人,能和她......三森不禁開始在內心盤算其內田的年齡來,自己要比她大上差不多八歲的樣子,四舍五入就是一整個十歲,自然沒有機會參與她的青春——三森確確實實在腦中想象過內田的少女時代會是何種異彩紛呈。兩年前相遇之時,內田尚未滿二十,初吻與初戀最可能發生的年齡應該是十六歲吧?也不排除更早?但是以內田清冷的性格,也許會推遲兩年也有可能,那么是十八歲?

三森不禁感到絕望,即使是十八歲,那么在她十八歲到二十歲的兩年間,可以發生無數種她三森鈴子怎么想也想不到,也永遠無法追回的青春事件啊。

而那時,二十六歲的自己正是把全身心都投入在電影藝術中的時代,無心戀愛,無心享樂,就連德井等好友打趣她說再不戀愛就沒機會了時,自己還一板一眼地說并沒有考慮過這種事。

(“抱歉,三森老師,我還沒有考慮過這種事。”)

真是似曾相識的話啊,三森幾乎就恨不得自己能穿梭時空,回到過去,打那時的自己一個耳光,然后大喊一聲“你真的沒有機會了!”這樣的話。

“......森......三森老師?”那個熟悉的聲音隱隱約約回蕩在耳邊,三森回過神來,雙眼視焦重新聚攏,這才發現內田正站在面前,半彎下腰,有些擔心地看著自己。“您怎么了?”

“啊?沒什么......”三森難堪而生硬地回答道,內田靠得很近,熟悉的清雅香氣籠住自己——曾經會令三森感到分外安心的氣息,曾幾何時已經是胸口忽然緊窒的罪魁禍首了。即使如此,三森的視線依然無法從內田的唇瓣上移開,思緒亦無法從對她的初吻的妄想中撤離半分。

內田極愛飲水,剛剛一直放在手邊的水杯已經空了,三森看著她被水潤澤而顯得愈加豐盈的下唇,隨著說話的動作微微啟闔,有點像果凍,或者布丁一類的食物,倒是真的秀色可餐了,三森心酸地想著。

為什么當年自己不去找她呢?為什么偏偏自己不能參與她的青春哪怕一分呢?如果當時能有先見之能的話......三森滿腦子都是一些任性而孩子氣的想法,雖然知道那絕無可能。

正是知道那絕無可能,因此才生氣,對自己非常、非常生氣,且失望。

三十年來,三森一路順風順水,通過努力與實力接近著、實現了一個又一個少年夢想,可以說絕對沒有對自己失望過的經歷,她一直相信著自己的努力,相信著一定會有回報,無論是以何種形式。

然而內田卻一次又一次動搖著她業已形成的價值觀。

多可笑,那個人偏偏是自己最希望與之分享勝利、分享成功的心中之人。

想到這里,方才的戾氣忽而盡散,取而代之的是無可奈何的悲涼——恰好與這料峭春寒競相呼應了。

因為這世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可以有解答呢?

與三森相處日久,內田多少也對三森愛神游,而且表情總是藏不住心情的特質有所體會,乍然之下,她不太能明白三森忽如其來的失落原因為何,亦只是沉默。

“有酒嗎?”三森忽然開口。

“嗯?”內田以為自己聽錯了。

“如果是うっちー的話,應該在家里有準備酒吧?能給我一點嗎?”三森喪氣地說。

內田自然能察覺三森的消沉,也并未問為什么——她本不是刨根問底的性格,亦是出于對前輩的尊重。

“當然有的。”她說著,轉身往冰箱那邊走去。

三森接過內田遞來的啤酒瓶之時,注意到她手里還拿著另外一瓶。

“我酒量不太好,所以一瓶就夠了。”

不想內田卻笑了出聲,“我知道。”

“那為什么......”三森不解。

“我陪你喝吧。”內田伸手,將尚處在怔愣中的三森拉了起來,“去外面園子坐坐吧,空氣很好。”

三森恍恍惚惚跟著內田出了門,夜已經很深了,鄉下的路燈并不如城市那樣璀璨耀眼,只是遠遠地照著,乍一從室內出來,三森有些看不清楚腳下的路。

“這邊,仔細腳下。”內田輕輕柔柔的聲音響在前方。

三森一手握著冰涼的酒瓶——玻璃瓶面滲出細細的水珠來,一手被內田輕輕拉著,隨著她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坐在園中的長木椅上。一抬頭,明月正高高懸著。

三森總算是明白了內田為什么會想要再鄉下購置新房了,這樣的環境,的確是容易令人放松而心曠神怡,可以暫時忘卻很多很多煩惱。她盯著大大的圓圓的月亮,將啤酒送入口中。

酒液辛辣而刺激,但是也蕩著令人罷之不能的清苦香氣。

“一直很想解釋一件事。”身邊的內田緩聲說道。

“什么事?”三森沉浸在啤酒的苦澀芬芳中,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讓三森老師有這樣的錯覺了。”內田亦舉起酒瓶,非常豪爽——至少三森看來是這樣——地飲了一口,末了才朝三森虛敬了一下。

雙眼已然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內田皎潔的面容此刻清晰畢現,月光在她的側臉邊緣柔和地鍍上一層瑩瑩的清輝。

“雖然沒有正式地說過,那是因為一直不知道如何開口,”內田偏過頭,直視三森,“但是一直很想跟您說一聲謝謝。”

三森并不想在此時此刻聽到這樣的話,所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一直對能夠遇到您這件事,非常非常心存感恩,可以說沒有您的話,也不會有現在的內田彩。”可能是喝了幾口酒的緣故,也有可能是有些話壓在心中已久的緣故,內田看似并無停止之意。

“沒關系,那是你應得的,就算不是我,也一定會有別的人來發現你,鉆石即使埋在石頭里,依然是熠熠生輝的。”三森笑了笑,“月亮的清輝一照,你的光芒就會令萬物失色。”

內田臉微微紅了一下,真誠地說道,“那是因為月光借給她光輝。”

“月亮也借了太陽的光芒,”三森微微抬起身,細心地將內田散落在鬢邊的發絲撩回耳后,“哪有那么絕對的孰是孰非呢?鉆石本就是天選的寵兒。”

三森指尖不經意觸碰到臉頰的剎那,內田微不可覺地縮了縮,但是并沒有拒絕。

“你看,說著說著我也變成那種滿口諸神、天選之類的胡話了,”三森輕嘆道,“然而其實我并不信這些,我覺得事在人為。”

“我也是,”內田含笑,仿佛猶豫著什么,又咬了咬下唇,“因為既定的目標而不停努力,三森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吧?其實要說我的夢想就是,想成為您這樣的人。”

三森笑了,“如果你是說那種品質的話,其實うっちー本來就是的,或者說,別看我們如此天差地別,也許我們是同類人也說不定。”

內田點點頭,將手中的酒瓶傾過去,輕輕碰了碰三森手邊的啤酒,又是一口。

三森學著內田的樣子,也是一大口入腹,刺激得喉嚨生辣的疼。

二人再沒有說話,只是喝著酒,雖然當時說著酒量不好只喝一瓶,但期間三森倒回了屋內,又提了幾瓶出來。

內田自己倒是沒有問題,只是三森卻仿佛跟停不下來似的,一瓶接一瓶。

“三森老師?這樣喝真的沒問題嗎?”第一次見三森這樣喝酒,內田開始有些擔憂。

“唔、”三森咽下啤酒,溢出的一絲酒液染上唇邊,月光下顯得亮晶晶的,“沒事的。”

“......所以說,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讓三森老師有這樣的錯覺了。”內田語氣有些黯然,以為三森忽然反常的表現是因為那種不知何時傳出的自己討厭她的說法,“我......根本沒有討厭過您啊。”

三森愣住。

“從以前開始就是了,一直一直非常敬慕您,”內田輕輕嘆道,“可以說......”

“嗯?”三森微微朝內田傾了傾身體,將長椅那邊的毛毯拉過來,替她蓋上,夜間風大,不要著涼了才是。

內田只靜靜看著。

三森的身體已經擋卻了本應照在內田身上的大部分月光了,卻依然看得見她掩在深濃夜色中的眼眸亮晶晶的。恍惚了一下,三森又望向她豐潤的唇瓣,不合時宜地,再次開始想關于她的初吻的事。

“可以說一直都很喜歡您......”說著,內田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點酒的原因,她平時極少有那樣帶著些嫵媚尾音的輕笑,與此同時頰邊漾起梨渦。

話音未落,三森就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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