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由于之前我有些操作錯誤,可能投出的文章沒有結(jié)尾,所以換個名字重新投一次。如有打擾,敬請見諒。
她恨葛家嗎?不止。她恨這個世道。
她原來是葛家大房的二姑娘,閨名茹瑗。他們這一支人丁不算興旺,上頭就是一個哥哥豫璋,雖然后來又添了弟弟豫琨,但她小時候頂受寵,父親還在的時候。
一家人和葛家的另兩房一起住在上海的弄堂里,上下三層二十幾間房,是爺爺輩從北方過來后置下的房產(chǎn),那時大抵手頭還寬裕,房子也寬大,有長長的走廊,光線暗得很,孩子們跑過的時候咚咚咚地響,震得灰撲啦啦直掉在幾房葛太太搭起的牌桌子上。三房奶奶韻萏常常用涂了丹蔻的兩個食指揉著貼了膏藥的太陽穴,對著樓上叫:“儂輕一點好不啦,吵得人腦殼疼。”
只有二姑娘茹瑗不大合群,從記事起她就和家里的堂兄弟姐妹們不大親厚。父親寵她,常給她添置的衣服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兒,東西被堂姐妹們借走,還回來的時候不知經(jīng)了幾個人的手,不是有些缺損,就是干脆壞了。倘若追問,借的人總說我給她們的時候還好好的,而還的人堅稱拿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還說二姐姐東西最多,怎么這點小東西也不依不饒的? 次次都是無頭公案。待要不借,又禁不住她們一味地磋磨糾纏,后來茹瑗有了新東西便不大愛顯擺,只是玩膩的才借出去由著她們?nèi)ピ闾#膊淮蚴栈貋淼闹饕饬恕?br>
除了嫉妒她受寵,從小長得好也是她們討厭大房的原因,一母三兄弟,偏只是大爺高高瘦瘦當?shù)糜駱渑R風四個字,好像那家族里的北方基因只留在他身上。二爺,三爺一個比一個矮 ,加上又有些不好的癖好,人看起來總是不大精神。
大奶奶丹朱也好看,雖說性子急了點,安安靜靜站或坐在哪里的時候也是一幅美人圖。
偏夫妻倆的優(yōu)點都落在茹瑗身上,豫璋和豫琨雖說也比親戚家的孩子長得精神,但從小就粉雕玉琢的她,一雙黑眼睛顧盼生姿,眼里總像是藏著話要同人說。
只要是一大家子人出去,旁人最先看到的都是她,大家都愿意搶著抱起她逗弄逗弄,給孩子們分什么東西,也總要偏疼她些。小孩子最是會看臉色行事,所以人前一家子的堂表親戚都同她要好,人后卻是常常孤立她。
慢慢也就成了習慣。各房里的孩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聽無線電,看流行雜志,議論學校里的同學,什么都不愿帶她。大一些后,二姑娘茹媛總愛獨自溜去陽臺發(fā)呆,靠在角落等天將黑未黑的時候。一日里,等到最特別的一刻,天空會變成奇異的紫藍色或藍粉色,高高低低的房屋變成了剪影。聞著各家飄起來的飯菜香,人聲和車聲都有些發(fā)虛,仿佛她也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躲到一個童話里。
那時候雖然傭人不多,但家里還是雇著幾個人的,茹瑗記得有一個年輕的女傭,講一口軟糯的蘇州話,手腳麻利得很,舊家具也時常抹得干干凈凈,有客來就端茶倒水。另外還有一對是上海本地人,兩口子一起來,老媽子主要負責每天燒飯和漿洗,老頭子干力氣活。雖說老家在北方,到他們這一輩也吃習慣了南方菜,烤麩,醉螺,糟鴨掌,女人們吃起螃蟹來看著是蠻秀氣的,速度卻很不慢。
“以前每房都有自己房里用的人,不像現(xiàn)在人也是混著用,東西也是混著拿,屋里短了什么,橫豎是問不出來的,沒個章法。”二奶奶憫柔常常在牌桌上抱怨,她一直想管家,可惜她又抓不到大嫂丹朱的錯處,只能不時尋著由頭抱怨幾句。
在葛家,日子如同洗澡剩下的水,是溫的,滑的,膩的,臟的,不知不覺便汩汩地從指縫間流走,卻一點兒不值得憐惜。
墻壁漸漸臟了,一塊塊的斑駁累積到一起,有時候恍惚能看出印象派畫作的味道。家具上有孩子們淘氣留下的各種筆跡,傷痕累累。桌子、沙發(fā)的邊邊角角被摩挲得多了,都被磨得烏黑瓦亮,顏色明顯深了一截,而桌布、窗簾還有沙發(fā)布則是和住在里面的人一起褪了色,慢慢都沒了個性卻免不了留著歲月浸過的印痕。家里傭人越來越少,很多東西也漸漸不大講究了,錢總要花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才上算。
從懂事起,就記得母親老是為錢和父親不對付。父親是家里的大爺,年輕時托關(guān)系謀了個閑差,竟然就這樣一直老老實實地做下來,也許是身上酸儒的頭巾氣讓他融不進官場,一同進去的人好歹都或多或少往上挪了挪位置,只有他原地踏步,一動不動。幸好家里原有些祖產(chǎn),日子并不單靠那薪水維持。
只是二叔,三叔比她父親還不如,沒有正經(jīng)營生不說,抽鴉片,喝花酒,賭牌之類的倒是一件不落,常常在外頭佘了帳,被人堵上門來鬧,二房,三房都推自己沒錢,最后難免要拿公中的錢去填那窟窿。找執(zhí)掌中饋的大嫂丹朱拿錢的時候,都拍著胸脯說,以后分家的時候自會把這虧空補上。
葛家大爺不愿跟自己的兄弟撕破臉,總是揮手叫妻子照付。只是一年年這樣出去的多進來的少,母親這個家也是難當?shù)煤堋K棺约旱恼煞颍頌榧依锏睦洗螅B自己的兄弟都管不住。想放手不管,看二房,三房那虎視眈眈的樣子,只怕一個家交到他們手里,破落得更快。想早些分了家產(chǎn)各過各的,丈夫總是嘴上答應(yīng)著她,卻任由這筆糊涂賬一天一天拖下去,家底終究是慢慢耗盡了。
那時候她終歸還是太小,不知道當家不易,只覺得母親太過小氣,反而傾慕父親的落拓不羈。看他常常喝醉了酒,有時候吟詩,有時候?qū)懽郑赣H寫得一手好書法,醉眼里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只可惜懂得欣賞的人太少。
在兄弟眼里他是軟弱好欺侮的大哥,在同僚眼里他耿直又沒什么利用價值,在老婆眼里他窩囊、文不成武不就,只有這個二姑娘還常愿來坐他身邊,于是他也就愿意和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候也給她講《聊齋》和《閱微草堂筆記》里那些荒誕不羈的故事,好像他的人生里就缺一個知情識趣的狐仙。
茹瑗記得有一次他曾經(jīng)把小小的自己抱在膝蓋上,心疼地對她說:“你倒生的一副好相貌,特別是這雙狐貍眼,只怕將來要看到人世間許多不堪,這樣的窮途末世,我只心疼你紅顏薄命。”他噴在她臉上的酒氣熏得她暈乎乎的,然后她就傻傻地笑起來,一雙眼睛果然是水光艷漣。
到她十四歲時,父親的肝病終是不治,郁郁而終。那兩房看他們孤兒寡母,迫不及待跳出來分家。原來說過要平的帳統(tǒng)統(tǒng)都不認了。
“大哥病的時候填進去多少錢,誰也說不清。”二房率先發(fā)難,“怎么現(xiàn)在還好同我們算這種小賬。”
“是啊,當年為給大哥找差事,家里也是送了不少錢出去的。原想著給他搭上了路子,也好提攜一下兄弟,誰知道大哥自己沒本事,連原有的關(guān)系都攏不住,倒叫我們自己去投石問路。我們以前輸出去的那些,還有請客吃酒的錢也是為了給家里鋪鋪路,要不是我們在社會上還有點關(guān)系,大哥早就被辭退了。”三房忙不迭地落井下石。
“你們,你們這樣顛倒黑白,到底虧不虧心?”大奶奶丹朱氣得直哆嗦,卻也說不出什么更難聽的話。畢竟以前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吃虧就吃虧在抹不開面子,這樣的場面她也決不能讓孩子看見。
以前她只怨丈夫不愿出頭,如今才曉得,在這樣的家庭里,只要你走不出去,憤怒又有什么用。親戚們始終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后的兒女親事上也難免牽扯,彼此顧著些體面,若有事要找人也才開得了口,畢竟她現(xiàn)在是孤兒寡母,在偌大的上海,認識的都是葛家的親戚舊友,不忍氣吞聲又能怎么樣呢?
家是分了,這棟房子也折價賣了出去,大家飛鳥各投林。不過也像林中鳥,吵吵鬧鬧,呼啦一下子散開去,又呼啦一下子聚攏來,依舊吵吵鬧鬧。女人的世界就這么點兒大,各自搬開不久,親戚們又再走動了起來,孩子們被送去同樣的學堂,牌搭子還是那幾位,牌桌上傳的也還是這家那家的是非。
父親走了一年多兩年,那些堂表姐妹見茹瑗這里也撈不到什么好處了,便漸漸少來找她。
大哥豫璋也不愛和那幫親戚混攪在一起,常常一個人坐在以前父親常坐的書桌前看書。茹瑗不懂他讀的那些有什么意思,什么布爾什維克,什么馬克思,連名字都奇奇怪怪的。但她喜歡拿本舊書坐在他旁邊的搖椅上,看一會兒書,休息一會兒。大哥長得有幾分像父親,性格也像,總是文質(zhì)彬彬的。她坐在一旁,輕輕搖著椅子,看著日光從安然讀書的大哥身邊溜過,仿佛搖進了二十年,三十年前的光陰里。不知道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坐在陽光讀書? 她恨不能一頭撞進三十年前,去邂逅年輕的父親。
弟弟豫琨性格跟他們不大一樣,喜歡一切新鮮玩意兒,溜旱冰、打網(wǎng)球,所以跟他的堂兄弟們更要好,常常跟他們溜出去一起玩。最近卻有些奇怪,老是在鼓動茹瑗跟他一起出去。哪里又有好吃的冰淇淋啦,哪部電影又好看啦,說得多了,茹瑗也少不得跟他出去幾趟。
出去幾次以后,茹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只是自己家的親戚和同學,但她慢慢明白了他們在耍什么花槍。其中有一個出手闊綽的男同學總是故意在她面前花錢,他叫劉偉華,在同學中頂滑頭,聽說交過不少女朋友,得了甜頭又去找下一個目標。
那種新舊交雜的世道,在男女之事上一向還是大防,男人在外面玩不打緊,只要家里出得起聘禮,終歸會給他安排一個妻子,哪怕只當個擺設(shè)放在屋里頭。女人卻是要小心再小心,特別是她們這樣的人家,經(jīng)濟上雖是破落了,但禮節(jié)上一步不能錯,如果一旦踏差行錯,便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一輩子都是家族里的笑話。
可這幾次出來,豫琨和其他幾個兄弟姐妹,明顯就是把劉偉華直送到她跟前。她也看明白了他們各自打著的小算盤,有些人是乘著劉偉華在她面前顯擺,可以趁機落點兒好處,有些人是借著一幫子人聚在一起,可以親近自己心里暗戀的人,總之全不顧她對那劉偉華一點好感沒有,就拿她充冤大頭。
于是她便不再肯跟他們出去,倒叫她弟弟豫琨好生了一場氣,嫌她不夠大方,沒手段本事。“現(xiàn)在家里那個姐妹不出去交際交際,你難道還一心只等著家里給你做媒拉保? 到時候媽給你找個你不喜歡的,看你哭都沒地方哭。”又說,“人家劉偉華有錢不說,關(guān)鍵還舍得花,你表面上應(yīng)酬一下就可以得多少好處,連自己的兄弟都不肯幫一幫。”
茹瑗也懶得跟他計較,只不理他就算了。
中秋節(jié)前,茹瑗陪母親丹朱去親戚家送禮應(yīng)景,三奶奶韻萏也在,她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不時給旁人送個眼色,一臉的欲蓋彌彰。
“三嫂這是有話要跟我說嗎?”丹朱開口。
“我也不知道呀,都是聽說的,聽說……”韻萏拿起帕子擦擦鼻子。
“聽說什么?”丹朱問她。
“就是聽說你家豫璋去參加那個什么共黨,”韻萏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要說出來:“聽說是可怕得很呢,男男女女整天混在一起,口頭上么是說啥子革命,其實私底下亂得不成樣子。我想豫璋畢竟是我們這邊的大少爺,不要教壞了弟弟妹妹喲。”
“家都分得干干凈凈了,教也教不到你們?nèi)康暮⒆由砩习伞!钡ぶ旆瘩g她。
“大嫂,話不是這樣講,”韻萏也不示弱,“現(xiàn)在外面都在抓共黨,抓到了那是要殺頭的喲,再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小孩子么還是要看看緊的咧,要不然被人家說家教不好,面子上難看就不好了呀!”
“哈,你們看得倒是緊,十幾二十歲的人就去捧戲子,逛窯子,”丹朱冷笑,“這就是你們的好家教。”
“逛窯子沒有殺頭的,亂黨可就說不定了。”韻萏也不示弱。
“豫璋好歹也是你的親侄子,你犯不著這樣空口白牙地咒他。”丹朱恨聲說。
“大家都少說兩句。”親戚太太連忙出來打圓場,“不過大嫂啊,我們說這些也是為你好,你別光跟我們置氣,好好查問查問豫璋才真。”
跟著板著一張臉的母親回了家,“你哥一天在外面干些什么?”丹朱逼問茹瑗,“你少替他打掩護,仔仔細細都說給我知道。”
“我平時也不和大哥玩在一處,只是他在家里的時候打個照面,現(xiàn)在我也不大出去玩,實在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茹瑗低下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她雖不知道豫璋在外面做什么,但想到他看的那些書,心里也虛得很。
“我知道你乖,”丹朱也恨自己急了些,“一大家子,從北方到南方,吃的虧還不夠多嗎?現(xiàn)在這種世道,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著,保著腔子里這口熱氣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政治上的事情,我是聽都不敢聽,外面兵荒馬亂,要是這家里有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到時候我怎么去見你爸爸。”說完,她只拿了帕子抹淚,茹瑗也只會陪著她哭。