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門口,許夏捏緊手里的那枚紅本,她記得電視劇中看到的離婚證都是綠本,五年戀愛,十二年婚姻,結束一切,只用了十分鐘不到的時間,有滾燙的液體劃過唇邊。
扭頭回望,程濤正從民政局的大門中走出,恍惚中,許夏覺得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又好像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如十二年前,當一對年輕人手捧紅本,牽手跑出那扇門,他們激動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她多希望時間就停在那一刻,她多希望后來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程濤與許夏初識在畢業前一年的春天,那一春的陽光別樣的溫暖,那一年的春風特別和煦,那一季的花也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韻味。許夏本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那一晚,她和宿舍幾個死黨,不過是陪著李蕾蕾,去赴那個被李蕾蕾暗戀了三年的隔壁學校校草,校園歌手呂一飛的第一次約會,約會地點,在隔壁學校的露天舞廳。
這個舞廳是隔壁學校專門開辟,舉辦學生聯誼會的免費場地,每周禮拜五、六兩晚免費為學生開放,在本城的學生圈極富盛名,每個學校都有學生光顧過這里,舍友們也都光顧過不止一次,這里也是許多已經畢業的留城生,乃至工作不久的外來生的好去處 。許夏是第一次來,因為,那個令李蕾蕾為之瘋狂了三年的呂某人,她想一睹尊容。
那是個月影綽約的晚上,細細的月牙,害羞地躲在舞廳圍欄周圍那幾棵大樹的背后,只把淡淡的光,透過正抽枝發芽的大樹那狹小稀疏的葉片,均勻地灑在圍欄上和樹下的土地上。舞池里的燈光柔和中帶著一絲淡紫,與清雅斑駁的月光輝映,雖略顯暗淡,卻透出一種脈脈的溫情。
許夏一行幾人來到舞廳時,舞會還沒正式開始,不過負責燈光音樂的同學早已將燈光、音響打開調好了,舞池里三三兩兩,先到的同學有人已開始翩翩起舞,更多的人在圍欄外三五成群的或站或蹲,大概在等相約之人。
許夏不認識呂大才子,她看著幾個四處張望的室友,意識到呂某人遲到了。沒見到呂一飛,李蕾蕾有些意興闌珊,但又不好意思掃了大家的興,就推搡著大家進舞池。許夏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性格使然,她從來都不是會出現在顯眼位置的那一個,她更喜歡做個默默無聞的聆聽者。
快走到舞池入口時,門口陰影里蹲著的一堆人中,有一人突然站了起來,一張帥氣俊朗的國子臉,在燈光的影射下,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闖入眼簾,許夏愣了一下,一雙狹長、悠深、多褶皺眼皮的,屬于女人的桃花眼,猝不及防地走進了她的眼里。
一眼萬年,此刻,這雙眼正欣喜地注視著她。雖然是夜空下且自己當時背著光,許夏還是感到臉騰的一下變燒了,她只覺得心嘭嘭直跳,長這么大,第一次,她有一種心好像要從胸口跳出來的感覺。
許夏趕緊低下頭,快步走進舞池,后面尾隨的腳步聲響亮而緊促,舞會已經開始,里邊一下子擁進了不少人,同來的幾個人找不見蹤影,許夏有些慌神,手心微微冒汗,她不善于在陌生環境里獨處,何況還是晚上。
“美女,能賞臉跳支舞嗎?” 面前有人紳士地半彎著腰,伸出右手,做著請的動作。
“不好意思,我不會跳。”許夏委婉地拒絕道。體育課上,交誼舞的動作要領她基本都掌握了,但沒有實戰演練,事實上她確實不太會跳。
到底是校園里的活動,參加的人基本上都比較規矩,接下來的時間里,許夏又拒絕了幾位邀請者。圓形露天舞廳的一圈圍欄里外都站滿了圍觀者,許夏就背靠圍欄,站在入口進去不遠的樹蔭下,還是沒瞅見幾個室友,剛剛悸動的心倒是平靜了不少,站在入口的位置,大家回去時會瞧見。
又一支舞曲停了下來,“啊——————嚏”,身后圍欄外的人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許夏回頭瞅了一下,那雙桃花眼又一次映入眼簾,奇怪的是,明明在燈光打不到的樹蔭下,她怎么一眼就看清了那雙一面之緣的眼。
看到她回頭,那雙招惹人的眼里又一次溢出了笑意,他竟然沖她咧嘴笑了。許夏剛平復下來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了,她慌亂地回轉過頭,卻再也無法平靜了,她不敢再扭頭看,可總感覺有一雙炙熱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同來的那群見色忘友的家伙,沒一個人找她,她已經無法專注地等人了。
“許夏,你怎么不跳呢?”一曲終了,李蕾蕾的聲音響在耳畔,溫柔中帶著嬌嗔。許夏一抬頭,李蕾蕾挽著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剛走出舞池,站在她的邊上,能讓李大美女發嗲的人,舍呂其誰?看來身邊的那位,一定就是蕾蕾卯足了勁追了三年的呂某人。
許夏上下打量了一番,盛名在外的呂大帥鍋,也不是什么三頭六臂,俊是俊,可怎么看著有些單薄、稚氣,缺了一種男子漢的……,對了,陽剛之氣!桃花眼的國字臉,粗獷硬朗,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看傻了吧?”蕾蕾沖許夏嬌笑著,又扭頭對身旁那位道,“一飛,認識一下,這就是許夏!讓你們的哪位帥哥陪許夏跳一曲。”許夏窘了,慌亂地邊擺手邊說:“你們跳吧!我不會跳。”
“不會跳,讓我來吧!”,呂一飛說著,巧妙地轉身,不著痕跡地擺脫李蕾蕾挽著自己臂腕的手,沖許夏伸出右手,腰身微拱,做出一個紳士的動作。李蕾蕾微怔,疑惑地上下打量著許夏,眼神中漸漸有了一絲不悅。
許夏邊擺手邊往后退,呂一飛見狀,伸手抓住許夏的手腕,一把拽向自己的懷抱,同時沖李蕾蕾努了努嘴:“親愛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犧牲一下,培訓培訓你的好朋友。”
這句話如同一劑靈丹妙藥,立刻讓李蕾蕾發白的臉色恢復了紅潤,看著扯著胳膊往舞池外拼命掙扎的許夏,李蕾蕾笑了:“讓一飛教你吧!學會了擺一桌謝師宴就行了!”
許夏已經被拽進舞池了,男生到底勁大,她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呂一飛抓著她的左手,放在自己右肩上,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右手在她的腰間盈盈一握,腳下輕移,就此在舞池中旋轉開來。
許夏沉默中帶著排斥,加之本就無意學舞,幾乎步步踩在呂一飛腳上,呂一飛倒是不以為意,依舊耐心地:“左腳、右腳、進、退”地喊著口令,四五首同步調的曲子不間歇地串在一起湊成一段大舞曲,許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停。
終于,曲終人散,許夏甩開呂同學,大步向舞池入口走去,呂同學識趣地奔向李蕾蕾,邊搖頭邊說:“寶貝,你那位朋友資質太低,沒進步不說,你瞧將我的腳踩成什么樣子了!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
李蕾蕾趕緊從隨身斜挎的小包包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來,隨即蹲下身子,忙不迭地邊為呂一飛擦拭皮鞋邊說:“對不起,我替她道歉。”
許夏已經走出了舞廳的柵欄門,站在圍欄外,正好瞧見李蕾蕾為呂一飛擦鞋的一幕,李蕾蕾對呂一飛用情至深,是眾所周知的事。當終于不用同學撮合,不用朋友安排,呂同學自己約蕾蕾的時候,同寢室的幾個好姐妹都為蕾蕾高興,慶賀她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但現在看來,呂一飛不喜歡李蕾蕾,至少沒有那么喜歡,她不禁為蕾蕾感到不值。
兩只鞋面都擦凈了,呂一飛單手扶起李蕾蕾,取過蕾蕾手里擦完鞋的紙巾,揉成一團扔向圍欄外,突然攬住蕾蕾的雙肩,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舞池里瞬間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都在為他們鼓掌。李蕾蕾嬌羞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她感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看到這一出,圍欄外的許夏難為情了,好像被當眾擁抱的人是她自己,她不自然地別過頭去,不看他們。嚇她一大跳,國子臉的臉龐就近在咫尺,他低頭哈腰,欺在她身邊,好看的桃花眼里滿是探究,許夏沒來由一股惱意,閃身走開,獨自一人朝校外走去,反正自己學校就在隔壁,出一個門,進一個門的事,不等別人了,一個人也能回去。
隔壁學校大門距許夏學校大門千米有余,按說時間不算晚,校園里三三兩兩還能見到人,但出了隔壁門后,街上竟然空無一人,許夏腳步緊了緊,想幾步走進自家校門。
身后響起緊促的腳步聲,許夏一回頭,明亮的街燈下,一襲敞開的卡其色風衣,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個英姿颯爽的青年就那樣玉樹臨風地驚艷了她的雙目,正是剛才的桃花眼,在舞廳邊她只注意到他的長相,這身裝扮,看起來養眼、舒服。可是,他跟著自己干什么?不會是壞人吧?
許夏連忙回轉過頭,三步并作兩步,噔噔噔地小跑起來,后面的腳步聲隨之更緊更沉了,許夏一口氣跑進了自己的校門,她半彎著腰,長長地舒了口氣,剛想放慢腳步,眼睛余光掃見桃花眼也進了校門,他是本校校友呢?還是……?
許夏不敢多想,又一路小跑回了寢室,進入宿舍樓時,神使鬼差地,她回頭看了一眼,天啦,桃花眼竟然跟到了宿舍樓前!她不知道,自己回頭這一眼,是希望看見他呢?還是不希望看見呢?
那天晚上,許夏破天荒第一次獨處時沒看書,等到室友們回來時,她早已進入了夢鄉,她夢見一個帥哥甩開李蕾蕾的手,拉過她在舞池里共舞,他們很有默契,配合的很好,四周的人都在為他們鼓掌,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襲卡其色的風衣擁著自己在旋轉……
接下來的一周里,李蕾蕾每天晚自習都請假,她在和呂同學約會。畢業班經常穿插實習,晚自習已經無人檢查,全憑自覺。
許夏就屬于自覺的一類,幾年來,除了發高燒打吊瓶累計請過三天假,她連哪怕一節晚自習、一次早操都沒拉過。望著李蕾蕾空蕩蕩的座位,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李蕾蕾蹲下身子為呂同學擦鞋的畫面,如果自己是個男生,把心愛的女生捧在手里還嫌不夠呢,又怎會讓她在自己面前屈尊降貴。
李蕾蕾是家里的獨生女,父親是A市某局一位局級干部,母親在A市父親呆過的一個縣里任要職,要擱在過去,是正兒八經地千金小姐,她活潑可愛、美麗大方,雖有些嬌氣但絕不盛氣凌人,雖不會與同學們打成一片,但對熟絡的朋友絕對仗義,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到目前為止,她的人生之路絕對是一帆風順的!倘若有一天,她發現呂同學對她并沒有那么在意,許夏在心里為李蕾蕾深深地憂慮著,但愿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
周末很快又到了,陷入戀情的李蕾蕾,以寫實習報告為由,拒絕回家。周五下午最后一節課剛下,她第一個從后門沖出了教室,許夏她們幾個回到宿舍時,李蕾蕾已經梳洗完畢,臉上打好了粉底,正站在架子床前上妝。
她左手握著打開了蓋的圓圓的粉餅盒,右手拿著一個同樣圓圓的海綿狀的東西,她先用“海綿”在左手的盒子里沾一下,隨后照著盒蓋里的鏡子,從額頭到雙頰再到下巴,在臉上均勻地拍著、搽著。接下來,她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有著五顏六色“顏料”的薄方盒,在上眼皮上涂呀涂。完事后,又拿出一個口紅狀,稍長一些的圓柱,擰開蓋,拖出一個下端棗核狀,但略細略長的毛茸茸的黑“刷子”,她用這把刷子將自己本就修長的睫毛刷得黑黑的、彎彎的,再拿一個與眼睛弧度吻合的金屬夾子,從睫毛根部往上,依次在三個部位將睫毛夾得翹翹的,顯得眼睛更大更亮也更有神了,最后,再描好眉毛,涂好口紅。
李蕾蕾入校前就會化妝,她從小到大報的課外舞蹈班,大大小小每年要參加許多比賽,老師忙不過來時,她就自己上手化妝,在這方面是宿舍乃至整個年級的鼻祖 ,她化妝從來都是一絲不茍。
許夏最愛坐在床邊盯著蕾蕾化妝,她覺得那是一種美麗的享受,其實,在老家的時候,她和大人們一樣反感那些將嘴唇涂得血紅血紅的打工歸來者,她想,也許是因為那些人化得粗糙,也許因為那里,素面朝天更合適一些。
以前周末晚上閑暇時,李蕾蕾會給宿舍的每個人都美美地化個妝,拉著大家一起或者去逛街,或者在操場上散步,即便不出門,也可以幾個女孩在宿舍對著鏡子臭美。
“女為悅己者容”,現在,她可是無暇給室友們描眉撣粉了,不過,背起背包往外走的時候,丟了一句:“化妝包在我床頭,大家自己動手噢!”
“知道了!”許夏外,其余幾人異口同聲。
晚飯后,幾個人開始忙碌,你描眉,我刷睫毛,原來,耳濡目染,大家都學會了。
“許夏,趕緊化么!”宿舍的大姐,社長陳雅麗催促許夏。
“不化了!我不出去。”
“課都完了,一個人呆宿舍干啥?”一向勤奮好學的劉小蘭邊涂口紅邊問,她只簡單打了粉底,化了眉毛和口紅 。
“又要看書?!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書。”大姐陳雅麗不由分說,拉起許夏就抹上粉了,劉小蘭、史曼曼和楊招弟趕緊遞過自己剛用過的化妝品,許夏一看抹不開了,索性跳下床:“我自己來吧!”
蕾蕾化妝的程序已刻進腦海中,她依葫蘆畫瓢,很快化了個淡妝,許夏今天穿得還是上周那一身,玫紅色小西裝,深藍色牛仔褲,咖啡色中跟小頭單皮鞋,這是她的第一雙帶跟皮鞋,不敢買高跟,怕駕馭不了。
許夏一行五人直奔隔壁舞廳而去,四個室友很快就四散而去,攜了最近結識的男孩在舞池中旋轉開來,李蕾蕾竟然沒在里面,許夏拒絕了幾個男生的邀請,后面就沒人再朝她伸手了。許夏向圍欄外四處張望,然后就有些悵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兩段舞曲過后,李蕾蕾不知道從那里冒出來了:“許夏,還當觀眾呢?還是讓呂老師再好好教教你吧!”
“好啊!本公子大人不計下人過,遵照我心愛的蕾蕾的旨意,就再教教你這個無禮的丫頭。”許夏抬眼一看,呂同學正好暇以整地盯著自己。許夏剛想拒絕,突然心下一動,隨口就說:“謝謝!我正好有意要學,正愁沒人帶呢。”
許夏主動將手交到呂一飛手里,兩人隨著音樂的起伏翩翩起舞,隔著呂同學的肩頭,許夏看見了一襲風衣的桃花眼,正在圍欄外四處張望,他在找誰?許夏的心忽然就漏跳了半拍。
呂一飛倏地低下頭,伏在她耳邊說:“你今晚真美!那個Z公司新進的大學生在看你呢。”不等她有任何反應,他已站直身體,一副云淡風清的樣子。
又旋轉到面對圍欄外的方向,她看見桃花眼一臉落寞地盯著自己,看不出悲喜。Z公司可是本市眾多高校學子夢寐以求的理想就業之地,桃花眼是Z公司新進的大學生?許夏這天晚上的狀態很好,幾乎沒踩呂同學的腳,李蕾蕾高興地合不攏嘴,她以為呂同學用心教了,所以效果明顯。
一曲終了,許夏借口學會了,不當他們二人世界里的電燈泡了,溜了出去,站在入口處的圍欄外,桃花眼就站在她上次站過的樹下,一周未見,兩人的方向調了個,這個不知名的青年,沒有了一周前的倜儻與俊朗,顯得有些疲憊、有些頹廢,眼神中也不見喜悅,就那樣默默地、憂郁地注視著她。
許夏覺得自己對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滋長,可是他呢?她連他姓什名誰都不清楚,也更加不清楚他的心意。許夏搖了搖頭,抬腿向外回校,桃花眼又一次跟上來了,許夏不用回頭,那個腳步聲就讓她很篤定,那就是他的腳步。
許夏那天沒有回頭,但也沒有落荒而逃,她不緊不慢地走著,身后的腳步聲也不緊不慢地跟著,到了宿舍樓下,進樓門前,她下意識地頓了一下,便很快進去了。
第二天晚上,又是她和呂同學跳了幾支曲子后,找借口提前退場,桃花眼再一次跟在身后直到樓下,可還是沒有打破沉默。她不明白,他不想結識她,為什么又跟至樓前?他跟至樓前,卻又不叫住她,是為什么?
接下來的時間里,許夏每周末都和室友們結伴去隔壁學校,接連四周,都沒再見過桃花眼。漸漸地,除了那雙眼睛,這個人的形象已經模糊起來。天氣一下就變熱了,許夏又沒了出去玩的勁頭,加之要寫實習報告,要準備答辯材料,許夏已經兩周沒去隔壁校園了。
這周禮拜五晚,她正坐在床邊寫報告,咚咚咚幾聲門響,:“許夏,樓下有人找。”這是剛上樓的女生在幫人傳話,也不知道誰會找她?先寫完這段再下去看看,一句話還沒寫完,又響了兩次敲門聲,同樣是那句:“許夏,樓下有人找。”
許夏寫不下去了,她擱下筆,沓拉著拖鞋,穿著一條量身定做的、用來當睡衣的大花棉綢裙子,就那樣素面朝天地下樓了,出了宿舍樓,四下一看,沒人,誰在消遣她呢?許夏扭身就想往回走。
“許夏!”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身后響起,許夏停住了腳步,重新四下打量,只見從宿舍樓旁邊的樹蔭下走出一人來,樓前的燈光照耀下,許夏端詳著那張越走越近的臉龐,可那人頭發有些長,蓋住了眼睛,那張臉胡子巴茬的,后背背著個大挎包,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她什么時候認識那么老的男人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許夏剛一抬腳,“不要走!”說著,那人抬手將額前的頭發攏到了腦后,許夏看清了來人的五官,是他!桃花眼、國子臉,他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幅模樣?他就這幅模樣來找她,究竟是幾個意思?
許夏心里突然就有些委屈,也有些小別扭:你說不走就不走呀?她一聲不吭,抬腿就走,桃花眼緊走兩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許夏,陪我走走吧!”
許夏來氣了:“你是誰呀?是我什么人?憑什么要求我?”
“不是要求,是請求!”桃花眼仍緊攥著她的手腕不放。
門房阿姨透過窗戶看見了這一幕,出來呵斥道:“趕緊放開我們的學生,不然我給校保衛處打電話了!”
許夏趕緊給阿姨陪笑臉:“阿姨誤會了,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家親戚。”
阿姨疑惑地看著這個進進出出阿姨長阿姨短的女孩,這可是個作息規律的本分女孩喲!也許真是她家親戚,阿姨搖了搖頭進去了。
程濤早已放開了許夏,他壓低聲音:“許夏,陪我走走吧!我想你!”
一句我想你,引爆了許夏的淚腺,她有些泣不成聲,程濤趕緊將許夏扶至樓旁的樹蔭下,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別哭了!求你了。”
許夏甩開他的手:“你是誰呀?我哭不哭關你什么事?”
“我可是你家親戚喲!怎么不關我的事?”程濤以許夏自己的話回應她。
許夏“噗嗤”一下破涕為笑,突然發現自己很丟臉,穿著很隨意,哭得很狼狽,她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程濤看出了她的窘態,自嘲道:“第一眼沒認出我吧?肯定在心里說,哪里的糟老頭子,我不認識么!”
“我為什么要第一眼認出你?我們認識嗎?”許夏別扭道。
“許夏,我喜歡你!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無法自拔了!”程濤表白了:“你的名字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晚,聽你同學叫你時記住的!你默許我在你身后送你回宿舍,我以為,你至少不討厭我,但我又不敢貿然追你,我想等你看到我的心意,我想等你對我產生好感時再跟你表白,可是我出差了,這一個月里,你白天在我的腦海里,夜晚在我的夢鄉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知道自己完了!我等不了了!所以一下火車我就來找你了,隔壁沒見人,我又找到樓下了。許夏,做我女朋友吧!”
許夏的手不知何時已被緊緊握在程濤的大掌中,那雙撩人的桃花眼此刻專注、深情而又緊張地盯著許夏,許夏心里的別扭倏地消失了,她回望著這個深情款款的青年,有一絲甜蜜,又有些許惆悵。
甜蜜的是原來一見鐘情是你,原來你也一見鐘情。惆悵的是,他的表白,如此的不正式,他和她,都是如此邋遢而不修邊幅。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遇在了對的時間,他們遇到了那個對的人。許夏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程濤的眼睛立刻溢滿了喜色。
許夏的戀情令室友們大跌眼鏡,出門最少的許夏,竟然正兒八經交往了一個可以作為結婚對象考慮的男朋友,因為程濤大學本科學歷,畢業三年,在本市那家最新上市的大型國企Z公司做銷售,工作穩定,收入可觀,加之,豐神俊朗,是理想的結婚對象。
程濤對許夏的寵溺、體貼、謙讓、周到,讓宿舍一干人嫉妒,大家一有空就去敲程濤的竹杠,程濤總是慷慨解囊,買零食、請吃飯、看電影、唱歌,時間一長,大家也不好意思每次都去當電燈泡了,程濤的考驗也算通過了,許夏也覺得自己撞狗屎運了,那段美好的時光里,她在夢中都能笑醒。
隔壁校的舞廳還去,但許夏只陪一人起舞。李蕾蕾這段日子總是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她和呂一飛同學究竟怎么樣了?
又一個周末的晚上,許夏和程濤去隔壁校玩,碰見了獨自買醉的呂同學,許夏過去想攔住讓他別喝那么多,呂同學對著她耍起了酒瘋:“許夏,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謝師宴呢。來,陪我喝一杯。”說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舉起酒瓶,突然就往下癱倒下去,許夏趕緊扶住快要摔倒的呂同學,問他:“你咋一個人?蕾蕾呢?你和蕾蕾怎樣了?”
“蕾蕾!蕾蕾是誰呀?為什么?為什么?我們為什么呀?蕾蕾?”呂同學將臉埋在許夏肩頭,整個身體掛在許夏臂上,涕淚交加,真的失態了。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李蕾蕾氣勢洶洶地沖過來,質問道。
“呂同學喝多了,我和程濤看見了,過來扶一把。”許夏解釋說。
“我來扶吧!”蕾蕾說著,扶住了呂一飛的另一只手臂。
許夏剛松開呂一飛的手臂,他反手拽過她,給了她一個猝不及防的吻,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只來得及側了一下頭,那個吻沒有落在嘴唇,落在了臉頰上。
許夏一回頭,路對面的程濤,眼神中看不到喜怒,許夏有些慌神,剛邁開步子,“啪”的一聲響,她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李蕾蕾挽著呂同學也已轉過身子,揮過的手掌還未落下:“許夏,我沒有你這個朋友!”
許夏不怨李蕾蕾,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該管呂同學的閑事,愛喝喝死他,與自己有何相干?可是他是蕾蕾喜歡的男生,他有事蕾蕾肯定會傷心,他的死活是不關自己的事,可蕾蕾傷心她卻無法坐視不理。
程濤走過來,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攬著她的腰,擁著她離開,許夏想解釋一下,剛一張嘴,他就將手指摁在她的嘴上,搖了搖頭,隨后撫摸著被甩了巴掌的那半邊臉,柔聲說:“還疼嗎?”
許夏輕輕地點了點頭,疼,不過不是臉,更多的是心疼。程濤低下頭來,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嘴巴湊上來,吻在挨打的臉頰上,細細密密、軟軟糯糯,許夏緩緩地閉上眼睛,他的吻,終于,落在她的嘴唇上,是啊!這是她的初吻!寶貴的初吻,應該隸屬于美麗的愛情!剛才差點讓呂大瘋子占了便宜。
蕾蕾見到許夏再也不理了,許夏再怎么低聲下氣都無濟于事,宿舍的人都感到奇怪,私下問兩人,都問不出所以然。再后來,蕾蕾再也不早出晚歸了,甚至,有時候除了吃喝拉撒,幾天都不下宿舍樓一步,大家都覺得蕾蕾失戀了,看到她這樣頹然,都為她感到不值。
許夏與程濤的感情一直穩定而熱烈,但她的心中一直裝著一件心事。
畢業前夕,許夏獨自一人跑到隔壁校園,約見呂一飛,她要為蕾蕾討個說法。呂一飛睡眼惺忪,胡子巴茬,趿拉著鞋,短袖衫紐扣扣錯了眼不說,前襟竟然一大片油污就穿出來了,當初俘獲了多少少女的心的呂大帥哥,竟然頹廢成這幅模樣,是因為蕾蕾么?
許夏質問道:“既然無意蕾蕾,一直拒絕就好,為什么要給她希望?既然給她希望,為什么不堅持到畢業?因為時光阻隔了音訊,淡漠了感情,那是最能讓她接受的沒辦法的事啊!”
“是啊!為什么要招惹她?為什么要賠上自己?我也不想啊!想報復她沒想卻把自己陷進去了!”呂一飛情緒激動地說。
“蕾蕾是那么率真善良而又單純美好的女孩,她喜歡了你整整四年!你如果喜歡她,就請珍惜她!即使不喜歡,也請尊重她!為什么報復?”
“善良?單純?你給我談尊重?”哈哈哈哈,呂一飛笑得有些失態,“有錢了不起?有權就可以任意踐踏普通百姓的尊嚴?我哥的腿誰承擔?我爸的命誰來償?”
許夏聽得云里霧里:“你哥怎么了?你爸又怎么了?關蕾蕾什么事?”
呂一飛道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原來呂一飛父母早年離異,長相隨母的他跟母親來了市里,母親看不上父親,連帶看不上與父親一個模子的憨厚老實的哥哥,將哥哥留在原來的縣里。好巧不巧,哥哥初中時與尚在縣里念書的李蕾蕾是同學,縣領導家的大小姐,長相甜美可人,氣質高貴優雅,哥哥每學期假期與他見面,談論最多的就是他的美女同學。
初三的寒假里,是他,持筆以哥哥的名義寫了封情書,夾進了哥哥借來的她的課外書里。后來,這封情書就依次到了老師的辦公桌上,校長的辦公桌上,……。再后來,哥哥被勒令轉學,父親被脅迫離開本縣。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在帶著哥哥搬家的途中出車禍不治而亡,哥哥的命雖然保住了,卻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我恨!我恨陷哥哥于谷底的我自己!我恨!我恨拋棄父親和哥哥的我母親!我更恨那個權貴家的嬌小姐!恨她的權貴父母!恨那幫為虎作倀的狗奴才!”
“你是王一民的弟弟!”李蕾蕾蒼白著一張臉,從身后冒出來,不知道已經到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可是當年你哥借的書,還沒回到我手上就又被借走了。你哥轉學,我只以為他家搬家了,后來聽說了你爸的事,也為他難過,可所有同學都沒有他的訊息,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件事背后的事。”
“你撒謊!”呂一飛憤怒地咆哮。
“真的,你可以親口問你哥。”
“啊!”呂一飛痛苦地抱著頭,使勁扯著自己的頭發。他怎么也不愿相信,是因為哥哥不知道書里的秘密,轉手交給了下一個借書者,借書的同學發現了書里的情書,交給了老師,老師一看對象是李大小姐,不敢大意,報告了校領導,校領導又報告給了上級部門……
領導家的千金,在他們眼皮子,竟然差點被一只癩蛤蟆折辱!所以,沒敢驚動領導一家,在某些洞明世事者的授意下,以他們認為的妥善方式,處理好了一切。
這樣一來,哥哥被轉學,爸爸被搬家的事便在情理之中了。車禍,只是個意外!可,他呂一飛才是始作俑者!
許夏離開了,這兩個人的恩怨,他們自己了結吧!
在程濤的努力下,許夏留在了本市,她進了一家不瘟不火的企業,他們的愛情長跑進行了不到五年,參加工作的第五個年頭,許夏嫁給了程濤,彼時程濤已晉升為部門副經理,也買了自己的房子。兩年后,他們生了兒子程昊,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有一天會背叛她,背叛他們的愛情!女人的第六感都是很靈敏的,當他出差時的電話越來越少,再也不主動打電話報備行蹤的那一刻;當他接電話時,要么避開她要么掐斷電話的那一刻;當他忘了孩子的事,忘了屬于他們的特殊日子的那一刻,她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異常,感覺到了他的魂不守舍。只是,她不愿意捅破這層窗戶紙,她不想家散了,她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更重要的是,她愛他,死心塌地地愛著他。
直到親眼撞見,他和外面的那個叫蘇亞的女人一起用餐,他悉心地為她布菜,為她挑魚刺,為她剝蝦皮,為她剝蟹殼,那個女人始終媚眼如絲、笑嫣如花地在他面前挑逗他,像逗弄懷中的那只寵物狗,然后又咯咯地嬌笑著跳開,他用手指為她擦去嘴角的食物,竟然抿進了自己的嘴巴,他可是相當潔癖的一個人呀!
酒足飯飽后,兩人相擁著走過街道,他為她打開車門,半抱著她放進了副駕駛,關上車門,繞過車頭,坐進了駕駛室,曾經的寵溺與愛戀,原來,都給了另一個女人!
他昨天離開家門前,可是告訴自己,這周要出差一周,下午的火車,他急著趕車,孩子自己接。
許夏是在逛完商場回家的途中,無意間看到本該停在自家車庫的轎車,怎么在本市最著名的海鮮城門口停著,她對車的品牌、型號沒有研究,可她識得數字,自家的車牌號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許夏沒學車,對車也不感興趣,程濤出差時,她基本上從不進車庫,她以為自家車遭賊了,但,神使鬼差地,她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她進了海鮮城,于是,她看到了她應該看到的一幕。直到回到家,許夏還無法消化自己目睹的一切,猜疑是一回事,直面是另一回事!
回家后,許夏第一時間去了車庫,當然是空的,她打了一個電話給程濤,響了很長時間,無人接聽,她突然有些心虛,不敢再撥過去 ,便發了一個短信:咱家的車丟了,打你的電話打不通,我想報警,可不知道咱家車的具體情況。
后來,程濤的電話回過來了:“小夏,忘了告訴你,郝剛要用車,你也知道,我不好拂他的面,昨天把車庫鑰匙與車鑰匙一起借給他了。車沒丟!”郝剛是公司副總的小舅子,以前當著許夏面也借過他們家的車,搬出郝剛,可信度確實高。
許夏慢慢地消化著程濤的謊言,她不知道,她深愛著的這個男人,究竟從何時,臉不紅心不跳地開始對她撒謊?可是,他愿意撒謊,是否表明他也不愿讓這個家散了?!是否代表他對這個家還是有感情的?!
許夏環顧四周,家里從裝修時的每一粒沙子、每一枚螺釘、每一塊瓷片、每一盞燈具……,到家里的電器、家具、擺設,一草一木、一針一線,都是他倆一家店一家店的跑,銜草筑窩,建起他們的愛巢的!她舍不得!盡管他已觸犯了自己的底線,在他面前,所有的底線最后不過是沒底線。
她知道,今天看到的這一幕將成為一顆沙粒,烙在她的心上,硌得她心疼,回望他們的愛情之路,許夏問自己:滲進了一粒沙的愛情,還值得期待嗎?
許夏選擇了原諒,可是她自己從此被套上了一把沉重的枷鎖,他的話在她那兒再也沒有了信任度,她開始不動聲色地打聽他的行蹤,開始要求“玩”他的手機,開始偷偷查他的通話記錄,女人的那點小心思,怎瞞得了本就做賊心虛的他。
當意識到許夏有所察覺或早已知情,程濤反倒變得明目張膽了,兩個人在接下來的婚姻生活中斗得兩敗俱傷,早已失卻了自己原本的模樣。許夏后來回憶,那段時間,她就如同一個悍婦、妒婦,在拼命捍衛著自己的愛情,誓死保衛著自己的婚姻!當程濤的電話鈴聲一響,她就開始心驚肉顫,即便不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在她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抑郁了!
在又一個無眠之夜過后,許夏將家里里里外外收拾打掃了一遍,將所有的窗簾、被罩、枕巾、床單全部換洗了一番,她在這個夜里已經想得很明白了:愛情、婚姻都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對方能夠投桃報李,又何須她一人苦苦捍衛?保衛?如果對方已經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付出,又何必苦苦捍衛?保衛?
第二天,許夏走進了民政局,她進去換了一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