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那一年有很多讓我印象極深的事情發生。
那會我剛上三年級。
非典的肆掠,讓我在外打工的媽媽一整年沒有能回家。
磁帶里刀郎的苦情歌《2002年的第一場雪》,至今記憶猶新。
還有遇到了她,熊琴。
她還沒有來的時候,就已經聽到有一些傳聞。
熊琴從來沒有上過學,據說是她的父親不讓她上,她父親是一個非常固執的人,一心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她已經14歲了,都沒有上過學。
傳言,2002年的時候,她的父親去世了,只剩下一個她的媽媽,她的媽媽身體不好,他們家所有的擔子就落到了她姐姐和她身上。政府了解到他們家的情況,有一個政府的人承諾資助她上學。但因為她年紀太大了,不可能從一年級開始上,于是把她安排到三年級。
她進入教室的時候,所有人看著她,個子遠高于我們,穿著一件成熟的白色襯衣,襯衣有些泛黃,當時我心里冒出一個想法:“這件襯衣我媽媽好像也有一件?!?/p>
當時保持著班級成績第一名的我,被老師指定成為她的同桌,這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榮譽,我很喜歡這個差事。
我已經不太記得成為她小學同桌的那幾年,我對她的感覺了。只是隱約記得,三年級的下半期期末考試,老師表揚了她,說她沒有上過一年級,二年級,但是卻能考70多分。
70多分對于我來說是不算高的,4年級以前考雙百分是我的常態。但是老師說她沒有上過一二年級,就說明她真的非常的厲害。
4年級后,她就成了我們班上的第一名,而且是穩居第一的人。
我媽媽聽說她的情況后,天天用她來罵我。也就是我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別人家的孩子,雖然我很煩我媽媽拿我和她比較,但我好像一點都不嫉妒她。
后來因為我轉學,中途我和她有兩年都沒有任何交集。
上初中后,我們又進了同一個班級,我們所在的班,是學校的重點班,這個班的同學都是很優秀的,成績都非常的好,但沒有一個人能好過她。
雖然是同學,但我跟她交流得也很少,我媽媽卻總是找我打聽她的情況,還總讓我向她學習。
就在我以為三年的初中生活,會平平無奇,她考上一個重點高中,我考上一個還不錯的高中,這樣我就不會籠罩在她優秀的陰影下的時候。
班上突然出現了一些風言風語。
有個女同學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你知道不?那個熊琴窮都是裝的。”
“為什么這么說?”
“你不知道嗎?她每個星期都還要買牛奶回家去喝,你看我們班上有幾個人喝得起牛奶啊?!蹦莻€女同學自信的說道。
“不是吧,她三年級就和我是同學了。她家好像一直都挺困難的?!?/p>
那個女同學繼續說:“你別不相信,我給你說,你看她成績那么好,肯定回家也不會做事的,肯定都在家學習呢”。我聽出了那個女生語氣里的陰陽怪氣。
但我不是很相信,因為我媽媽天天給我灌輸:“人家熊琴天天回去肯定還要干家務,做農活,人家成績都比你好?!彼裕艺J為她既聰明又努力。
八卦的女同學見我不太相信,又換了一個話題。
“而且她有狐臭?!?/p>
“真的嗎?你怎么知道的?”女生總是容易因為討論另一個人的壞話而變得親密,但我此刻卻有點反感眼前這個女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總之我莫名其妙地偏向了熊琴。
八卦的女生說:“你不信你問XX啊。而且她已經去找老師換座位了,也不知道誰會那么倒霉成為她的同桌?!?/p>
說完之后,她還捂著嘴笑了笑。
我就是她說的那個倒霉人,果然當天晚上班主任就調了一次座位,我就被調到熊琴旁邊。
我抱著我的書換過去的時候,我明顯聽到有幾個嬉笑聲,那一瞬間,我覺得那個笑是幸災樂禍。心里一陣煩躁,啪把書扔到桌上,怒視著那個八卦女生為首的那群人。
熊琴抬頭看到是我,沖我微微一笑。
那時候我只覺得班上的其他女生對她的態度不好,但我沒有意識到那是一種暴力,那時候,甚至沒有人認為那是一種霸凌。
跟她成為同桌后,有一天,我真的聞到了她的狐臭,有女生從我旁邊經過,說了一句:“什么東西,這么臭?。俊?/p>
當時的我,感覺到了她的窘迫,于是對著那個女生罵了一句臟話。那個女生臉瞬間紅了,也沒有多說,訕訕地走開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在傳言我的媽媽是個黑社會頭子,就是這種傳言,讓班上的人都不敢欺負我)。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
晚自習的時候,她給我遞了一張紙條
“謝謝你啊。”
“謝什么?”
“幫我解圍?!?/p>
“沒什么,我只是看不慣她那副嘴臉?!?/p>
“我的香皂昨天晚上不知道被誰丟進廁所里面了,昨晚沒有能洗澡。”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實實在在覺得她被欺負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家有多的香皂,我明天給你帶來。”
“沒事我已經買了,謝謝你”。
從那以后我們就話多了起來,她給我聊她很恨她的父親,但同時又很想念他。她說有人在她牙刷杯里面擠墨水,她說有人在寢室的鏡子上寫:“xq和cfw搞在一起?!?/p>
“cfw?”我忍不住反問的原因是,CFW是當時我覺得很好看的一個男生,因為我經常偷偷看他,所以我有點暗戀他,我比較親密的兩個朋友都知道這件事。
她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做的。”
但都只是聽說,我真正見到的時候,是她的作業本上被人用紅色的筆,寫著:“去死,賤人?!?/p>
這些莫名其妙的惡意到底是怎么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段時間,她看起來很萎靡不振,我安慰她說,那些欺負她的人是嫉妒她成績好。
她說:“其實那些人對我造不成什么影響,是我媽媽得了胃癌?!?/p>
她告訴我,她媽媽得了胃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什么都吃不下,為了給她媽媽補充點營養,她每周都要找我們班主任借錢,周末就給她媽媽買牛奶回去。
現在她們村里有一個人,是個瘸子,說如果她嫁給那個瘸子,他就愿意給她媽媽治病。
聽到這里,我極力反對。
她說:“我其實上周回去想帶著我媽媽跳河的,但我又很害怕?!?/p>
后來她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住了,但我印象中,我一直在勸她繼續讀書,她說,如果可以繼續讀書她一定會繼續讀的。
可是,她失約來,一個星期后,她沒有再來上學。
我也再也沒了她的消息。
初二那年,她回來過一次,她看起來更成熟了一些,穿著一個紅色的高跟鞋,一件白色襯衣,背著一個小皮包,看到她從班主任家走出來,我去路上堵她。
她告訴我,她回來是為了來還我們班主任的錢,她嫁人了,是她姐姐給她介紹的人家,在另一個鎮上,她現在在養鴨子。
她說她媽媽還是去世了。
我回到教室的時候,那個曾經給我八卦熊琴買牛奶的女生又在陰陽怪氣地說:“你看她現在好有錢哦,穿個高跟鞋,涂個口紅,我就說她以前是裝的吧?!?/p>
然后我和那個女生吵了起來,吵得什么內容我忘了,只記得吵完架后我哭了很久。
后來,我就成了他們的孤立對象,聽說,他們在背后傳,我精神有問題。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熊琴,都還是替她感到深深地可惜。
包括我媽媽,她說:“哎,那時候,要不是我一個人養你們那么多人,我真的想資助她上大學的。”
你說,為什么苦命的人,她們真的就特別苦呢?
每次跟我認識的人提到她,我都會感慨,如果她能有很好的條件讀書,她一定比很多人都過得好。
即使到如今,我們又是很多很多年沒有見過了,我也希望她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